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短篇小说-牵手 心灵鸡汤

那时,我还在一个农村中学当班主任——后来,他们称“我们的老班”。

大概是初秋。空中飘着小雨——腼腆的小雨,无声无息,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掌去确认它细微的存在。天是阴沉的,教室的窗户像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油纸,满屋子潮湿的暗淡。四支灯管是齐齐亮着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走道是湿的,是踏了雨的鞋子叠印上去的。

教室里已经在骚动,抑制不住地窃窃私语。他们常用这种方式酝酿着期待、兴奋和来自讲台的关注。我清楚,却也常常卖关子——故意绷着脸,不着一丝笑意,仿佛从来就没有意外这回事,尽管我马上会带给他们惊喜。

的确是惊喜。想想看吧,在一个除了上课、作业就是考试的乏味之地(每天早晚自习,中间七节正课),每天都是前一天的复制,却没人能保证你能到什么地方。突然,老师要把正课的时间改为看电影,学生们的激动是天气不能理解的,倒是天气的阴郁里,透出些潮湿的莫名的欣喜的躁动。

两个高个子男生抬进来一台大屏幕电视机,教室里起了不小的惊叹声。电视机和影碟机都是离学校近的学生从自己家搬过来的,搬电视的男生熟练地摆放,声音比平日回答问题高出许多,拿遥控调试的动作也多了份洒脱。好了!他友好地朝我笑了一下,是朋友间的友好,友好里还有一丝羞赧和感谢。全班同学会盯着他看,并用这样细致地目光把他送回座位。会因此记住他,以致多年以后,在同学聚会的酒足饭饱中,即使记不清他的名字了,仍会有人提醒,就那次调试电视机的那个……

欢快的音乐流淌出来,淹没了教室。讲台下的目光被画面紧紧攫住,静得只有屏幕里的悲欢……我已记不清那天看的是《音乐之声》还是别的什么,我被窗户外面几个小脑袋吸引住了。

脑袋贴在窗口的玻璃上,鼻子挤得扁扁的,眼睛几乎要穿透玻璃,大约是踮起脚尖的,那嘴角总透出些吃力,也许他们是跟尾随抬电视的男生过来的——大哥哥们的世界总是很精彩。我推门出去,示意他们可以进来,他们惊慌地沿着楼梯跑下去。老师!孩子们总是怕的。我只好退回来,掩上门。小脑袋又贴在了窗户上,这次多了一颗大人的,蓬垢的头。我认得,是附近村子一个叫“孩儿”的智障。喊他“孩儿——”,他听见会抬头看,然后傻笑,经常在学校四周游荡,捡垃圾或捡菜帮玩。被学校看门人发现,常常被呵斥出去。今天,估计也是随这些孩子们来的。没想到,他竟也目不转睛地看了老半天。


事情发生在中间休息的时侯。“孩儿 ”乘人不备跑进教室,然后飞快地跃上课桌,在课桌间蹿跳,挥舞着手臂狂舞,口中咆哮着没有字眼的台词。吊着的灯管被撞得上下翻飞,“吱呀呀”哼叫,光影交错叠成一团,积尘倾泻而下……女生们尖叫着,逃向走道两边。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之后,教室中间空无一人。孩儿兴奋极了, 在众多惊恐目光的聚焦下开始表演三级跳。一排、两排、三排,他尝试隔着四排桌子翻跳。在桌子的剧烈摇晃里,在书本的纷落里,在惊叫声中,他灵感大发,开始拿起书向人群投掷。书本的每一次坠落,都爆发着惊恐声、哭声、挪动桌椅的“咣当”声,有人举起凳子预备还击,灯突然熄了!几个机溜的男生夺门而出,孩儿转而向门口走去……

“孩儿! ”我喊了一声,事后我常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我的声音。那声音估计很大——他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的投掷,呆滞的目光一点一点挪移——终于寻到了我。他盯着我,目不转睛——穿越了几个世纪似的,努力辨别或者回想着什么,我的后背嗖嗖发冷,耳后是尖细的倒吸凉气的丝丝声。 我看着他——我的眼睛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我的紧张和坚定……他收回了目光,收回了双手,呆呆地立在桌上,像把自己弄丢了。

我伸出手去,朝他——事后我常常惊异于自己的这个举动,那真像一行诗句啊。他呆了半天不知怎么才好,杂乱头发下藏着的眼睛开始躲闪。我又朝他走几步,再次伸出手去——他呆滞而清澈的眼里像有一条小鱼跃动了一下!他摇摇晃晃向我走来,几个女生又开始尖叫,随即捂住嘴巴…..他小心踩着桌子的边沿,不让自己摔倒,一步、两步……像是一种仪式,他把手举得高高的,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放进我手里,轻轻的。

这只手贼大,黑褐色——不知有多久没洗了,指缝里的泥一小坨一坨,还没完全干,硬而厚的指甲里塞满经年累月的污垢,一小片新鲜的菠菜叶从指甲缝里钻出来……我朝他笑笑——友好地,他躲闪着,想抽出手去。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没关系。就这样,我牵着他的手——我在地上,他在桌上,像妈妈牵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到门口,他跳下课桌,随我走出门去,教室里又开始躁动起来,那是劫后重生般地咏叹——My God!

我牵着那双手,小心翼翼走下楼梯,一层、两层……一共三十二层。每走一步,他都要停一下,抚着护栏发呆,我回头看他时,他却总避开我的眼神,沮丧的样子。外面依旧飘着细雨,我把他送到一楼的走廊时,他赖着不走了,倚着墙蹲下来,低着头,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这将会是一个无声的细雨般的结尾。

杂乱的脚步声临近了。中途跑出门的几个男生,喊来了救援队伍——男老师、家长还有两个持电棒的协警 。孩儿机警地站起身,撂开大长腿,横穿绿化带,逃向围墙——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刚扒上墙头就被拽下来了。

他突然回转身来,手里抓着的一块猩红的砖头——毫不犹疑地朝一位协警砸去,那人捂住头蹲了下来。孩儿又举起一块砖头,人群被激怒了。几个人上去按住他,伴随着一声暴怒的吼骂,厮打声、嚎叫声被细雨纠缠在了一起,孩儿的身影淹没在胳膊和腿的交错里。


孩儿被拖向警车时,哑着嗓子干嚎,一只手从人缝里钻出来,在雨中狂舞,像一只寻找枝头栖落的落单的鸟儿……

好长一段时间,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后来他又在学校出现过几次,蓬头垢面地捡拾些垃圾,装在尼龙袋里——很快被推搡了出去。再后来,我离开了那所学校,远远地。

直到某年春节,我回家过年,一路听人讲,有个傻子跟他爹要钱娶媳妇儿,他爹急脾气揍了他,俩人就打起来——傻得不透气的儿子竟失手把亲爹给打死了。警车带来了很多人,勘察现场后遗憾而去,凶手是智障,怎么判刑呢?我的脑中电光一闪,现出孩儿的清晰面孔。会不会是他?——那只黑褐色的,在雨中挣扎的大手……

很快,我又否定了这个猜测。我曾经牵过那只手!那只手曾是那么安静和听话,还有那双眼睛,呆滞却纯净——多么孤独!那一次牵手,怎么可能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一次友好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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