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中国day41:目巴村——德究通

夜色弥漫的丛林深处，在这杳无人迹的荒野之中我找到了一个家，或者说是类似家的居所。今夜，无论雨雪风霜，它们都不能再侵扰我了。或者这就是家最原始的定义，一个能够给我们庇护，给我们温暖和安全的地方。这是一处废弃的简易房子，紧挨着219国道，屋顶是塑料薄膜和木板搭建的，墙是木头和塑料薄膜，地上湿漉漉的，屋内原本作为山野小旅馆时留下的锅碗瓢盆粘满了污渍，旧冰箱里积满了水，一只老鼠淹死在水中。屋内有许多木头桩子，这原本是当作凳子使用的。火炉里还残留着灰烬，一条长桌子亦是脏兮兮的，一口锅里扔着两条脏兮兮潮润润的垫被。然而，当夜色笼罩着整个山野，孤寂的风和寒冷袭来，路两旁的丛林中，隐匿在黑暗中的恐惧感像空气一样弥漫时，一间破旧的屋子对于旅行者而言，那便是一个家，一个温暖和安全的堡垒。

此刻，在这原始孤独的大山深处，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远离了人类，远离文明所构造的一切。这里除了黑暗，冰雪，丛林，风，以及山谷中整夜喧嚣的溪水，别无它物，连那些鸟儿和野兽，都消失在了山林深处。此刻或许我已经得偿所愿，远离了我所不堪忍受的喧嚣，走进大自然冰冷广阔的怀抱，然而我心真能安静下来吗？那呼啸着的风声，真的蕴含着另一种含义吗？我不能明了，我终究是被排斥在丛林之外的人类。无法像一只狐狸或者松鼠般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此刻，在这个四面都是窟窿的丛林小屋里，篝火正在燃烧着，帐篷已经搭起，所有的忙碌已经结束，而我心却忽然失落了起来，一种孤独感比窗外的寒冷来的更加凛冽。明明是我选择了抛弃那个世界，如今怎么感觉被抛弃的那个人是我呢？

篝火越来越旺，夜越来越深，这片世界是如此的安静，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我才刚刚离开那个喧嚣的世界啊，怎么此刻就已经开始想念它的喧嚣了呢？这颗心竟是如此的矛盾，我知道，我既不是野兽，也不是神灵，我只是个平庸的凡人，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离群索居。我只能在灵魂里勾勒出一种离群索居的诗意世界，却无法面对现实中离群索居在心灵上所滋生的孤独。一个人总能在旅途中认识一个真正的自己，一个剔除了虚伪的外衣，驱散了纷杂的表象之后的一个真正自己，此刻，在这个荒野之境中，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面对自己的内心，像个老朋友一样彼此开诚布公的吐露心声。然而无论如何，旅途还要继续，只是我更加清楚的认识了自己。我不想再剖析一颗被自己所结的网困住的灵魂了，我想和你聊聊这新的一天的旅途。

除了清晨这两个字，我找不到更好的开场白了，那么我们就从清晨开始，昨夜我扎营的地方叫做目巴村，这个小小的村落紧挨着怒江，让舍曲在村子下流进怒江。清晨最先流入耳中的是公路上牦牛颈下的铜铃声，它们整夜围绕着我搭帐篷的那间小屋子，空气中始终有着淡淡的腥臊味，这几乎是所有藏区牧民村落共同拥有的气味，这些气味也沁入了他们的身体里。村落太小了，只有几家居民，所以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好在我昨天从察瓦龙带来了馒头，虽然馒头冰冷干硬，甚至咬一口落下一层渣子，但是对于饥肠辘辘的人而言，这依旧是人间美味。离开村子便是一路上坡钻进了山里，道路顺着让舍曲蜿蜒而上，两边黑褐色岩体的高山荒凉雄壮，山壁上长着密密麻麻的仙人掌，让舍曲碧绿的溪水中激荡着雪白的浪花，从一层层巨大的石头上流过，这水色泽之美，难以言表，我停下脚步，越过岩石来到溪水边，看着着清透的淡绿底色中翻涌着洁白的水花，竟不由得痴了，此刻我才明白什么是秀色可餐，对着这一条溪水，我啃了三个冰冷的馒头。

道路始终沿着让舍曲前行，世界的荒凉照应着溪水的柔美。而道路却是漫长又艰难的，让人觉得艰难的不是它漫长的上坡，不是如猫扯乱的毛线般重重叠叠的道路，而是那残破的路面，整个两百多公里的道路，路面全毁，只剩下那些石头布满路面，坑坑洼洼，骑着车子如同跳舞。推着车子上坡，脚下石子总是打滑，车子总想摔倒；下坡却又忌惮着尖锐的石头和颠簸，不敢走快。费劲心力，一个小时也走不了多远，何况这又是一路上坡。时光的脚步浅浅走过，天空清晨的蔚蓝消失了，云层慢慢散开，布满天空，阴沉的像是个期末考试考砸了的孩子。经过这条路的几乎都是旅行的人，有些人自驾，有些人摩旅，也有些人像我一样选择骑行。许多自驾的人会在经过我身边时减慢车速，摇下车窗，说一声加油，有些人会送些水和食物。摩旅的经过我身边，有些会停下来聊上几句，有些会鸣响喇叭，竖起大拇指，说一句加油，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也有些人会对着我拍照，对此我已经习惯了。

随着海拔的升高，周围的世界变了，那些荒凉的山峦消失了，或者说是走远了，贴近我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谷，溪水依旧清透中带着绿意，覆盖在溪水之上的是密集的植物，那些灌木低矮枯黄，高大的松树笔直粗壮，帽斗栎叶片带着淡淡的嫩黄。只是这些高海拔的树木虽然粗壮高大，直插云霄，但是柯枝却很少，它们紧紧的簇拥在树干上，像是舍不得伸展开来一样，又像是十分小气，不肯伸出枝条为我遮挡风雨。雨终究还是落下来了，雨并不大，但是十分冰冷，沿途荒芜，又无遮挡的树冠，只能在雨中淋着，感受着这片山川的恶意，瑟瑟发抖。一辆国家电网的皮卡路过我身边，没走多远他们又退了回来，主副驾驶室里的两个男人都建议让他们把我带到目若村，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坚持要继续骑行，他们也没再说什么，让我注意安全，便离开了。

道路总是绕呀绕的，沿着溪水，两边的高大树木上沾满青苔，风景十分壮美，远山都长满不知名的高原帽斗栎，山中雾生，那雾十分洁白轻盈，薄纱似的漂浮在山上。沿途只路过了两个小小的村落，没在意名字，最后在路边找到了一个小卖部，买了桶泡面，竟然觉得那面十分的香，把一个从察瓦龙带出来的饼捏碎了丢进泡面里，当作是陕西泡馍。吃饱之后，买来两瓶水，忽然心血来潮，买了个打火机，这就为我夜晚点燃篝火带来了可能。

继续前行，前方一片森林，森林上方是一片雪山，雪山照应着森林，亦是十分美丽的景色。道路依旧是漫长的上坡，溪水依旧在山谷里流动，河床中胡乱横陈的断木竟也为河谷增加了几分荒凉之态。我爱极了那些雪山，越向上走，雪山越发亲近，近处的那些合抱之木，亦是我所热爱，所以一路走来，沉浸在风景里，忽然觉得路也没有那么烂了。抵达锯木厂的时候才五点多，锯木厂只是一个山林中的小旅馆，专门开给往来骑行的旅客。几间简易的房子，住宿费三十五块钱。还有个小卖部，里面的水和饮料比山下贵了两块钱，这些都无可厚非，一个藏族老板守在那里，问我要不要住宿，我看看时间尚早，便打算再走几公里，去前面一个就做德究通的地方，就没在那里住。一路走来，手机信号十分差劲，时常断网，在锯木厂时，那个老板告诉我这里电信的没信号，想要用我的热点发个微信。我拿出手机，看着还有信号，刚打开热点，就无服务了。一路上信号基本上都是断断续续。

继续前行，海拔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冰冷，天色也越来越暗，口中吐出的雾气久久散不去。山林之中更加暗了，成了一片朦胧的墨绿色。拐过一个又一个弯，依旧不见那个叫做德究通的村落，沿途看到一个护林员的小木屋，本打算进去住下，但是屋内狭小，无法搭建帐篷，加之总觉得前面就是村落了，便继续前行。慢慢的山林静了下来，黑暗在一点点吞噬这个世界，首先从林中开始，接着是远山，然后是天空，最后是雪山，路边流淌下来的溪水都结成了厚厚的冰，而我还没有遇到村落，甚至连护林员的小木屋都遇不到了。黑暗之中，山林静的出奇，一个人走在路上，丛林里仿佛有千万双掠食者的眼睛在盯着你，说是不怕那不可能，一种恐惧感袭来，整个人都开始紧张起来，心里有些发毛，虽然明明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豺狼虎豹，但是那天性里对丛林和黑暗的恐怖总是无法抑制。有时偶然有车路过，我真想拦下他们，打听一下前面的村落还有多远，路上有没有见到小木屋之类的旧房子。但是我没有问，怕希望破灭，没有勇气再走下去。这时我开始留意路下的桥洞，实在不行只能在桥洞里居住了。

在黑暗完全降临之前，借着黄昏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我终于见到了几间破旧的房子，房子前竖着一块绿色的铁皮牌子，上面写着德究通。难道这就是德究通，除了两间废弃的房子，就只剩下遍地的垃圾来告诉你它曾经的热闹。房子的门没锁，我打开门，走进去搜索了一番，想要继续走到有人的村落，怕德究通就是指的这两间房子，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住下来。我在另一间墙壁上都是窟窿的旧屋子里找了几块干燥的木板铺在这间还算完整的屋内，找些方便面纸箱和木头，把火生起来，木板上铺上屋内脏兮兮的旧被子，然后在上面搭起帐篷。当火生起来的时候，温暖袭来，这个夜晚在火光中变得无比温馨，连那旧房子都仿佛活了过来。虽然篝火离我的帐篷只有一尺多远，但是夜晚依旧很冷，我只能把两条睡袋都裹在身上，才感觉到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