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的时候,正是秋天。
湖岸梧桐的叶子掉了大半,有的落到地上,有的落到水里。半夜里起了雾,到早上的时候,湖边的雾已经散去,只有湖心仍是朦胧的。路上的行人有的开着小汽车,有的挤着公交车,还有的蹬着自行车……有的从东往西匆匆地赶路;有的从西往东匆匆地赶路……只是,没有人在她身边停下来,或者,甚至只是看她一眼。
天气稍暖的时候,就连湖里映出来的天空仿佛都是绿色的。即使清洁工也像今天早上一样没有按时到来,地面上也只有几片被露水打湿的叶子懒洋洋地躺在草丛边上。她偶尔会脱下凉鞋,伸出大拇趾去蘸叶子上的露珠,大概是因为露水太凉,每次这么做之后,她总会缩缩脖子,然后偏着头恶作剧似的吐着舌头笑。
再早一些的时候,梧桐下的草丛里还开满了各色各样的小野花,树上不时会飘下来金黄金黄的飞絮。她说话的时候偶尔会把小片的飞絮吸到喉咙里,于是又笑呵呵地咳嗽个不停。
这个时候,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够不到地面的双脚在空中来回荡着。她时不时四下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来接她,又像只不过是百无聊赖地随便看看。看见有路人不无得意地用烟雾吹出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她便也试着从嘴里呵出热气来。但是因为只是秋天,所以她呵出来的热气只有薄薄的的一层,而且不管她怎么努力,总是没有办法吹出一个小圆圈。试了几次,大概是觉得有些头晕,她便皱了皱眉头,噘了噘嘴不再试了。
虽然迟到,但是穿着带有荧光条的背心的清洁工还是来了,拿着一把用小竹竿绑成的大扫帚从东一直往西扫。面前的落叶越来越厚,他一点儿也没有高兴的意思;有的叶子会从他的面前飞到身后去,他也只是习惯性地回过头去再扫一下,一点儿也不显得悲伤或是愤怒——如果那片叶子飞得远了,他甚至都不会去把它再扫回来。
清洁工扫到她面前的时候,那堆叶子刚好能够到她晃来晃去的两只脚。她从椅子上探出脑袋看了看那一大堆落叶,然后便狡黠地笑着跳到那堆落叶上面。虽然沾了些雾气,但是沙沙的声音仍然很清脆,于是她站在落叶堆里又跳了一下,然后就咯咯咯地笑。
清洁工仿佛没有看见她,又或者认为她也差不多算是一片落叶,所以并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自顾自地扫。于是,清洁工扫一下,她就往前跳一步,然后咯咯咯地笑;清洁工再扫一下,她再往前跳一步,咯咯咯地笑……一路都是沙沙的声音。
不过,清洁工扫了没多远,就拿出一个偌大的黑色垃圾袋开始把落叶往里装。她大概以为清洁工会把自己当成落叶一并装进垃圾袋带走,所以噘了噘嘴就恹恹地跑回原来的椅子上重新坐下。
她又探出脑袋看了看脚下的地面,落叶都被扫走了,露出一块块的方砖,上面还有清洁工的大扫帚留下的一道道划痕,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她仰起头去数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刚好,一片叶子掉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像拨浪鼓似的摇了摇脑袋,但是那片叶子却没有掉下来,于是她只好拎着叶柄把它放到身边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她又伸出食指去按叶柄,听到叶脉断裂的声音便开心地笑笑,不再继续用力。
一群人拥着一辆三轮车朝她这边过来,人群里有男有女,甚至有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男孩,他们所有人都是一脸的痛苦,绝望。蹬三轮车的男人大概四五十岁,或许更老些,奇怪的胡子的末端滑稽地向上翘着。
三轮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人们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留着奇怪胡子的男人从三轮车上下来,就从随身的布包里扯出一件黑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又拿出一顶黑色的圆顶帽子戴在头上,然后便朝着雾还没有散去的湖心的某个地方指了指,所有人便都默不做声地朝着那个男人指的方向一字排开。他们从各自的布包里拿出香蜡之类点燃,插在湖岸边的草地上,只等那个有奇怪胡子的男人摇着铃铛走来走去念念有词,他们便开始朝着某个莫名的东西磕头,祈祷,许愿……
蹬三轮车的男人的牛仔裤和运动鞋不时从长袍的下摆里露出来,不过那个男人自己似乎丝毫不在意这件事情。
三轮车的车斗里压着一张塑料布,装满了水,里面有一尾缠着红丝线的红色鲤鱼,它偶尔从车斗里跳起来一下,溅起一阵水花。水花溅到她荡来荡去的小皮鞋上,她便探出脑袋看看,然后噘着嘴在另外一只脚上把水蹭掉。
念经的男人念完一段,便招呼那些人起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围到那辆三轮车旁边。穿黑衣的男人极虔诚地把那条鲤鱼从水里举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到湖边,仿佛那条鲤鱼是玻璃做的他生怕给摔碎了似的。
似乎所有人期待的就是鲤鱼入水的这一刻,当听见鲤鱼的尾鳍拍打湖面的声音时,所有人脸上的痛苦都好像一瞬间消失了似的,但是只是那么一刹那,他们便又都是一脸的痛苦,绝望……
等人群走远了之后,也许是想要看一看那尾鲤鱼,她从椅子上下来,走到湖边。可惜那尾鲤鱼早已经游走了,岸边的水里只有些荷叶的枯枝或是梧桐的落叶。
大概是觉得挺无趣的,她又噘了噘嘴,便回到椅子上重新坐下。身边的那片叶子已经被风吹走了。于是,她就这样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