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系列之:大楼里的辛酸

过去南油坊庄园里有座三层楼房,称为"大楼",之所以称为大楼是因为还有一座️两层小楼。大楼毁残于战乱时期,拆除于"大跃进"年代。然后,大楼的主人住进了一幢三间的平房里,村里人仍把他家称"大楼上"。

大楼的主人在大楼被拆除后,就开始了一生的霉运。这个我叫五大爷的老人,青年时期在外县担任教员,三十️四岁革职回乡,带着地主成分和右派分子两顶帽子,屈辱地活在世上几十年,直到平反摘帽,二十多年间,一直与大粪打交道,是村里唯一的"长年义务工"。

我对从大楼里搬到平房里的五大爷家有着一次特殊而酸楚的邂逅。那一年春天,我们几个少年跟在几个大人身后,来到了五大爷的家里。这是一个三间砖房的小院,有一个月台显得房屋很高。不知他家里人为什么都没在家,客厅的正中间坐差一个老太太。那几个大人一进门就直逼老太太交出"变天账",老太太低着声音说没有,那些人又要老太太交出银圆,老太太仍然回答没有。我们几个少年,似乎还跟着大人喊了些"打倒……"之类的口号。老太太吓得战战兢兢。口号声落地之后,一个人说是不是埋在了地️里?便用脚使劲跺地面,听到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又大声说,大概埋在这里。于是他们找来了镢头和铁锨,很快就掘了一个大半米深的坑,挖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们又来到天井,挖了几处大坑,仍然没找到银圆或是"变天账"什么的。折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便悻悻而去。我看到那个老太太瘫坐在地上,茫然的目光望着一行人离去。出来门才知道,老太太原来是五大爷的母亲。

多少年后,我一直忘不了老太太那无助无奈有些茫然的目光,也许老太太心里愤怒,但我没看出她愤怒的眼神,只记得她穿着身黑衣服,露着雪白的衬衫领子,整齐溜光的短发。我们的身后,传来了老太太的哭泣声。

五大爷自从1957年遣返回家后,日子一天天难过起来。他那时有五个子女,没有了薪金,养家糊口成了问题,他只得折卖家产自救。他的闲园子边有一棵洋槐树,他刨了要卖掉买粮食,结果被大队里知道了,派人找到五大爷,勒令扛着那棵树游街示众。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受如此奇耻大辱,可想对他的心灵撞击是多么大。自那以后,他寡言少语,任人摆布。大队里专挑重活脏活累活让他干。他每天推着挖大粪的车子,按时走一里多路到大村主席台前"上班",风雨无阻。他见了人低头而过,从来不上赶着跟人说话。村里人也不搭理他,嫌他身上有股臭味躲得远远的。他没有休息日,没有任何待遇。每天把从学校等公厕挖来的大粪推到大粪场,一个人把大粪晒干倒细,然后再送到大队的菜园里和技术队的试验田里。隔三差五,晚上还要弯腰挨斗或是陪着他人被斗。日复日年复年,岁月把他的灵魂推残了,大粪车把他的腰脊压弯了,从一个中青年到了已近花甲之年,从一个吃公家粮的知识分子成为一个农民大粪工。他成了村里的一个特殊人物,干着一个"特殊工种"。并没有人感到奇怪,也是没有人为他不平。他自己也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有时候有人喊他的名字,半天才反应过来。脱胎换骨般的灵魂与肉体的改造,使他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大约到了70年代未期,我回村里放电影,那时一般都是村里派人送电影设备。当我们要去另一个村时,村里找来了五十多岁的五大爷用小车送电影设备。虽然不是很重,但让一个长辈做这事,我有些于心不忍,就对村干部说,算了吧,待会我自己来。我转身对他说,五大爷,您回去吧!五大爷似乎没有听见,一声不响的推起了小车。我很尴尬地对村干部说,能不能用拖拉机?我知道那时我村四五辆拖拉机,我是不想让五大爷受这个气。村干部摆手说,拖拉机都有活了,让他去,没事。五大爷仍然不吭声,推着车子向村外走去。我的心里立时一阵酸楚,看着比我父亲还大一岁的一个知识老人,竟然活成了这个样子,像木偶,像痴子还是像什么,我一时难以说清楚。我几步追上,摁住车把说,五大爷,我来。他看了我一眼,脸上露着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固执地推着车子向前走去。那一刻,我猛然想起了一个文学作品中对骡子的描述,不驴不马,性格被压抑着。残酷的现实把人折磨得还不如头骡子,骡子尚且能喊能叫,而人却连话都不能说了。五大爷远去的背影深深也攫取着我的心灵,也刺疼着我的心扉。我还是转着弯赶到了村西头,我知道那里有段上坡路,我赶上去帮他拉上崖头。我说,五大爷您回去吧!别让村干部看见就行了。他们摇了摇头,看看四下无人,终于低低的声音说,守着人别叫我大爷,我叫...…我制止了他说,五大爷,我知道您的名字,但我更知道您是我大爷。五大爷说,我不能回去,完不成任务有麻烦,走吧。说着推起了车子。我不能再给老人添麻烦,目送着老人远去的身影,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

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于发现了五大爷的苦难。含冤而倍受屈辱的两顶帽子被一阵清风刮去,还原了他作为人的基本尊严。噩梦虽然长些,但五大爷终于在他56岁那年,成为了一个新的公民。他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更多的希望是儿女们不受他的影响。好在他的四个女儿安然幸福。大儿子初中还没毕业因为父亲的原因就回到家里,回家后挑灯夜读,研究水文,不用亲自到实地就测出水位,还发明了水文测试仪,被破格调到省水文站市水文分站。二儿子学成后分配到市里教育部门工作。这对于五大爷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心灵慰藉。他用生命,用沉默,用时间回答了一切。晚年幸福,九十多岁寿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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