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媒婆

                    刘媒婆

                                        文/徐春红

      天还黑隆隆的,刘媒婆就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老伴老李头是个木讷的人,平时在她面前连个屁也不敢放,但是这寒冬腊月的深夜被她这么一阵折腾,被窝里没了一点热气也的确有点生气,就冲着她翁声翁气地吼了一声:“乱拱个啥,还让人睡不睡!” 刘媒婆本来就心烦,听他这么一吼,那火更是往上直蹿,狠狠地踹了床那头的老伴儿一脚:“就知道睡,张家湾二愣子那事要是黄了,到手的钱飞了是小事,我这老脸往哪搁。”

      一连几天刘媒婆都是这样睡不好,她答应给张家湾的老张的二小子介绍的对象大灵到现在还没来。明儿都腊月二十八了,当初她给老张把话说的很满:一定能在年前吃上他老张家的大鲤鱼,可现在大灵连个人影都没见,她娘一遍遍打电话催她,她都说一定会来回来过年,可和她一块出去的姑娘都回来了,她咋就不来?吃不了鲤鱼也不要紧,可别叫鲤鱼打了嘴巴喽。说出去的大话就跟泼出的水一样咋还能收回来?她现在真是后悔,弄得自己连个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刘媒婆过了年就六十了,在农村像她这个年龄的人已显得比较老相了,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好几岁。慢长脸,高鼻梁,眼不大也不小,单眼皮,薄嘴唇,终年戴着个黑发笼,所以头发总是一丝不乱。身材比较高挑,走起路来快而轻,总之给人一种很利索的样子。说话爽快,办事清亮,心里也会算计,甭说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媒婆,就是再往外圈里扩大一下,她刘媒婆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牵线人。她从四十多岁给人说媒到现在近二十年了,刚开始出于热心给人牵牵红线搭搭桥,渐渐的说的媒多了她也就成了专职媒人。虽说现在是新时代,兴自由恋爱,可那是电影里演的大城市的人的自由。咱这小地方的农村人家,尤其是老门旧家的农村人家,找婆家寻媳妇还得靠中间人介绍。就是哪俩年轻人自由恋上了真到了正式婚嫁的阶段也还是要找个中间人做说合。所以农村少不了媒人,尤其少不了像刘媒婆这样的知名媒人。说成一桩媒,媒礼钱从三五百到一两千不等。这要因人而异因媒而定。

    冬天是说媒的黄金时间,腊月又是黄金时间里的黄金。农村人都闲下来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都回家过年。媒人们就都抓紧时间忙活。刘媒婆就更忙了,已经说成了好几对,有两对她都喝上了人家的喜酒。就是大灵和二愣这事把她将了一军。这不让她丢人吗,她刘大媒出面还有剃不了的疤瘌头?

    :她们这些媒人都有三大特点:腿勤,嘴勤,脑子灵。这三点在她刘媒婆的身上表现的就更加突出了。只要她手里有需要牵线搭桥的人不管多远她都不辞辛苦地去撮合。也就是这两年她的名气大了她才不大外出去说媒,都是人家登门来找她。这在她的同行中并不多见,她也的确感到很自豪,应承下哪桩媒事总是说的把握十足。说她嘴勤就更不是说瞎话。无论到哪儿去,她都是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叫啥的叫啥。认识不认识的,说上那么几句,她就能和人家打成一片。从这些闲谈中,她就能掌握那些须婚待嫁的人的第一手资料。说她脑子灵那更是让人佩服地没法说。她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别人提哪村哪庄有啥样的姑娘小伙 ,多大年龄,家庭情况啥样,她只能全凭脑子记,可是却比记在本本上都记的劳,所以大家说她的脑子是电脑,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刘媒婆还有有别于其他的媒人的地方,就是她会充分利用她的庞大的亲戚网来扩展她的业务范围。她娘家兄弟姐妹七人,两个妹妹还嫁到了外县。她婆家这边兄妹五人,所以光她这一辈的亲戚网就不小,再加上辈的三姑六婆,下一辈成家的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这亲戚网就更加庞大。从这些亲戚的口中得到的一些信息,经她在脑子里一过滤:谁跟谁比较合适,谁跟谁更加般配,一旦提起来,八九不离十还真能成。去年,她嫁到外县的妹妹说她那儿有个小伙子智商不大好,找不着对象。家里就他这根独苗,好孬能寻个媳妇给家里留个根就成。人家托她妹妹请她给介绍个对象。她妹妹只一提,她脑子里立马就蹦出一个姑娘来。姑娘是她大儿媳妇的姑姑的村上的一个聋哑女,智商也是有点问题。经她一提,双方都皆大欢喜,前不久刚得了个大胖小子,人家还专程登门道谢。送了不少的好烟好酒。这一下,刘媒婆的名气就跟轻气球上天一样噌噌的往上蹿。

      上个月,张家湾的老张和他儿子二愣子在她侄媳妇桂兰的带领下到她这儿来请她给二愣子介绍个对象。其实她知道老张家这个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张是她侄媳妇的远房堂叔,她认识老张和他儿子,也知道老张家的情况,了解老张想找啥样的儿媳妇,但是她就按兵不动。为啥?原来这老张家不是一般的人家。老张的眼瞅啥啥准,好几年前就办养鸡场赚了大把的钱,后来搞蔬菜大棚,不是啥赚钱他种啥而是他种啥啥赚钱。最近又办了个楼板加工厂,生意火的很。老张有俩个儿子,大儿子大儿媳妇都是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北京了。让他闹心的是他家老二。老二不仅左眼斜楞,说话话还结巴。要命的是心眼有点那个,说好听点叫实诚说难听点叫缺心眼,所以大家都叫老二为二愣子。二愣子有把力气,只要有实在人领着,就算是外出打工,干那些出笨力的活,挣钱养家过日子不成问题。去年,老张让二愣子跟他姑父到东北干建筑,一年下来除去吃喝 还剩八九千块钱。这下老张心里有了谱,知道二愣子能吃几碗干饭了。今年他不让二愣再出去锻炼了,跟着自个儿干。还有就是二愣子还没有对象,都二十五了,在农村像他这个年龄的人,孩子都好几岁了。所以老张很是着急,一定要在今年把二愣子的终身大事给解决了。

      依老张家的条件,给二愣子找个能将就着过日子的姑娘也早找到了,可老张不那么想。大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以后要让二愣子顶门立户接过他这一摊子就得给他找个人品好,做事也得精明伶俐的媳妇。模样也得说的去,这才会对下一代有好的影响。老张为儿子的事操碎了心,媒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钱花了不少都没办成事。关于这些,刘媒婆都知道,但她就是不像其他的媒人那样去老张家告诉老张要给二愣找个媳妇。要知道她找上门去和人家找上门来区别可大了。老张也知道刘媒婆的本事,也早想来找她,但依他的家庭条件到人家门上求人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可是二愣子都到这个年龄了也只好拉下老脸了。到底他还是没有犟过刘媒婆。刘媒婆之所以能沉得住气是因为她手里有一张牌。这张牌就是大灵。大灵不光身材好,模样也周正,心地也善良,手脚也麻利,还挺孝顺,是个受打听的姑娘。大灵管刘媒婆的干妹妹叫妗子。大灵的妈前几年瘫痪了,紧接着灵子的爸得了癌症,借遍了亲朋好友的钱也没把命拉回来。大灵和她妹学也不能上了,大灵只好外出打工挣钱还债供小弟上学,她妹在家伺候她妈。半年前,刘媒婆对灵子妈说要给灵子找个好对象,让她们一家子吃不愁穿不愁。还要灵子的妈不要急,依灵子模样她一定能找到这样的婆家。因为吃了这颗定心丸,灵子妈对于其他媒人提的小伙都回绝了。其实刘媒婆指的让灵子一家吃不愁穿不愁的对象就是她早就看中的张二愣。那天老张父子俩一来,她就知道灵子这张牌该出手了。

      “他婶子,你看你二侄子的啥情况你也都了解,俺这边的要求桂兰也早给你说了吧,你就多费费心。”

      “张大哥,不是我这当婶子的不操心,人家不认识的人来找,我还费心的想成就一桩好姻缘,何况二小子是咱自己的孩子?就是你那条件忒高。我说句大实话你别不高兴,二小子有几斤几两咱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各方面条件都好的姑娘能看得上二小子?”

    “这话不假,让您多费心了”老张讪讪的,二愣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姑娘到是有一个,绝对符合你这边的要求,就是家庭过的急。她娘就想给她找个家境好过了门就能当家的。你别嫌人家图东西,谁家姑娘找婆家不都图点啥。人家不图二小子人咋样还不图点别的?”

    “您说的对,放心吧,只要人家愿意,一过门 我就分家让他们自个过日子。那啥时让他俩见见面?”

    “姑娘在广东打工还没回来,等一回来就见见。只要有你这句话,你就擎好吧,年前我还得吃张大哥家的大红鲤鱼呢。”老伴对她使了使眼色,她知道他啥意思可却没理他。

      老张父子欢天喜地的走了,临走还撂下五百元钱。她也很兴奋,就觉得自己比别人强,更何况老张出手那么大方,一旦把亲说成那媒礼钱可不是一两千的问题吧。于是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小曲。她老伴却兜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我让你别把话说绝了,你不听我的。你又没见大灵的面,听她自己是啥意见,就许给老张能办成。要是大灵死活不听她娘话,要是大灵自个找了呢,你该咋办。”一听这话,她就像吃了个屎壳郎别提多别扭了。可是她也觉得老伴说的有理,可是反过来又一想:大灵特孝顺,还能不听她娘的话。

      刘媒婆又是一阵翻来覆去,现在一想老伴这蔫人就有蔫注意,当时要是听听他的意见也到不了如今骑虎难下的地步。她越想越心烦,索性坐起来,披棉袄,拉着灯一看,还不到五点。她知道老伴没睡着,因为没了鼾声。

    “哎,你说大灵那死妮子是不是故意不来。”她轻轻地蹬了蹬老伴的腿,说道:“你听到别人背后说我啥了吗?”

    “别人说你啥还能让我听到?不过大家都说大灵到现在不来就是故意的。来了吧,不听她娘的话惹她娘生气,干脆不来,难不成她娘还去广东逮她。”

    “这死妮子,放着好日子不过还想找啥样的人家。”她恨恨地说。

    “你就是好用老思想琢磨现在的年轻人。还什么,就是,就是好逞能。”老伴吞吞吐吐地说,生怕她发火。

    她没有发火,她还是第一次觉得老伴比她更是个明白人。屋里好一阵子沉默,她掏出枕头底下的那五百块钱觉得它就像块烫手的山芋。

    “明天,我去老张家,把那钱还了吧。”她不知道他啥时也坐了起来,听他怯怯地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又是好一阵沉默,只听她愤愤地说:“算了,你那脸也是脸,让你出面我不更让人笑话。明儿我再到大灵家去一趟,说不准她今就能来呢。大家不说那死妮子是故意不来的吗,我还就不信这邪。要是她今儿来了,我今儿就让她见面。”

      “你,哎!……”

    “哎什么哎,咱儿大柱不是也没来吗,忒多人往家返,就不兴有误点的。那大灵和大柱他们也许就误了点了呢,来到年三十儿也说不准。”

    天刚蒙蒙亮,她就再也躺不住,一骨碌爬起来,边穿衣边对她老伴说也要他起来做饭。打开门,眼前一片煞白: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怪不得半夜她醒时就觉得屋里要比以往亮了许多,那都是雪映,只是她只顾想心事没想到这一点。刚一迈脚,不好,打了个趔趄,差一点跌倒。一股怒火又堵住了她的胸膛。吃过饭,她就急急地收拾四样礼放进三轮车,推车出了门,只听她老伴在后头叮嘱:“慢点,别像刚才,老胳膊老腿的不禁摔。”她听了又是感动又是生气。到了村口,就见隔壁三嫂子扛着一大捆麦秸从麦场里迎面走过来。平时,她最讨厌这位三嫂子,因为她那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抖,是有名的二百五。

    :“哟,大柱娘,这大清早就出去说媒呀。你这老媒人了还用得着亲自出马?八成是这山头不好攻,是大灵和二愣子吧。看你心急火燎的小心摔到,要那样咋过年。”

    …“三嫂子,平时你家的羊就常断口粮,这下雪天,你才给羊弄点湿麦秸,你家的羊该怨你好瞎说常让它们饿肚子。这大过年的,你又瞎说,它们不知又该咋咒你呢。”

      她觉得今儿真晦气,一起来就差点跌一脚,刚出门又遇见了位二百五,难道大灵和二愣的事就真让她说不起话?可她心里就是不服输,就跟打仗似的还没真抢实弹的干就败下阵来?可人家大灵就不跟你挂面儿,这仗你找谁打去?她越想越气,很想回过头去抽三嫂子俩嘴巴。

    快到大灵家门口时,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让脸上预备了些笑容。一踏进大灵家,就看见大灵的妹在院里洗她娘的床单。二灵似笑非笑地把她让进堂屋就出去了。大灵娘在里间的床上躺着,脸蜡黄蜡黄的。她看看这一个屋里四个旮旯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就更觉得她给大灵找的这婆家是对的。

    :“大姐,真对不住你,你操了大心,可大灵她不领情。我催她好几遍要她回来,她答应回来可是就不见人影这可咋办。”大灵娘把她招到床边抹着眼泪对她说。

    “瞧把你急的,咱大灵多懂事的丫头,她说回来还能骗自个儿的娘?许是回家的人多坐不上车,我家大柱不也没来吗。等她回来,一听这么好的一门亲她一准乐意。年前没空过了年再见面也不晚。”她本来是来看看大灵来了没有,来了就是探探大灵的口风到底是啥意思。同意就啥都好说,不同意就再劝劝她,大灵娘这么哭哭啼啼的,她倒没什么话可说了。

    “娘,寒假开学我不了,我已经给前村的凯子说好了,初六就跟他去上海打工。我不能让我姐为了我找个半吊子过一辈子。我和我姐一块挣钱还债。”不知何时,大灵弟椅在门框冲着她和他娘怒气冲冲地说,还狠狠的瞪着她。

    她很生气,又不好发作,跟个孩子斗嘴让她觉得丢份。大灵娘把儿子吼出去,一个劲给她赔不是。她刚想说点什么,二灵进屋来。二灵眼里含着泪水,说:“大姨,娘,你们别等了,我姐是不回来了。是我坚决不让她回来的。我姐已经和前村的庆哥好上了,庆哥虽然没爹没娘,可他人好又肯干,我相信我姐和庆哥能把家搞好,能供我弟上学。大姨是一片好心,可俺不能像有些人那样了光图过有钱的日子。也许你们那一辈的人觉得这样过好,但俺得考虑俩人感情。我姐就是来了也不会答应的。”

    她也不知是咋走出大灵家的,反正一想起大灵弟的眼神,二灵的那语气,就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不是一样。难道真是自己掉链子了赶不上年轻人的趟?哎,不管咋着说,这媒是说不成了。她决心把老张家的那五百块钱还去。虽说不还也没什么因为那不是媒礼钱只是操心费,但她是谁,她是有名的刘大媒,还能沾他老张这点便宜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她摸了摸兜里那五百块钱想让老伴去老张家吧,又一想,哎,算了,自己拉屎得自己擦屁股。

      雪地上显出弯弯曲曲的三轮车痕来,一直通往张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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