01
帘外雨潺潺,浇灭了初夏方升的一股热气。
雕梁画栋的金色殿宇内,重重叠叠的玉帘珠幕间,羸弱的白衣美人正向床榻内侧和衣而卧。
许是长久未进食的缘故,她原本洁白如玉的肌肤微微泛出一些青黄,嘴唇也是暗白色。许久未梳的秀发肆意披散着,发尾处已经有些干枯。
“美人,大王来了……”立在床畔一侧的婢女轻声呼唤道。
她原也是睡得不深,如今听到有外人来,更是即刻坐起身,却看到那人已经自顾进了内殿。
他一来,婢女们的神态便娇羞了起来。这也难怪,他本是风华正茂的男子,虽曾经历数年卧薪尝胆和沙场征战之苦,但丝毫没有影响他身上那贵胄光华。相反,经过这二十年的风霜磨砺,反倒让他看上去更加稳重练达,于是那光华便又多了几分。
二十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初夏,她和他初相见。
那时,她年方豆蔻,他未及而立。她在他倔强的眼神中,看到了属于少年才有的无助和落寞。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心中便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是背负着复仇使命而生的王子,所有的尊贵与敏感都是与生俱来。他深知,为了完成肩负的使命,势必要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所以多年来他步步为营、满心筹谋,从未敢有过片刻松懈。
初遇她时,他并非没有过踟蹰。这不难理解,以她那样的倾城之姿,换作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怕是都难免会忍不住心动吧?可他又如何不知,哪怕仅仅是这片刻踟蹰,亦是他完成大业之前所不应该有的奢望。
好在,如今大业已成,而她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有这样的自信:她和他之间,缘分未尽,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美人今日可有进食?”
西施冷冷地看着他,发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依旧充满了关切,那虚伪的、薄情的关切。隐隐有些作呕,她却也只得强忍着,问:“我若肯吃东西,大王便会放了我父母兄弟?”
他望向别处,轻轻叹了口气,“难道,这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话题了吗?”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同袍兄弟,在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没想到,我这二十年刀尖舔血的日子,竟然只是为了满足你的一己私欲吗?”西施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原本泛着青黄的脸上,又添了一层薄霜。却不知为何,落进他的眼中时,连这青黄都是美的。
数日前,得知被大王派去吴国二十年的美人归越,满宫佳丽们皆是借着各种各样的借口赶来看她,却在看到她衰退冷淡的容颜之后,无一不觉得大失所望。没想到,大王仍是日复一日地,天天往她殿里跑。但她对他的态度,却始终冷若冰霜。
听到西施如此发问,他神色有些慌张,站起身抖抖衣襟,吩咐婢子道:“近日暑气方升,多给美人备些酸梅汤,不要中暑了才好。”又转向她,道:“你自己好生养着些,想通了,就来找我”。
西施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远走,嘴角又泛起了一抹讥笑。
02
入夜,一黑袍男子轻轻潜入院中,看上去很有些功夫在身。他推开门,看到西施独自端坐在殿中,于是向前紧走了几步,一边道:“妹妹,许久未见,没想到你还记着我们之间的暗号。”
西施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可那笑容却是僵硬的,带着几分杀气。她今夜难得上了妆,将脸上的青黄之气掩了去,倾城的容貌便又浮现出来。她缓缓起身,笑道:“许久未见,哥哥一向可好?”
她这一笑,好似风云翻动,连屋内的空气也瞬间变得柔和起来。于是来人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渐次迷离起来。“好,我自然一切都好。”范蠡神态自若的俊朗容颜上,难得露出了羞赧之色。
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一股酸气直往上涌,西施强忍着喝了一口酸梅汤。
“妹妹看上去身体不大好,可是因为刚回家乡,有些水土不服?”
西施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不要紧的。只是有一事,想求哥哥帮忙。”
“你说。”
西施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看着他,道:“妹妹知道,哥哥如今在越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荣宠极矣。虽然二十年未见,但妹妹依旧心慕哥哥。只是如今困在这深宫中,实在是进退两难。”
范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她,在心中暗自盘算着她的话。算起来,越王确实是答应过自己,只要助他打败夫差,便满足他一个愿望,无论是什么。可是,如果将自己倾毕生之力而得来的成就,仅仅换回一个女子,这样究竟是否值得?
“哥哥智谋超人,又岂会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如今功高盖主,也是时候功成身退,还自己一个清朗天地,也好过每日惴惴不安。况且……”西施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道:“我深知哥哥坐拥天下财富,寻常物件定是看不上的。夫差曾送我和氏一璧,如若哥哥能救我出牢笼,以后我便与哥哥共享此物,如何?”
听到和氏璧,范蠡的眼中忽然亮起了光芒,但随即又道:“妹妹何必说这些!纵然你一无所有,保你平安喜乐亦是为兄应尽的本分。你且给我些时间罢!”
03
等待的时日有些漫长,西施并不敢将全部的赌注押在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身上,于是继续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美人,您不能进去啊,我们美人身子不适……”“啪!”“啊!”
听到门口的骚动,西施不禁皱了皱眉,抬起头,却看到一个怒目圆睁的妙龄女子走了进来。 见她一身锦绣,西施便知她是个颇有身份的后宫佳丽。只是不知她今日怒气冲冲来此,究竟为何。
入殿后,她将西施上下打量了一通,而后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只当是什么绝色仙女,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我且问你到底施了什么妖术,让我哥哥去向大王求娶你?你可知,如今我哥哥被大王勒令禁足在府?你这个妖女,克死了自己的夫君不说,如今又来惦记我的夫君和兄长,真的是好大的胆子!”
西施心下了然,原来,来者正是范蠡的妹妹,如今在宫中风头无两的范美人。西施浅浅一笑,向婢女摆了摆手,而后客气让座。范美人倒也不客气,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妹妹从何处来?”
范美人眼神一惊,吞吞吐吐道:“我自然是从来处来……”
西施不禁笑出了声。二十年的后宫浮沉,形形色色的女子她见了无数。瞧这范美人年方二八、服饰奢华,虽看起来怒气冲冲,但面对着西施时,到底是有些底气不足,一看便是个没有城府的。如今竟然敢直接找上门来,怕是受了什么人的教唆,也未可知。
“你……有什么好笑的?”范美人被她看得愈发心虚。
“可是王后让你来的?”西施又问。“可否拜托妹妹一件事?我想见王后一面,不知是否方便?”
这下范美人彻底不说话了,沉吟良久后,她点了点头,说:“我这就去回禀王后。”
04
“好久不见啊,西施妹妹……想不到二十年未见,你还是这样容颜姝丽。”
陈设简洁的偌大寝殿中,一个上了些年岁的美人端然而坐。殿中沉香袅袅,并无一件华丽器具,只简单地挂着几幅字画,还有一把七弦琴。
西施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王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还是你最周全。难怪二十年过去,他还是忘不了你。”
西施亦是一笑,“深宫数载,王后又岂会不知,大王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但一则,我是亡国废妃,乃不详之人,岂有长久留在宫中的道理?再则,我二十年去国离乡、殚精竭虑,也算于社稷有功,如今功成返乡,还望大王和王后能满足妾身这一点点的奢望,放妾身家人返乡、让妾身和范大人结为连理。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王后身体微微向后仰了下,仔细端详着西施,问:“你当真愿意嫁给范蠡?他当真配得上你?”
“妾身已是残花败柳,承蒙范大人不弃,不求名分,只愿长伴他身侧,以解二十年相思之苦。”
“哈哈,你倒是个极伶俐的人。只是……”王后微微眯了眼,道:“我若是杀了你,岂不更是一了百了?”
西施定睛看着她,神色凛然,良久方道:“王后心宽似海,绝非寻常女子可比。如今天下方定,正是安定民心的大好时机。经此一事,想必大臣们也会对王后另眼相看。尤其是太子,日后也定会以您为榜样,宽仁待人。”
“哈哈,心宽似海……哪一个心中有爱的女子,能做到心宽似海?所谓心宽,只是因为不再执着于情爱了。一颗心反复被伤了无数次,所以释然了。”王后的眼中,浮现出前所未有的萧然。
西施依依施礼道别。走出大殿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阳光正好,百花繁茂,头顶有喜鹊飞过,一眨眼就飞过宫墙,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回转身,看着那乌金的殿门,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深宫二十载,多少凄凉夜?好在,这步步为营、战战兢兢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05
太湖烟波浩渺,水面澄澈如镜。临水远眺,隐约可见远山。
远山……西施沉寂已久的心,猛然间抽跳了一下。
这座山,可是他自尽的那座?听人说,那一晚,勾践原本准备留他一条活路的,可英勇骄傲如他,又岂可隐忍苟活?于是他选择了自尽,那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体面。
想到这里,西施的心又是一阵生疼。
范蠡拎着渔网走了进来,乐呵呵地向她展示自己的“收获”。西施莞尔一笑,招呼他来吃银耳羹。
“好手艺!”
看他笑得灿烂,西施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了。
“小蝶是你的人吧?”
范蠡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曾在她那里看到过你的信物,你独一无二的鱼形玉佩。”
笑容重新回到西施的脸上,范蠡却忽然感到脊背阵阵发凉。而后,他的腹中开始剧痛莫名,不一会就痛得倒在了地上,他大惊失色,问:“你在羹里放了什么东西?”
西施淡淡看着他,“没什么,穿心草而已。”
“为什么?!”
“天下之人,皆可为你的棋子。但你又怎知,棋子亦有棋子的感情?!你杀了我的夫君,这便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成王败寇,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如果你没有让小蝶将我打晕,如果我在他身边,他或许愿意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你……”范蠡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前西施的脸已经模糊了,他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清冽的湖水一点点涌了进来,冰冷入骨,华丽的游船一点点下沉。西施在甲板之上眺望着远山,口中喃喃吟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