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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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中午的太阳很毒,火辣辣的,他决定还是要出去走一趟。

他慢慢地走到了曾经熟悉的那个小院子。院边铁条门关着但没锁,房屋里的门是敞开着的,一张蓝布帘遮住了半个门,应该有人,估计还在睡午觉。他在院门外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不知是该高声喊门还是该安安静静地走开。这院子他以前不知来过多少次,这次他的脚如同灌铅,始终迈不进第一步。他踱了几步,漫不经心地踢着几个小石子儿,又走远几步,突然又折返身到那院门口,向里不安地张望着。

太阳还是很毒,晒得他有点头晕。

门帘忽然掀开了,一个女人站到门外的台阶上来了,蓬乱着头发,刚睡觉起来的样子,她伸了个懒腰,他在门外一下子躲避不及,被那女人看见了,相当惊讶,但随后笑意马上涌上脸庞,热情地招呼:“哟,那不是强子吗?这么久都不上我家了。志刚这懒东西还睡着呢。”那女人虽在说话,却根本没有喊他进屋的意思。他站在那儿,进又不是,走又不是,呆头呆脑傻站在那儿,任太阳晒着。这时,从屋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冒出来,还打着呵欠:“大中午的,你在这儿叽叽呱呱,跟谁说话呢?”那人一出来见院门外站着这么一个人,他睁大眼睛一看,也吃了一惊,“强子,你来啦,还楞在太阳底下做什么?快进屋啊。太阳大咧。”

强子勉强被志刚拉进了屋。那女人一晃,闪进里间去了。

他不说话,志刚塞了一杯水在他手里,冰冰的,还是志刚开了口:“出来好几个月了吧?现在找到事情做了么?”言语中充满了关切。他两手抱着那杯子,摩娑着,不敢看志刚:“还没呢。”志刚又关切地问:“今天来,有事吗?”他望了望了志刚:“没,没什么事,今天,今天,我——我就来看看老哥你。”志刚拍拍他的肩,说:“那好,那好,下午就别走了,晚上叫芬儿炒俩小菜,喝上几小杯,好久没见了,咱俩好生聊聊!”

里间,那女人在生气了,骂孩子:“这死小子,还不起来,你要睡到什么时候?看看都几点了,今天的作业都做完了没有?”

外面,是一阵沉默。

他将杯子放在桌上,说:“哥,我先走了。改天来看你吧。”志刚却执意不准,按住他的双肩:“才这会儿功夫,忙什么呀?不是说没事么?”他又接着问:“你有什么打算没有?老弟,我知道你在里面的这两年也受了不少苦。”

从里面出来好几个月了,对于一个失过足的人,他整天遭遇的不是白眼就是冷嘲热讽,以前的哥们姐们什么的没一个在身边,在的也是躲他远远的。今天听到这么一句窝心的话,他心头一热,差点滚出眼泪了。他望了望志刚老哥慈爱的眼光,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又垂下头。

“现在你也别想以前的事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志刚还是象他的兄长,一点没变,一如既往,对他呵护有加,不管他曾经对他好,还是对他不好。看到志刚,他庆幸他今天没有白来,他终于有了一丝勇气。

“老哥,能不能借我点钱?”他开口了,尽管声音很小,头也没抬起来。

“你这混小子,这道题这么简单,你都会算错,你有没有用心哪!”屋里的芬在教训小孩了,还听到狠狠地给了孩子一巴掌,孩子 “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志刚皱皱眉头,犹豫了一下说:“我知道你老母亲生着病,你又没有找到事做,这样,我先借给你——”志刚的话还没说完,里面的芬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在咆哮了:“志刚!快进来看看你的宝贝儿子,不用心读书,还说不得、打不得,就知道哭!哭!我让你哭!”接着是几巴掌,屋里闹成了一片。

志刚有些无奈,有点尴尬,只好站起身,对强子说:“你先坐会儿。”

里间屋里依旧闹哄哄的,外面太阳依旧。

志刚出来时,强子已经走了,只留下那杯白水静静地还在桌上,凉凉的。

2

强子不想立即回家,他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太阳很毒,外面好热,心底却有万千冰冷的河流在奔涌。他其实并没有太失望,因为本来就没有抱希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他感觉自己也许就象别人说的,败类,一无是处。刚回来的那几天,有些熟识的街坊邻居一看到是他,绕道避开他。他总觉得他一走过,仿佛后面就有人指指点点。他自嘲似地笑笑,眉毛倔强地向上扬了扬,又摇了摇头。

他耷拉着头,漫无目的地走。

他想起童年,关于理想的话题。当老师?当医生?当科学家?这些光环照耀的职业,曾经天真的他或多或少也梦幻过。没想到,若干年后的今天,他是无业游民,没有一种职业的名称可以安在他的身上。更可怕的是,他曾“进去过”,两年,因为盗窃。两年的时光,还是快,很快过去,但现在的他,与这个社会有了一种疏离感,别人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看自己,他心里清楚,那自卑感时时压迫着他。

两个小男孩在阳光底下踢球,正起劲。正是酣玩的年龄,不惧太阳的强光。稍胖的小孩子猛地一个起脚,不偏不倚,正踢中了他的大腿,隐隐有些疼。看得出来,胖男孩有点紧张,朝这边望着。他没有将球踢回去,而是弯腰捡了起来,示意让男孩过来。男孩怯怯地走过来,接过头,低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小城边有条小河。经过污水治理,新修了堤坝,沿岸种了一排柳树。太阳这么大,河边几乎都没有什么人,他下到河边,蹲下看着河水,水在阳光下缓缓流动。生命,他想,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他真的想这样跳到河里,一死了之。但母亲呢?他已经重重地伤害过她一次了,他不想再次去伤害她。

中午出门前,他烧好了午饭,以前他从不做饭,都是母亲做。现在他赎罪似的,在家里什么事都抢着做。他出来那天回家,两年的时光将母亲摧残得相当苍老了,他们娘俩抱着痛哭了一场。母亲老泪纵横:“要不是为了给我治病,你也不至于去把厂里的轴承偷出去卖呀!”他知道一切都源于自己,他真不愿意再让母亲承受太多的委屈和苦难。

桌上的绿豆稀饭还冒着热气,他说:“妈,吃饭了!”两人默默地吃着饭,头顶的吊扇“哗哗”地刮着风。“昨晚梦到你死去的爹了。”“哦。”“你还是找人想点办法吧。长期这么呆在屋里也不是个办法。要不,去找找志刚,他可是你以前的好大哥。”他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象现在除了志刚,他还能找谁呢?

他忿忿地朝水里扔了几块石头,溅起一团浪花。河堤那边探出个人头,慌里慌张朝这边张望,或许他以为有人落水了吧。

他突然不恨自己了,有些讨厌这个社会,他好想给这个讨厌的社会一个响亮的耳光。

3

“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时候,我们同事的项链被人抢了。好吓人。”芬对志刚说。芬的绵纺厂实行三班倒,每次夜班回家她都提心吊胆。后来,志刚每次逢芬上夜班的时候都去厂里接芬下班。

两人走着,看到前面有个人影。志刚瞥见,有些眼熟,热情地招呼:“喂,强子!是你啊,这么晚,上哪儿去的啊?”旁边芬虽然心里不乐意,笑容还是客套地放到了脸上。

强子却没有注意他俩的表情,问:“大哥和嫂子这是才下班吗?”

“嗯,才下班。”

“哦,好。”

“强子,找到事做了吗?”

“我……我晚上找了点事在做。”

“强子,有空来家玩啊。我们先走了哈。志刚,快点!”

强子不再搭话,有意识将脚步放慢。

等走远了,芬挽起志刚的胳膊,撇了撇嘴,“晚上有事做?莫不是手又痒了,又干起老本行了哟?他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

志刚一把甩开芬的手,有点生气:“你瞎说什么啊?你不帮人家也罢了,还这么冷言闲语的。”

芬也有点愠怒:“我怎么啦?你胳膊肘往外拐,他是你兄弟,有本事你跟他过去呀?”志刚也恼了:“你真不可理喻!”两人越说越气,回到家里,互不理睬,倒头就睡。

男人想,不管他做过什么,他好歹也曾我的好哥们啊,做人不能不厚道。女人想,朋友也要有所选择吧,他那种人,坐过牢的,小心惹火上身。两人闷闷的,一连两天,互相都不说话。

第三天芬又是夜班,下班出了厂门口竟没有发现男人的身影。就是那天傍晚,志刚也没有回家吃晚饭。芬很委屈。

“我就一个人回家,怕什么?”芬赌气地往家里走。其实志刚的气本来消了,没有打算不接女人的。他到厂门口时间还早,偏偏这时他闹肚子疼,他急急跑去找厕所,等他出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下班了。只有几个晚出来的人,都说他家芬早走了。

芬走在路上,路上行人稀少,有些忐忑,偏偏要穿几个小巷子,没想到真的有个黑影从黑暗冲了出来,一把夺过她的包就跑,芬一急,撵了上去,“抢劫啊。”她又急又怕,声嘶力竭,那贼跑得飞快,芬哪里跑得赢他。

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突然后面有人的脚步声上来了,向那贼奔去。更多的人听到呼救声,有人也在帮着叫“抢东西,抓住他!”

芬跑了一阵,索性不跑了,瘫软在地上。好一半会儿,志刚赶过来,“快,我的包被抢了!你快追上去!”志刚一听,赶紧撒腿向前跑。

前面是一阵喧闹,有人在跑,有人在叫,脚步声、叫喊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一会儿志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抓到了,抓到了,是强子!——”芬一听,破口大骂,“居然真是那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又来了!是他冲在前面,帮忙抓到了那个抢你包的!”

“啊……”

“他这段时间在一个公司当保安。平时也是这个时候才下班。”

“那他人呢?”

“他和其它人在前边,准备把那个抢东西的扭送派出所了。我回来接你了,我们快跟去!”

4

一大早,太阳就将院子洒满阳光,天气还是相当热,到处暖烘烘的,强子走出房门,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走到院子里晾晒,看到志刚和芬走进院子。“强子。”志刚上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紧跟身后的芬,拎了大包小包东西,望着他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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