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年

方佳年走出机场,她从扶梯上下来,隔老远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花短裤的年轻男人朝他挥手。他叫林安,一年前她们在一次广交会上认识。之后便一直靠手机联系。那时她有男友,他甘愿退居备胎的位置。这是她第二次见他。他的身型很单薄,相比上一次见面,他不显憔悴,反而更青涩了。

男人就是这点占便宜,时光对他们永远仁慈。

她注意到他提在手里的奶茶,他仰着头望她。她笑,他也笑。

“等很久了?”

“没有。”

他笑的生涩又紧张。

他看了看她的行李,问,“就这些。”

“今天我的裤子弄脏了,来不及换,就在店里找了条沙滩裤。”

方佳年笑说,“还不错。”

她把背包递给他,拿过奶茶咕噜咕噜喝起来。

包里就几件冬天的衣服,根本不算是行李。临走的时候,她把其他东西扔了个精光。好像这一走,就是一辈子似的。丝毫不给自己后路可退。

他们上了计程车。一路上,林安跟方佳年介绍这座湖北的边缘小城,方佳年只是听,也不搭话。她轻轻靠在他肩上,他的肩很窄,并不宽阔。甚至感觉有些撑不住她似的。车窗外吹进来一点风,方佳年闭了闭眼。

林安示意司机关上窗户,方佳年说不用。她想清醒,她需要清醒。

几天前,同事阿玲和她进行了一场颇有深度的谈话。

“你知道别人多少,就这样追过去。”

“我可没追他,是他先追我。”

“都一样,你这叫倒贴。”

阿玲是方佳年在公司唯一可以聊私事的朋友。她31岁,晚晚夜蒲到天明,男朋友从A到J,可以凑几桌麻将。

“我想试试。”

“你不能因为别人两句闲话,就不战而退!”

恰巧这时有人进来,阿玲即刻闭嘴。

“我没有。”

“少来,你的脸骗不了人。”

方佳年拿起镜子照照,皮肤干燥,眼袋突出,额角长出细纹来。最近她的失眠症的确日益严重。

“别人背后都怎么说我?”

“还能怎么说,说你吃不到羊肉惹一身骚呗!”

方佳年跟企划部的经理汪浩文谈恋爱两年,最近被他劈腿。全公司的人出去聚餐的时候,对方的所谓正牌找上门来,泼她一身咖啡。她方知自己是第三者。

“反正这个工作我腻了,换个环境也好。”

“你要真这么想就好。”

末了,阿玲说,“如果觉得他好,就捉紧不放。但要是发现苗头不对,立马抽身走人。”

方佳年只是笑,她羡慕阿玲事事分的这样清楚。连对待感情亦收放自如。自己唯独这样本事不如她。

方佳年从大学毕业后,便到这家公司工作,到了要走的时候,竟然没有太多不舍。果然从来舍不得的都是人,而不是地方。

方佳年不是一个擅长计算利弊,权衡轻重的人。她人生的28年全靠着自己的感觉一步步前进。有时候也跌,有时候也痛。奇怪,她并未学的更精明,她还是她。

“到了!”

林安轻轻叫她。

车停在江边一座酒店门口。

方佳年并没觉得诧异,她默然的跟着林安下车,默然的上楼。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的走在她一旁,却并没有拉她的手。进了房,林安一把抱住她。“你终于来了。”她的呼吸很轻,任由他抱着。片刻,他才松开。

她不动声色的走进浴室,从头到脚冲了个干净,只是一个多小时飞机,她已经觉得自己沾染了一路风尘。

好像走了很久,才停下来,暂时休息。

“帮我拿个毛巾!”

“在哪儿?”

“背包背上的袋子里。”

隔了一会儿,一只手从帘子外伸进来。方佳年轻轻拉了拉,林安钻进层层水雾中。他的眼睛里满是诧异,还有些慌张。他不是处男,只是没有想到第二次见面她竟这么主动。

莲蓬头喷出的水花溅到了玻璃窗上,熏成一个迷离世界。方佳年站在水流下,眼睛已经睁不开。她的头发是热的,她的脸是热的,可她的心是冷的。如果不是因为疲倦的感觉,她会以为身体的血已经不会流动,脉搏已经不会跳。她的一头长发贴在胸前,他轻轻的拨开它,轻吻那山峰上的圆润红点。她可以动的只有唇,腿,以及身体。她簌簌发抖,可是她强烈的想要一个男人的爱抚。今天,任何一个在车站接他,手捧热奶茶的男人都是好男人。

林安轻轻的进入她的身体。他的动作很僵硬,却也温柔,充满疼惜。他一边动一边看她,方佳年的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他视她为圣殿,他踏阶而上。

林安折腾的累了,才沉沉睡去。

夜渐深沉,方佳年从夜色中惊醒。林安轻轻的打着呼,这个比自己小四岁的男人睡着的样子仿如幼儿。她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包速溶咖啡,烧了水,滋滋的倒进去。

喝咖啡的习惯是汪教给她的。他们次次去酒店,事后,他总冲上两杯咖啡,热气腾腾的捧给她。然后坐在窗玻璃边,一边聊着各自的内心和对未来的展望。她一度把他当成她生命里的最后一个男人。她没有想到,他瞒得那样好,滴水不漏。

隔着厚重的帷幔,街上灯影幢幢,车声人声,传得老远。她不过拉开一点点,也觉得要被这夜色吞噬。在虚晃的热闹里,一切得以掩盖。寂寞,出卖,背叛,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对着她调皮的眨眼。

小时候,她以为人终有一天会长出翅膀。然后飞上天,捉住那些星星。可后来她才知道,童话多么美丽,现实便有多么残酷。自此,她不再仰望星空。不再奢望那些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想什么呢?”

林安一双结实的手臂从身后环着她,此时他的拥抱已经变得自然许多。身体交流向来有这样一样务实的好处,卸下伪装,卸下衣服鞋袜。赤裸裸的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突然让两个人贴的很近。

方佳年笑笑,不说话。

“明天我带你回家。”

“好。”方佳年轻呼口气,说,“睡吧!”

这一晚,她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她想起22岁那年,和一个在酒吧认识的男人进了宾馆,然后把第一次给了他。她早已忘了他的样子,可她记得他脖子后面有颗痣。她记得当他发现她是处女时,他喘着粗气说,你怎么这么好。当时,他连她的名字也没问。第二天天未亮,方佳年穿好衣服到楼下吃了一碗重庆小面,味道异常寡淡。

此后他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总仿佛摸到那颗黑痣。

她又想起自己临走时,母亲趴在窗户上,哭得泪眼婆娑。她知道这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于是低着头钻进计程车里。上了车,她才掉下一滴泪,立马又擦干了。唯恐别人看到,更怕自己看到。

夜很长,方佳年陷进回忆的漩涡里。她的回忆都是一帧帧的,做成一张张小照片,放进一个个方盒子里。到时到点了,它们自己跳出来,一件件在她脑子里转悠。

林安第二天带方佳年到他住的地方。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标间。隔两条街,就到他的建材店。屋里窗明几净,茶几上放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开着一小撮红白相间的花。她对植物向来没什么研究,但凡平静生活里要花心思料理的她通通没有兴趣。生活本不易,哪还有时间分心。

他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她突然想起一个词,金屋藏娇。

“最近我不打算工作了。”

“可以。”

“我不知道要在你这里住到什么时候!”

“别说这些。”他吻她的额头,很轻。

“我觉得累。”

“好好休息。”

“我很懒的。”

“那就懒吧!”

林安搂着她的肩膀,微微一笑。

方佳年枕在他腿上,他撩起她的发尖绕在指上。此刻阳光从外面洒进来,屋子里飘着清新的花草味儿。她嘴里哼起歌来。

“哼的什么?”

“不告诉你。”

两人相视而笑。

You know Im no good。歌名方佳年始终没有告诉他。

方佳年打电话给母亲,说她一切安好。在异地,有人照顾,有人疼。老人末了只说一句,我们没用,帮不了你。方佳年心道,她需要自己帮助自己。

从小她父母便出外打工,她由奶奶带大。开头几年,连学费也是奶奶卖谷种为她攒下的。春播秋收。奶奶告诉她,凡事努力便有成果。于是懂事后她努力读书,努力升学。出来工作后,努力博上位。唯独爱情,她第一次跌的这样痛。

原来所谓的努力便有收货,不包括爱情。没有人教她这一样。

林安的老家在半山坡上,他高中毕业便出来工作。三年前开始自己创业。他偶尔去外地考察市场,可他从未想过去外地发展。又一次看新闻,记者正采访着外地的农民工。林安很有几分同情他们。他说离家那么远,光是这一样,就是赚再多钱也补不回来的。方佳年看出他对家异常依恋。而这种感情,方佳年是不懂的。她没有试过那样留恋一个地方。

她记得奶奶死后,她哭了很久。以后每年回去祭祖,只看到那一捧黄土。

方佳年觉得她是无根的风,而林安是扎根在陆地的大树。

他们本不同。

林安开一间小小建材店,每天按时上下班。生活很有规律。他很少出去应酬,偶尔见个朋友,也必定把她带上。她跟他的朋友其实无话可说,无非是静坐在一边,做淑女状。林安也没什么女性朋友,或许是认识了她以后,便刻意的减少了和异性的接触。

方佳年一有时间便待在卧室看书听歌,偶尔出去逛个街,也只为看千人千面。始觉生活热闹。

他们偶尔做爱,但从不吵架,或许,大家对对方并没有要求。为什么不要求呢!方佳年从不往下想。

这一天是星期天,方佳年闲在家里画画。她的画画的并不好,可她还是喜欢画。用她的话说,喜欢的事情就去做,和结果怎么样并没有太大关系。门铃响的时候她拿着画笔去开门,林安的母亲提着大包水果站在门口。

这位杨阿姨方佳年统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她生日的时候,林安带她回老家为她庆生。一次是他们家二舅爷过世的时候。一红一白两件事,让她见识到她的精明能干。

“安子没在家?”

“他去店里了。”

方佳年放下画笔,到厨房去洗手上的颜料。出来的时候,锅里已经热气腾腾冒着烟。

“晚上我们煮猪蹄儿吧!”

“好。”

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两人隔着安全距离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

“那个烤箱新买的啊?”

“嗯,到了几天了。”

“多少钱啊,看着挺好的。”

“七百多,网上做活动。”

“那么贵啊!”

方佳年知道林安的父母虽然到城里打工已经好多年了,日常生活却还是十分节俭。这一点倒是跟她父母很像。

她笑了笑,说,“林安喜欢吃烤红薯。”

一听是儿子喜欢,对方马上喜笑颜开。

“你爸妈每年都在哪儿过年啊?”

“广州。”

“不回老家!”他母亲捧着茶杯,笑眼眯眯的看着她。

“不回。”

“那多孤单啊?回老家多好,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多热闹。”

林安家里亲戚多,方佳年见过那阵势。七大姑八大姨凑齐了,东家长西家短。一副乐不思蜀状。在她看来,可怖至极。

“我们每年都是一家三口过年。”

“哦!”

对方一边微笑一边把问题层层深入。

“要不今年让你爸妈过来过年吧!”

“我问问他们。”

方佳年喝了口白开水,险些烫着。

“我们家的家庭条件就这样,安子虽然开个小铺子,但手里也没什么钱。你们在一起也这么久了,有些事等你爸妈过来,我们商量着就把事情办了。”

方佳年没想到结婚这一层,她从来没想过。

“等结了婚,你们可以一起经营安子的铺子。就不用他一个人这么辛苦。”

话到这里,方佳年心中凛然。她是心疼他儿子一个人支持两个人的开支。她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方佳年的吃穿用度都是花的自己的钱。林安所出的不过是水电煤气,柴米油盐。九牛一毛而已。

“阿姨,我和他是各花各的,结婚这件事我们还没想过。”

“可女人总是要结婚的嘛!”

“我还没有计划。”

屋里的气氛跌到谷底。方佳年拿起遥控转到喜剧台,嬉笑怒骂的小品暂时掩盖了屋里的死寂。

晚上林安忙到八点才回来。三个人和和气气的吃饭,有说有笑的聊天。好像下午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似的。

两个月后,方佳年的积蓄所剩无几。她开始计划去北方的城市,那里春天有风,冬天有雪。是她理想的寄居地。她喜欢北方人说话的那股大碴子味儿,异常可亲。

每次她一说到哪个城市怎么怎么好,林安便不出声。她知道他不高兴,也只能由着他去。

到了订好机票出发的那天。方佳年收拾好背包放在沙发脚边。她的行李不只这一点。这半年,她已经置办了不少东西在这小窝里。可是她需要带走的也就几件衣服,几张面膜和化妆用品。真正潇洒的来,潇洒的去。

“东西收拾好了吗?”

“嗯,都好了。”

方佳年坐在沙发上,剥着橘子。一瓣儿一瓣儿送进嘴里。

“那边有熟人吗?”

“没有。”

“那你还去?”

“我会照顾自己。”方佳年望着林安笑。

林安再次沉默。

方佳年和他相处这么久,她知道他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出口成章的话。

“走吧,到时间了。”

“能不能不走?”

林安看着方佳年,一双眼睛已经湿了。

“这里也不错啊,为什么非要去外面!”

他说着走过来,握紧她的手。

方佳年有些慌了,从未有男人为她哭过,这是第一次。

林安的手很粗糙,是那种干惯粗活儿的手。方佳年被他这样握着,他手上的茧轻磨着她。她突然想起来月事的时候是这双手在帮她洗内衣裤。她有点儿小病便躺在床上不想动弹,是这双手捧着药哄着她吃。她喜欢吃虾又怕剥壳,是这双手剥好喂到她嘴里。不知不觉,他为她做了那么许多。

家,这也不是不可以的。

她一提气,问他,“你想我留下?”

林安的泪已经收住,他只是诚恳的点头。

“好,我留下。”

这样,他们在农历年后的第一个月结婚了。

婚礼在一家二流酒店举行。方佳年只通知父母,当方佳年穿上婚纱走近酒店大堂时,巨大的喧闹声几乎要把她震晕过去。好不容易到了新人敬酒的环节。他一个个跟她介绍,这个是三姨婆,那个是五表哥。一双双热烈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像在猎奇。

她笑的整个脸已经僵住,心里想,这辈子再也不要办婚礼。

月移星沉,方佳年卸了妆躺在新房子的床上,林安背对他俯着身。

“还不睡!”

“你睡吧,我数数。”

“数什么?”方佳年探了探头。

“这个啊!”

林安转过身,手里捧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钞票。

“刚才明明数着有九万六的,怎么现在少三百。”

“明天再弄吧!”

他又转过去继续忙碌,“不行,这钱我要还给我妈的。”

婚房是林安用公积金买的,他父母给他八万,当是他结婚的钱。

“不就是三百块吗?”

“三百块,我得卖多少根塑胶管子!”

他店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方佳年是一样也不懂的,她只接道,“就是一盒面膜的钱。”

“我爸妈赚的都是辛苦钱,又不像你爸,坐办公室的!”

林安的一声冷笑让方佳年突然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一晚,方佳年假装熟睡,没让林安碰她。他在一旁蹭了半天,见她没反应,也就悻悻然的睡了。

之后的几天,方佳年陪父母到处逛了逛,便把他们送到机场。她父亲在一家家具厂上班十余年。女儿结婚才敢请个长假。平时工作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怠慢。说是办公室主任,可每天还是得下车间。他的一条腿就是因为在车间里滑倒而瘸的。临走时,母亲拉着她的手说,“结了婚,凡事该忍的就忍忍。不要动不动就闹脾气。”

“知道了。”

一家人拥抱挥手,彼此都强忍眼泪。

从机场出来,方佳年感到心里更空了。一场婚礼过后,她竟觉得这样落寞,明明是多了一个家。为什么她的心上像是无端空了一块。呼呼透着风。

她晚上到家的时候,林安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怎么现在才回来?”

方佳年没有搭话。

“晚上吃什么?”

“我吃过了。”

“哦?”林安原本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这时才抬起来。

“跟新同事。”方佳年继续说道。

“什么新同事?”

“我找了份工作,明天上班。”

“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现在你知道了。”

方佳年端出一盆热水,洒上点盐,一双脚丫子枯骨一般伸进水里。

“怎么了嘛?”

林安一双手缠在她身后,嘴里吐出热气直喷到她脖子上。“怎么心情不好了,老婆。”他一边吻她,一边轻轻唤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叫她老婆。他们真的就这样结婚了,方佳年觉得一切发生得像一场梦那样,迷蒙得一点不真实。

她半推半就的被他抱上了床,热吻过后,他对她说,“下去。”

方佳年有些没反应过来。

“下去含着它。”

他又说,仿佛这是她该做的事。

“不要。”她继续和他接吻。

“下去嘛!”

“不。”

方佳年停止了身体的动作,翻过身仰天做闭目状。

“装什么嘛!”

林安起身走出房间,随即客厅传出具大的电视声。方佳年坐起身子,心已经怔得发凉。原来他的心里一直这样看她。一个装字,涵盖多少不屑和轻视。她不接受任何人勉强她做她不想做的事。父母尚且不行,何况丈夫。

这一晚,她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此后方佳年开始积极的投入新工作,虽然她学过一些简单的CAD和绘图。可要胜任设计公司助理的工作还是有些吃力的。她晚晚回到家里,便开始恶补家居设计方面的知识。林安只当她对他冷淡。他试过做饭给她吃,试过买她喜欢的牌子的包给她,可就是哄不好。夜深人静,睡在一张床上,她总拿背对着他。他伸手碰她的时候,她冷冰冰吐出一句,早点睡。

方佳年这样一冷处理,林安更不懂得如何取悦她。他拿她向来没有什么办法,在她面前,他的一言一行都好像束手束脚,伸展不开那样。

一天下班回家,林安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开着一辆黑色勇士送方佳年回来。他那样子十分殷勤,为她开车门,看着她的时候,脸上堆满笑容。他坐在自己的面包车里,像是一顶绿帽子从头盖到脚。

回到家,见方佳年从浴室出来。他偷偷瞄她,见她神色无异。他又在客厅坐了会儿。这才给她发信息。

“刚才那个男人我看到了,你低调一点儿。”

方佳年正在卧室换睡衣,收到信息,想想,只回两个字,“好的。”她连解释也懒得解释。

乒乒乓乓,方佳年听到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其实,他大可以直接问她。她会老实告诉他,那男人不过是普通同事,当时他女朋友也在车上,只是她路上太困,倒在后座睡着了。他越是吃这种干醋,她越觉得他像个孩子,越使她看不起。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方佳年睡醒的时候,才发现林安在客房铺好了床铺。床头的一次性杯子里,泡满烟头。黑压压的烟丝泛着臭味儿,林安穿着一条短裤,夹着杯子,斜倒在床边。她最讨厌男人这样处理烟头,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方佳年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此后,林安每天去公司接她下班。同事们都笑,说她找了个好老公。她心知,他只想看牢她。

她等着看他有什么新花样。她只等他说一声错了,她便准备一样样误会跟他解释清楚。一个个打了结的疙瘩两人合力解开。可这个男人闷起来却就像一头闷驴。方佳年的心止不住一点点冷掉。

就这样大半个月过去。阿玲到武汉出差,带着男朋友来找方佳年小聚。林安找了一家有特色的湖北菜馆。围着圆桌,大家聊得眉飞色舞。阿玲的新男友在沙面开一家小小咖啡店。他见多识广,可以从毛姆谈到天津相声。玩卡丁车到书法绘画,似乎又都懂一点。阿玲吃甜品的时候脏了嘴,他笑笑掏出一张纸巾,为她擦去奶油。

方佳年看了眼林安,他闷在一边玩手机。好像这顿饭,这桌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末了,阿玲让男友去买冷饮,林安陪同出去。包间里剩她们两人。

阿玲拿出一支细长的女士烟,递给方佳年,“尝尝!”

“我很久不抽烟了。”

“不快乐时你怎能戒烟!”

“我哪里不快乐。”

方佳年夹起一块辣椒塞进嘴里。

“你当我是瞎子。”

方佳年笑着掰开烟盒。

“这是最后一个?”

“他!”阿玲仰头笑起来,“不不——你几时见过婊子从良。”

“他看起来不错。”

“刚开始都是不错的。”

“还是不想结婚?”

阿玲露出蜜汁微笑,问道,“你看上这湖北佬什么?”

“不知道。”

“他适合你?”

“不知道。”

方佳年的样子说的极其认真,她是真不知道。一只烟抽完了,阿玲又替她点上一支。

“像他那样的男人,根本拴不住你。”

“我又不是野马!”

“你说不是!”

阿玲说的十分笃定。

方佳年又轻视自己几分。

酒足饭饱后,他们送阿玲到酒店。看着一男一女搂着腰走进电梯。林安发动引擎,说,“你这朋友有点不正经。”

“哪儿不正经?”

他一踩油门,车急驶出去。

“一个女人都三十了还不结婚,又抽烟又喝酒的,哪里正经。”

“哪条法律规定女人必须要结婚要不烟不酒!”

见方佳年有些生气了,林安也就不再多说。可他还是说了当晚最不该说的一句话,“还好你们不经常来往。”

“停车。”

“怎么了!”

“停车!”方佳年作势拉开车门。

“又闹什么嘛!”

林安踩了个急刹车,车子在路边猛然停下。

方佳年拿上手提包,连看也懒得看他。下了车径直往前面走。一开始林安的车还跟在她身后,后来她钻进地下通道。他也就跟不上了。

夜里的风又冷得出奇,像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时那样。它们使她清醒。

最后她神推鬼使,竟拦一辆出租车,去了机场。在机场门口,她看着玻璃门里恍惚的影像。三三两两的人拖着行李箱进进出出。她突然觉得这一路的奔走没有任何意义,她迷失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林安没有给她想要的归属感,相反,如今她越发觉得他们的婚姻像一场荒诞剧。

她困在一个巴掌点儿大的舞台上下不来。尴尬得让人又焦又窘,又不甘心。

后来她无处可去,住进了机场旁边的一家酒店。跌进厚实的白色枕头里,她迷迷糊糊的做起梦来,梦里她长上翅膀,正要飞上天去捉星星。可翅膀突然又消失了,她从半空中摔下来。手手脚脚断了一地,耷拉着扯出肠子,血肉模糊成堆。她醒来后,死拽着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直到天亮。

方佳年回到家后,便高烧不退。两天后林安才发现她生病。他冷眼看着她,把药往床头柜上一放。问,“那晚去哪儿了?”

“酒店。”

方佳年拿起药丸,一抬头,看到林安的眼神。

“一个人?”

红色小圆片儿放进嘴里,从舌尖苦进喉咙。她却只望着林安笑。因为嘴里的苦不及心里的苦的十分之一。

林安站得累了,就斜倚在衣柜上。一副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的样子。

方佳年一仰头,滚烫的水一饮而尽。说,“等我好了告诉你。”

“行。”

林安走出房门,方佳年转过身,心里像堵着一块大石头,就是哭不出来。憋得她握紧拳头一遍遍捶着胸口,直到流出泪来。

一个灰蒙蒙的阴天。她半夜起床,然后洗个澡,喝杯咖啡,迎着朝阳上班。几天不上班,老板的面色颇为不悦。方佳年心里有数,只等适当的机会自动辞职。

母亲打来长途电话,问她最近怎么样。她一直说生活好,婚姻好,他好我好。老人在那边大松一口气,她是他们唯一记挂。她好好善待自己,已是最大报答。

秋风渐起,银杏的叶子飘得满地都是。这或许是这座城市最浪漫的地方了。方佳年踩着那一片片脆的咯吱响的金黄,像是踩碎了自己的一点点希望。

夕阳的余晖洒在人行道上,她沿着回家的路亦步亦趋,一副壮士赴死的心情。

一个男人熟悉的背影出现在小区门口。

不是他,不是他。

方佳年狐疑着走近。

“佳年。”

汪浩文转过身来。时间所带给他的改变不过是更成熟了些。他还是爱穿蓝色衣服,头发始终是短寸。

“你好。”

她再见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找个地方喝杯东西吧!”

“好。”

方佳年上了他的车,车内的皮卡丘毛绒公仔还在。那是他提这辆车时方佳年送给他保平安的礼物。当时他笑说,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平安符。

她很有感情的摸摸它。

他看在眼里。说,“之前弄脏了,我特意找人洗过。”

他们在转过两个弯后找了间咖啡厅坐下,服务生端着咖啡过来的时候一并送上一份榴莲蛋糕。这是方佳年以前最爱。

她捣了两口,便放下叉子。

“不合胃口?”

“怕胖,不敢吃太多甜食。”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三分认真,七分玩味。任何一个爱情玩家都拥有这眼神。以前,方佳年为之深深迷恋,不可自拔。

“我离婚了。”

“哦。”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全世界每天那么多人离婚,个个原因都一样。”

“是吗?”

“爱的不够深而已。”

“你一点儿没变。”

方佳年冷笑一声,说,“还是那么文绉绉!”

她喝了一口咖啡,叫服务员另外上一杯柠檬水。

“她跟我离婚,每个月要我一万赡养费。”汪浩文说这话的时候很有点不甘心,一副被碰瓷了的样子。

“换了我会要你每个月收入的全部。”

“这么贪心。”

“女人青春无价。”

“好像男人的青春就是烂泥。”

“你们就算到了五十岁,只要衣着光鲜身体不发福,谈吐得体有名表衬托,依旧大把二十出头的青春靓女扑过来。换个女人,到了五十岁,打扮得再好,脱了衣服,一身松垮垮的肉也难让人有食欲。”

方佳年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像柜台。

一个小女生偷偷瞄了汪浩文很久。这样年轻不谙世事的年纪,总会对成熟的男人充满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想我以后都不敢轻易结婚了。”

“舍不得赡养费?”

“一直谈恋爱多好。”

“是的,在被你老婆当众刮了一巴掌之前,我也自我感觉良好。”

她说话句句带刺,他却始终不生气。等她说完,他凑上前,双眼凝视着她,说,“佳年,你不快乐。”

“够了。”

“他对你不好?”

“够了。”

“他不是你要的人。”

“够了。”

方佳年杯中的水已经泼了过去,两片千疮百孔的柠檬片粘在他的衬衫领子上。成了诙谐的装饰。

服务员小心翼翼的送来纸巾,汪浩文面色平静的擦了擦水渍。他拉了拉方佳年,示意她坐下。

“你像个定时炸弹,充满怨气。”

“当是还你两年前那一巴掌。”

她知道自己失态,语气软了几分。

“佳年,你在生自己的气。”

这个男人,轻易的看到她心里去。她在他面前如坐针毡。

“你选择了不适合你的婚姻,选择了不适合你的人。”

“汪经理,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我们现在可以重新开始。”

两年前她爱他至深,当她主动提出分手时,他只说一句,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婚。如今,他离婚了,又想起她来。

“我暂时住在格林酒店,三天以后,我会回广东。”

方佳年冷笑着走出咖啡厅,拦了辆计程车,直冲回家。

她当初就是为了追寻快乐才来这个地方,如今人人都能看出她不快乐。汪浩文说得对,她恨得是自己。

到了家,林安正在做饭。方佳年换了拖鞋走过去从身后抱着他。他的身型依旧瘦削挺拔,他的肩膀依旧踏实。他不是没有温柔的时候,他不是不好。她曾经喜欢过他,那样喜欢过他。所以才和他步入婚姻。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你之前说等病好了告诉我。”

他扭头看她,神情冷漠如冰。

青菜倒进锅里,发出炝锅的滋滋声。

方佳年松开手臂,只说,“后天,后天告诉你。”

“好。”林安把菜装盘,顺便问了句,“你吃不吃?”

方佳年摆摆手,进了卧室。

她脱了鞋坐在床沿边儿上,偌大一个家,竟无处落脚,感觉这样飘飘然,无所恃无所依。

晚上睡不着,她给阿玲打电话,对方一直未接。隔天一早,手机猛然响起来,竟是广州某医院电话。阿玲在公寓开煤气自杀,被上门催租的房东发现,抢救及时,无生命危险。

方佳年跟林安说家里有事,买了机票飞奔过去。

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窗外刮着大风,阿玲蜷缩在白床单里,孱弱如猫。

见方佳年来了,她先是一惊,然后呆呆的坐起来。她看着她笑,脸上还是那样玩世不恭。

“我被人骗光所有积蓄,他还以我的名义借贷了几十万外债,真是人财两空。”

阿玲来自广西山村,家里很穷。对钱财格外执着,男朋友是向来用不着她半分的。

“他不见了?”

“到处找不到人。”

“他的店铺早已转手,我一点不知道。”

方佳年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劝慰的话,“看开点。”

“男人,要男人有什么用。”阿玲苦笑,她伸手在枕边摸索,方佳年劝道,“暂时不要抽烟。”

“还是你好,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嫁了,不像我。”

“不是人人适合婚姻。”

或许遭逢变故,阿玲不像从前那样犀利。她此刻褪去妆容,洁白的面容反而另她多了份柔和。她沉吟半天,才说,“佳年,从前,没人愿意娶我。只有他,他说等他周转过去,会跟我结婚。带我环游世界。”

她说完深深吸一口气。

方佳年一低头,险些掉下泪来。

她此刻方见到她最真的样子,那样软弱。

这一夜,方佳年睡在阿玲旁边。窗外大风大雨,她们两人都瘦削,挤在一张床上,享片刻温馨。

隔天,阿玲的二姐从外地赶来。到底嫡亲姐妹情深,一见面,两人抱头痛哭。方佳年轻轻拉上门,走出住院部。外面已经艳阳高照。昨晚的雨大得能把玻璃窗敲碎,今天却只在沟渠见到一点水渍。世事当真变幻无常。

林安发信息问她,几时回家。

方佳年回,“过两天。”

想想,她决定马上回家。给他一个惊喜,然后解除他心里所有误会。

他们是夫妻,不是露水情缘。坦诚相待,有什么心结解不开。

到机场时,方佳年见到一个熟人。女孩儿依偎在男人肩膀上,男人抚摸她的长发,亲她的耳后,模样十分亲密。

这男人正是汪浩文,他看到方佳年,愣了一秒,随即恢复常态。

“真巧。”

方佳年礼貌的打招呼。

“出去旅游了?”

方佳年摇头。

她朝他勾勾手,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啊!”

方佳年一脚踩在他的皮鞋上,看着他痛的嗷嗷叫的样子。她开怀的笑起来,“所以女人都应该有一双高跟鞋。”

“美女,你可要小心了。这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那女孩儿显然不曾经历过这种场面,早已在一边不知所措。

“你神经病啊!”

他的本性暴露出来,开始破口大骂。

方佳年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赶往林安的店铺。

午后,林安的铺子半掩着卷帘门。正是做生意的时候,他怎的不在。方佳年弯着腰钻进门内。

一阵娇笑声传进耳朵里。

“你这么猴急,在家里也这样吗?”

“宝贝儿,别说话。”

“我前几天在咖啡厅上班的时候见到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别提她,我快不行了。”

他喘着粗气,方佳年几乎可以想象他那张微微涨红的脸。

幽暗的四周,方佳年如坠深渊。这男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只是,他很久没有这样热切的对她说话。

“一直没人愿意娶我。”

阿玲的话犹言在耳。母亲说凡事能忍则忍。

不,方佳年有方佳年的选择。

她借着微弱的光线走至开关处,啪的一声,屋里亮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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