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有片抹不去的青青草地,仰面躺着幼时悠闲的自己,后脑勺窝在交叉的手掌心,狗尾巴草在嘴里涂抹着蓝天,画出千奇百怪的云朵,哼着即兴编的歌,伴随着旋律抖动二郎腿,枕着年少的梦幻和那一段懵懂的旧时光。
牛儿在旁边悠闲的吃草,门牙拔断草根的声音很悦耳,我时常听着这声音就入了眠,在荒郊野地,盖着天,枕着地,做着年少无忧的梦。
直到脸颊被粗糙的牛舌头舔醒,才发现胶鞋和头发都被牛儿舔了个遍,像洗过一样的回归原色。我享受牛儿对我的亲近,正如它享受我对它的宠溺,我们用彼此特定的方式交流,小女孩和小黄牛之间的友谊,像连绵不绝的清泉,流经整个大山。
幼时的世界很简单,对挚友的种类并无限制,只要能够寄托情感,万物都会展现生命原始的纯粹。当小牛再次抬头仰望树杈上背唐诗的我,年少的轻功和潇洒在林间穿梭,像一只轻快的小松鼠,而这一切飞檐走壁的观众,是那个时岁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头小黄牛,调皮也好,专心也罢,它总用清澈的眼神担忧着,也鼓励着,把跳跃的身影护进黑色的瞳孔。
当牛虻又奏着战歌盘旋在小黄牛周围时,我半握的小手成了它最致命的牢笼,无数次配合默契练就的动作,准能一击即中抓住这偷猎者。一人一牛愉快的蹦跶,小黄牛鼓着大眼睛看我熟练的拔掉战俘的翅膀,扯掉腿脚,找一颗石子,压住牛虻的肚子,这吸血无数的杀手竟成了被困的孙猴子,探着头没有等来唐僧的救援,倒是等来了趁火打劫的蚂蚁,牛氓很快就成了蚂蚁家族的晚宴,排成线的搬回巢穴。但我每次都总错过蚂蚁大军把这庞然大物从石头下弄走的瞬间,所以至今疑惑。
一气呵成之后,我给小黄牛挠背,它乖乖的石化成雕塑,等着我把黄色毛皮下寄居的生物撵走,也不给虎视眈眈的飞虫吸血的机会,毛色锃亮光滑,在绿油油的大地亮出一点耀眼的黄。
我们互相寻找,互相跟随,一种生命与另一种生命的互相领悟,是大自然的妙不可言,如果贪吃的小黄牛抬头没见到我的身影,它便忘记吃草,四处张望,用它的语言呼唤我。而不管我在哪个枝头栖息,它总会乖乖的在树下陪伴。回家的路向来不用牵引绳,我只背着小手走在前面,它一定会紧紧跟上,我们一路玩捉迷藏,它总会在树草丛中找到捂着嘴憋住笑的我,望着一张牛脸愣愣的杵进来,我会还以拥抱和响彻山谷的清脆笑声。
那时快乐来的很简单,这样的游戏百玩不厌,这样的路途永不遥远。
小小的人儿伴着小小的牛儿成长,小黄牛逐渐强壮的背脊吸引着我去攀爬,幻想它驮着我看书睡觉,走进古诗中的牧童骑黄牛,那多有趣味呀!这年少欣喜若狂的愿景启示我,要从小培养,于是往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先亲近讨好,再趁机扑上背,而机智的小黄牛总会翘着尾巴,受惊吓般的四脚蹬地,把我扔在地上,在大地上疯跑出很长的弧线。
失败后气急败坏的我时常会抓着它的尾巴不放,于是初生的牛犊和年幼的少女互相较量着天生莽劲,翘的老高的牛尾巴后面连着快飞起来的小女该,像即将离地的风筝,双脚几乎悬空,一个不小心牛尾巴从手中脱离,只见一个影子被扔进草丛,掉落池塘,过一会儿才爬出一个浑身泥垢的小人儿,向返回来幸灾乐祸的小黄牛扔出土块报仇;两个幼小生命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天真,最后化作一场以牛圈为终点的追逐,引得路人大笑不止:“那傻丫头又在撵牛儿了!”。
跑累了,气也就消了。真正的友谊是不会记仇的,互相在意的关系,也不会随着一点摩擦就改变,所以和解是每次的必然结局。我依然会把夜草送到小黄牛嘴边,它也会用头蹭我的手,我们拥抱着告别,它会目送沾着浑身牛味儿的我挥着手消失在转角。
那个年纪认为所有的事物都会永恒,周围所有的陪伴都能长久,还没有经历过失去的幼小心灵很满足,不会懂得人世即将揭幕诸多残酷。直到有一天小黄牛突然病倒了,即便我会在上学出发前陪它说会儿话,鼓励着它好起来我们一起捉迷藏,下午回家后背着书包先为它按摩梳毛,它也始终没有重新站立起来。
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倒下的小牛好像正被大地吸收,生命一天天枯萎,只剩下排列清晰的肋骨被牛皮包裹着艰难起伏,清澈黝黑的瞳孔逐渐变得暗淡无光,只映照出我浑浊的影子,两行湿湿的泪线,把一张脸划成四半,嘴角渗透着白色泡沫,被艰难的呼吸声吹破又流出。当所有的药都无济于事,想尽办法,终究还是无力回天,现实它超越了一个小女孩的能力,让一切都束手无策。
当再一次飞奔回家,看到空空的牛圈门大敞开,只剩下睡过的草堆尚留着余温,我一度以为奇迹发生,它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爷爷却告诉我,小黄牛,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仿佛是离开的一种。只感觉生活就这样被抽调了一份简单的快乐,那时候才仿佛,把大人口中那些生涩难懂的词语如怀念、失去、无助、难以释怀……都一夜之间体悟。
骑牛吹笛读诗的愿望后来再也没机会实现,再没听众捧场我杜撰的山歌,山谷日出美景后来少见,蚂蚁不再有从天而降的猎物,泥巴糊住了胶鞋的原样,躲过迷藏的树丛茂盛不已,小草失去了它的晶莹,树杈不再长出读书少女,小小的年纪不懂得如何排解悲伤,只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挽留,哪怕是回忆,都在一天天褪色,才明白,有的失去,连说再见的机会都没有。
很多年,家里都不再养牛,只是我总会站在村里新出生的牛犊面前,用我和小黄牛曾经特定的交流方式,一遍又一遍,在牛犊满脸不解的漆黑眼眸中,渐渐长成了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