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关中平原上,寂寞地坐落着一处处的小村子。由于冬日,寒冷过早地剥夺了树上的落叶,落在土墙和砖木结构的屋顶上,那生着的灰瓦和枯了的瓦菲上。树木都裸着枝条,远望去,像是灰雾似的。村子里的阳光淡定地照着。有几个上年龄的老汉在向阳抽着烟袋,晒着太阳。
村外绿绿的冬小麦被寒冷打压,趴在白褐色的地里。它在等待春天的来临,想像着春风吹抚时,伸直腰身的那份惬意。而现在,它只能蛰伏在冬的淫威之下。这广袤的原野被交错的土路分割。小路虽然很小,依着灌溉的土渠。但却错综交织,延绵到无尽的远方去了。
我常常感觉世界就是这么大。逢年过节,走最远也不过十里路走亲戚,吃酒席,那是小时候最企盼的了。而现在,我将要去远方未知的地方,我的命运将会引我到何处我不得而知。但从村里的李卉等女同学的眼光里,我第一次听到她们主动的问候,最起码的,她们的眼睛里写满羡慕和敬重。这让我对未来的事情却有些许期待。
和妈妈从集上往回走的路上,望着田梗沟壑背阴处的积雪,让我感觉到丝丝寒意。今天在集上,妈妈破例给我买了些黄裱纸包着的牛羊杂给我吃了。起先我不肯吃。家里的东西都是大家一起吃的。但妈妈硬让我吃。那时心里还挺感动,就吃了。没想到到家门口的时候,有两个人等着。一个我认识,是我曾经的同学,叫李安建。另一个年龄与我们相仿,瘦瘦高高的。
这两个人和我一样验上兵了,明天就要领衣服。安建说,白连长通知我明天验血。
“血不是都验过了吗?还验!”
“我们也不知道”。
“大家都验还是我一个人验?”
“好像只叫你一个人验”。——说完他俩就完成了使命,着急地走了。
验就验,上次验不好着吗!我心里也没有啥想法。
父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听妈妈说了这件事儿他当时就急了。
“仨儿当兵的事儿有麻烦了!”他忧愁地说,嘴边狠狠地咂了几口烟,本来黝黑的皮肤就更黑了些。
妈妈不明白,他正好气没处出,把妈妈骂了一顿,说她头发长见识短。
“你不想想,——明天早上就发衣服了,现在出了这么一出,明显是不想让仨儿走了”。
这样一说,妈也忧愁了。沉默许久,父亲扔掉烟屁股,腾地站起来,对我说,“走,进城!”
和父亲搭班车到城里,他领我到当工人的军娃哥家,把事一说。军娃哥说:“一大,你没给接兵的送礼,他肯定寻事哩!——你不要着急,我战友在人武部当部长,我找他去!”让我们在他家暂时住下。父亲推辞了,军娃哥住的也很紧张。我们到二哥的中专学校去了。二哥到隔壁宿舍挤去了,我们俩将就挤在一张床上。父亲愁得睡不着,整夜在床上“烙烧饼”。
事后,父亲对我妈妈说,他睡不着,我身不耽事,却睡得死沉死沉。他看我的脚从被子里伸出来,他第一次发现我的脚已经长这么大了,他才仔细地看他仨儿,确实发现长大了,但心中既是忧虑,想到我万一走了,心中却也难过。就这样他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军娃哥就来了,说他问好了。没事儿,当兵的事,只要合格,他接兵的说了不算!你们只管去,那个白连长来了,你们听武装部安排就行。
和父亲站在人武部外面等白连长,说好的七点,我们等啊等,就是望不见人影。人武部上班络绎不绝地进去,还有当兵的还有家长进进出出。由于要验血,昨晚就没敢吃东西,特别是父亲听说我妈妈买了牛羊杂给我吃了当时简直是愤怒到极点!现在我俩都饿着肚子等白连长。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快十一点时,白连长穿着海军呢军装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一见面倒很客气,说他因为有事耽搁了。
“首长,娃不是验过血了么?咋,咋还要验呀”。
“是这样,验血时,检验人员不小心将他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到一起了,只能重新验”。
“首长,那验血来得急吗?——你看,别人的娃把衣服从武装部都领了”。
这次“首长”没有说话,也没解释,只是催我们先进人武部里面。
征兵科科长个子很高,说话很直爽。他很强硬地说,你们有你们的规定,我们也有我们的程序任务!——体检都合格了,你们部队没有权利不带人走。就这样,双方说得不好。科长说你们不带兵走我们只能向省市领导汇报。
事情僵住了,白连长那边的人把他叫出去了。
科长过来在我背上拍了一下,说:“好小伙儿!我也是咱农村出来的!农村人不易啊!”
父亲一手颤颤地递烟,陪着笑脸,歉卑而担忧地问科长“领导,娃当兵的事麻烦大不?”
他拉着父亲的手说:“你放宽心,心放宽,娃当兵没问题!——只要合乎要求,不由部队说了算!”
一会儿,有人喊科长和我们过去,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穿海军装的人站在部长办公室外面。他就是刚才叫走白连长的人。很明显,白连长就在里面。科长让我们先在外面等,尔后自个儿掀起挂着的半帘,“咯咛”一声推门进去了。
我这时才近距离地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军人。本来我就不喜欢当兵。这时看他挺神气的样子,由于双方有了不愉快,他也没有理我。别着身子向二楼下的院子里呆望着,我作贼一样地瞄着他看,看到帽徽,肩上的星衔,领花。这些点缀让他的青春变得异常神气。这时我突然很强烈地想当兵……
又是过了许久,一个慈眉善目的医学肝胆专家——中医学院女教授被人武部专程请了过来。这个年轻的戴眼镜的军人和我们一起被叫进去。白连长说这是他们的军医。女教授示意我到她跟前,她用手翻起我的眼皮看了看,——“没问题,这个小伙红光满面的,身体绝对没问题!”她又讲了专业术语,那个戴眼镜的军医唯唯连声。后来,部长是个中年的,方脸的汉子,他说没问题就这样吧!好了!
那时我心里也是愉悦的。父亲带我出来,坐在小摊上吃小笼包,肉馅的。我吃了一笼。父亲问还吃不,我感觉很香,虽然唾液在喉头打转,嘴里不由衷地说“够了,好了。”父亲大声地说,“再来一笼!”
说好的下午发衣服。我们领了衣服,被子回到家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很快村子里就聚拢来了乡亲们。把小小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眼睛都投在我身上,投在这个从小放羊,打猪草的有些怯懦的少年人身上。妇女来了,拿手帕包着鸡蛋。有的在灶间帮妈妈做饭,男人们坐在椅子上,凳子上,都叹惜我从此回不来了,在外面捉上事了。父亲的香烟在空中飞来飞去。有当过兵的门中哥哥教我打背包,给我叮咛在部队上要长个心眼,要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有个哥叹惜在宁夏当兵时,每顿都有肉,尽饱吃。说毕陷在深深地回忆里,狠狠地咂着烟,面前腾起一阵阵灰色的烟雾……
其实我感觉前路懵懂而期待,感觉终于长出了一对翅膀。我相信弟弟也和我是一样的。弟弟从小跟我长大。小时候睡觉都要和我抱着睡。他也笑笑的样子。我心里却舍不得,感觉酸酸的。
那时是我家最困顿的时光,全村的目光,焦点在我身上投射的时候,我感觉家庭也荣耀了许多。父亲好面子,着手买了菜,请村上的头头脑脑和家门父子都来坐坐。还特意买了副食和我一起到家族里年长的老人处看望,顺便告知我当兵的消息。同样的程序他曾经为当兵的堂哥也做过。本来堂哥当兵没验上兵。那时他还是支书。恰好公社书记来我们村,他就说了这件事,张书记说“当兵保家卫国是好事么!咱的娃当不成谁还能当!”后来,堂哥上了前线,大妈在街上跳脚骂父亲把他娃害了。后来,堂哥从战场毫发无损地回来,还当了志愿兵,吃了公家饭。他回来给他舅舅,姨伯给的皮靴,大衣。唯独没给他二大啥东西。妈妈不平,会唠叨。父亲心大,心里啥事也没有。后来,堂嫂给我了个小折叠刀。堂兄后来给我要走了。堂兄申请了庄基,上面要照常收费。他把钱都交了,父亲把他侄儿骂了一顿“上战场的人国家肯定有照顾!没脑子!”他几次三番找区里,公社终于把收的费给退了。
妈妈说,做人要知恩图报,要有良心。也千万别学堂哥他们那样卷舌头说话,以后回家乡时一定要说家乡话;父亲说,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要在部队干出轰轰烈烈的业绩。我感觉自己在转业那年在舰队组织的专业大比武中,夺得理论考试第一名。在潜艇训练战备中,多次排除了疑难故障,保障了训练的顺利进行。回家时最快地恢复了家乡口音是我最开心的事。我无悔。对得起父母的教诲和期望。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我现在是穿上了没有帽徽,领花,肩章的衣服。我将走出从小生长的村庄,我要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邻村与父亲交好的叔私下对他说,想把女儿嫁给我,啥彩礼都不要!因为我有文化,到了部队肯定是回不来的!父亲哈哈地一笑而过,说儿女自有儿女福,到时再说吧!那个女子我知道,胖胖的,脸也胖嘟嘟的,梳着粗大的麻花辫。脸红红的。我当然是反对。
走的那天,村子里雇了个卡车,上面架着锣鼓家伙,“咚……”震天地敲。我手拿纸烟,向街道两巷的乡亲们手里递。他们都憨厚地接受,同样憨厚地笑着。我登上卡车,胸戴红花。而弟弟一个人独自关了厨房门,一个人在里面抹眼泪。后来,妈问他,他说是好事,我当兵就有前途……
卡车把我们送到公社门口,公社门口停了一样的卡车,送同我一样的当兵人。车边围拢的都是亲戚。我亲戚也都在,别人的亲戚三十,二十地往当兵的亲戚娃衣裳兜里塞钱。我家亲戚都是穷亲戚,只是眼巴巴地望着我,间或叮咛我几句。我临出家门时妈妈把家里仅有的三十五块钱给我揣上。我不要,说部队到时候发津贴。我不能想像这一大家子一分都没有怎么维持。妈妈骂我傻,家里没办法能借,我一个人在外面,没人帮。我迟疑地拿上了。这钱卷就在我衣兜里,沉甸甸地,我生怕丢了它,它是我满载全家希望的唯一指望。有时手在衣兜里总不放心地捏捏它,这样才能放心些。
后来车把我们拉到市里人武部门口,这里汇聚了许多人,更多的是亲属,还有接兵的白连长。有个姓赵的营长看样子是白连长的上级。赵营长很亲切,白连长也变得很亲切。赵营长的领导是个接兵的团长。他们和人武部的领导同志们亲热地握手寒暄。好像曾经的不快都在这寒冷的晦阴的天下消散尽了……
李安建没在里面,倒是和他一起的李文化却在,老在一起见,我俩也熟识了。我们公社这个兵种就走了我们两个人。他和我就自然很亲近,悄悄给我说,他爸是给单位领导开小车的,把白连长拉到乾陵,兵马俑,华清池等景点逛了,还好吃好喝地侍候着,送了他不少家乡特产。托付他在部队好好照顾他,最好能把儿子调到白连长的手下当兵……我想没给白连长送一分钱礼,心中多少有些担心。白连长倒像是不介意,至少在面面上对我们是一样的热情,还夸咸阳真是个好地方,冬天一点风都没有。他家是秦皇岛的,冬天风像是刀子一样在人身上割。我心里很快打消了顾虑。
眼睛在人堆里寻找父母。不一会儿,他俩就来了。混在多是城里人的亲属当中,穿着老土而寒酸。
这时,有接兵的嘴衔哨子吹响,让站队登车,我们依次背起背包,手提包裹上了有篷布的卡车厢。家属像是潮水一样涌到每辆车屁股后,拉着孩子的手一遍遍叮咛着。父母终于挤进来了,父亲一遍遍地叮嘱我到了部队要听领导的话。妈妈啥也说不出来,脸上是凝重,又像是木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知道,她的仨儿要走了,要剥离她的襁褓维护,要走了。其实我也想让她哭出来,哭出来也许她会好些,但她就那样,我感觉妈妈的心沉重得像是石块一样。
这时,天空飘下丝丝的雪花,很稀疏,但雪花开得很大,落在我手背的时候,未待消融,车已启动。人武部的工作人员在车后将紧随的亲属截留。车扬起轻尘,潇洒地转了个弯。让很多不舍落了空。我担忧雪会越下越大,几十里的路,父母骑着自行车,该咋回呀!
后来,父亲说,他们有很多路是走着的。我妈在上南上召坡的时候,终于嚎啕大哭,他第一次没有责骂,而是温言劝慰我母亲。
是的,很多年了,我记忆中都有那么一天,他俩迎着寒风,冒着硕大的雪花,佝偻着身躯,行走在故乡苍白的小路上,行走在水瘦山寒的生旅当中……那天的雪很大,广袤的天地间少有人走,天地一片空濛,但他们给我指引了一条人生的道路,我会好好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