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和他的老机

老师傅要退休了,他用粗糙的双手,习惯性的去扭动着那台机的开机按钮。

没有听到已经刻在骨子里的机器转动的轰隆轰隆的开机声,奥,忘记了,这台机已经不再用,变成一堆废铁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老师傅还是个穿着喇叭裤的小青年。改革开放的春风没有吹进这个广东的偏远小市,于是小青年意气风发的跟着一群年轻人去了深圳,希望在那个画圈的地方大干一场,成就一番事业。他大专毕业,也算是个文化人。卖过光盘也开过饭店,摔过跤也淌过河,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几年,虽然没有功成名就也算是小有成就。

那是八十年代,国营企业实行接班顶替制。小青年被父亲的一通病危电话召唤回了小市,面对生命垂危的父亲和憔悴无助的母亲,他最终留在了家乡,子承父业,进入工厂。在那个年代,做父母的大多如此,总是希望孩子能有一个稳定的活计,看得见的未来。做儿子的也只能做到如此,父母在,不远游,放弃远方的梦想,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父亲没有挺过那一年,小青年拿起了父亲的工具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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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厂的第二年,他和厂里的一个女同事结婚,母亲对这个女同事很满意。在深圳的时候他是有女朋友的,那个女朋友的头发烫着大卷,嘴上涂着电影明星代言的口红,穿着露了大半条腿的红裙子。她在深圳,所以她不会和他回来。而女同事老婆有着一头浓密而黝黑的长发,编着两条辫子,从肩膀垂到腰侧,刚结婚时总爱穿一件黑蓝色的中山装,很爱笑,笑起来一排整齐的牙齿,也性格和善,能干。后来他老婆的大黑辫子变成了黄色的大波浪,那时候正流行把头发染成外国人的黄色。他跟自己说,这就够了。

老师傅进厂的时候已经不是小青年了,不过依然年轻,同事们都叫他小王。小王是个做事认真,肯吃苦的年轻人,他尽管已经不再渴望出去闯荡,却依然充满激情。拿着钳锤钻焊成为厂里屡屡受到表彰的年轻人,于是当那一年企业转型,耗费巨资引进一个生产线的最新机器的时候,他成为了厂里第一批开机师傅。

前一年的冬天,这个广东的小市下了一场雪,这对于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是个莫大的惊喜了,雪对于他们来说,只存在于课本和老人家的故事里。小王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变成老王,他一点都不开心,因为母亲病了。他曾经以为父亲的离去是他最后一次面对疾病这个可怕的恶魔,然而世上每个人最终将毫无例外的被疾病带走。父亲带走了他的半边天,如今母亲又将带走他另外半边天,从此,在世上再也没有为他撑起一个世界的天,他成了一个孤儿,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是孤儿。

同一个冬天,他的孩子有了孩子,他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爷爷。老王的生命在一个新生儿的身上有了绵延的可能,他们骨血相融,他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天。母亲对于这个重孙儿有十分的喜爱,对于儿子却有十二分的不放心,世上没有哪个妈妈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然而死神却让她不得不放手,她拉着这个年近中年的儿子,已经说不出话,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心痛。那时开机师傅的名单已经公布,新的机器正在车间安装,老王尽可能的让母亲开心和放松,不停的说着新机器有多么的庞大和先进。母亲微笑着听着,再没有说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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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春天,他在厂里拥有了一台新机器。在三层300平的车间里,新机器像一个巨人一样昂首挺胸的站着,从第一层一直延伸到第三层,老王负责第一层,那是整个生产线的开始,最重要的位置。这样的一个安排是对他工作能力的认可,也是对他敬业精神的表彰,甚至是对他失去父母的一个安慰。他站在地上看上去,新机器浑身涂满了绿漆,可以站人的地方则是银白色的。冰冷的铁色生寒,他却觉得通体温暖。

机器对于工人的意义,就像领土对于国王,宝剑对于英雄。他每天会早早的上班,将机器的每一个零件都检查一遍,保证它的安全作业,再捏住开机的按钮,轻轻一旋,机器就像一个刚刚醒来的大将军,开始披荆斩棘,轰隆轰隆作响。在运行过程中也不停的巡视,去看是否运行正常。等晚上停了机,更要仔细的为磨损快的零件做保养,一点一点的保养,从不偷懒或者忘记。

老王是个师傅,他对待徒弟们态度总不是所有时间都一样,日常聊天中,讲些并不好笑的笑话,也会开心就请一群人出去喝酒,总的来说就是很好说话也有些幽默。然而在上班时就不,一旦带着徒弟们开始开机,就变成了传说中的不苟言笑,严肃苛刻的师傅。他对徒弟们犯的哪怕一点错都不愿姑息,一定要纠正到徒弟学会为止,他也是个手艺娴熟并且慷慨大方的师傅,总不吝啬将自己的所有技能倾囊相授。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慢慢过去。厂里为了扩张规模已经建了新厂房,新车间里也有了更先进的新机器。同一批开机师傅都已经退休,老王变成了老师傅。新的开机师傅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剩老师傅一个人像个孤独的战士一直拿着他的剑,坚守着他的阵地。其中有很多次机会老师傅可以去别的岗位,然而他舍不得他的机器,他开机时还是中年,可是可以走时已经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念旧。

这台机在那一年刚安装上时,威风凛凛,如今像老师傅一样,暮气沉沉,绿色的通身变得暗淡,银白色的踏板已经生锈。哪怕这些年被保养的再好,也终究老化落后。工作时总有这点那点的毛病,来实习的新人不停抱怨,老师傅只剩心疼。他努力的想让这台机保持它的健康和力量,时间却想方设法的抽空他所珍重的一切,终于变成了一台老机。十年寿命的机器撑到了它的十五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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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生日这天,工厂终于决定将这一批劳苦功高的功臣进行报废,他的产出已经不能带来盈利。老师傅还有一个月退休,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很久,过去他以为自己能够在退休的最后一天亲手关上老机,然后把他完整的交给下一个人。如今却有人告诉他,老机要先他一步离开,如父亲母亲一样。他不能呼吸,因为将再也闻不到老机转动的轴承上的机油味,他听不到声音,因为可能再也没有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他走不动路,因为过去的十五年,他都是一个人围着机器走完这段时光。

老师傅病了,在退休的前一个月,厂领导派了负责人过来慰问,他的如今已经走在时尚最前端的老婆偷偷给负责人说明情况,这是心病,需要心药医。这个旧车间早就不再是工厂的主要车间,他只承担着少许的主车间做不完的任务,几个厂领导坐在一起开了会,不论这是多么的不合情理,结果就是最终决定让老师傅开完最后一个月的机,让他们一起停止工作,彼此欢送。

老师傅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天,他用粗糙的双手,习惯性的去扭动着那台机的开机按钮。

没有听到已经刻在骨子里的机器转动的轰隆轰隆的开机声,奥,忘记了,这台机已经不再用,变成一堆废铁了。

不过老师傅不再生病,因为他们两个都完美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将青春和梦想交付,该退出的放下,把记忆留住。

老师傅缓步走出车间,身后是静静伫立的老机。灯光昏暗,阳光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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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与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师傅聊天,他说自己18岁就进厂,这么兜兜转转42年,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地方,忍不住有些感概,世间有多少这样的老师傅,为此耗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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