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海

天还没有黑,一股浓烟躲在一朵金黄的云后面,西山上羊子的爷爷在烧去年的苞谷杆,他手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掏两下火,抽一口旱烟,小耳朵把目光移到村子里来,看见羊子从灶房里出来,走到一片黄昏中,扯了嗓子喊:“公,回来吃饭了。”


“公,吃饭了。”


他的声音尖,身子细,远远地听来,就像一只小羊羔在呼唤母羊一般,羊子姓杨。他又喊了两声,还是没回应,只得向前踏上两步,看向小耳朵。


“根伯伯,根伯伯,吃饭了。”小耳朵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同样的声音又传回他小小的耳朵来,四周的大山像个调皮的精灵重复着小耳朵的话,根伯伯终于听见了,转过头,吆喝道:“晓得了。”


羊子眨了眨眼,细长的眉毛一挑,说:“吃完饭上来看电视。”转身就进屋去了。


小耳朵接着看,天黑了一些,除了身后山顶还有一丝黄光,山下升起的炊烟带来一股凉风,朦胧的黑顷刻间来临,他突然想,大山安睡了么?很想再大喊一声。


根伯伯依旧站在火堆前,突然一个身影从田埂上冒了出来,好像是癫子,看不太真切,他身上裹着一条黄色的布,急切地朝着根伯伯走去,根伯伯也瞧见了他,嘴里正说着话,忽然,只见他一脚蹬在根伯伯的腿上。


“你狗日的,背时仔仔。”小耳朵只听见根伯伯吼了这一句,随后两人扭打到一起,倒在地上,癫子在上他在下,一拳两拳的打着,很快又反了过来,根伯伯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依然不依不饶,双手不停挥舞着,根伯伯毕竟上了年纪,见压不住他,一使劲跳了起来,站在一边,似乎在问他怎么了,谁知他一站起来,又朝着根伯伯冲了过去,此时两人都在田埂边,他冲到一半,脚一滑,人便像一个篮球一样滚了下去,山下是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是悬崖,悬崖下有一条河,小耳朵顿时急得一跺脚,眉眼一松,想着他应当会被竹子拦着,滚不下去,因为他也滚过。


另一边,根伯伯顿时慌了神,他又骂了句:“背时仔仔。”连忙滑下竹林去找人去了。


“少言,吃饭。”爷爷从灶房伸出头来,对着他轻声呼喊道,小耳朵连忙回头应了一声,又接着往对山看,天快黑完了,根伯伯呼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心里想恐怕是找到了吧,又看了看快熄灭的火堆,一条细长的黑烟斜在半空,像书上画的魔鬼跑出来的画面。


吃饭的时候,他依然惦记着癫子,却没有告诉爷爷,爷爷腰间的镰刀还响着,显然是吃完饭还要上山把牛牵回来,山下田里防野猪的稻草人被风吹倒了,得去扶起来,他想着癫子,于是说:“公,等哈我去田头。”爷爷听懂了他的意思,停了停筷子,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点点头说:“要得。”


爷爷吃完饭走进里屋,从米柜里拿出两个手电筒,递给小耳朵一个,只说了句:“在田坎边慢点走,不要跑。”没有开手电,便转上小路消失在山林间,这一夜不见月亮,星星开始冒头。


小耳朵吃完饭,打开锅盖,用瓢瓜打了热水在盆里,正准备洗碗,心思又被癫子占住,索性把碗放在一边,匆匆把灶里的柴火往里塞了塞,跑到院坝,打开手电朝竹林射了过去,没有人的身影,癫子家的灯亮着,他忙朝癫子家射了过去,灯光照在一个妇人的身上,那妇人忙用手遮着眼睛,朝着小耳朵的方向骂了句:“哪个背时砍脑壳的。”


他顿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往山下走,想着癫子应当是回家了。


他到了田间,耳旁始终回荡着一只蛙的叫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于是伸出手电筒去照,结果什么也没寻着,他怀疑那蛙一只跟着他,就快跑了两步,蛙声远了,然后没两秒,那声音又大了起来,仿佛就在身旁。他看向远方,四周的山峦是漆黑的一片,又抬头看天,天是灰白的一片,星子明亮,他忽然想起了羊子给他讲的鬼故事,顿时心一紧,脚步一顿,忙跑向稻草人边,把手电扔在一旁,扶起草人,重重地往土里一插,拿起手电撒丫子就跑,把去找癫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回到家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又拿起手电往对面照,照了好一会儿,山下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连忙照去,是根伯伯从小路拐了上来。


“根伯伯,根伯伯。”他喊道。


根伯伯抬起头看他,脸上涌出与平时一般和蔼的笑容。


“没去我们屋头看电视安。”根伯伯走近了问道。


“没有,根伯伯,癫子没得事吧。”


“他咋个要打你嘞,不是又发疯了吧。”


他自顾地问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根伯伯神色的变化。


“没得事,我送他回去了,晓得他的,肯定是脑壳头的病犯了,你快回去睡了,莫拿手电筒到处照人,招呼着打屁股。”


说罢摆摆手从院坝走了过去,穿过菜园上坡进了家门。


第二天早上,小耳朵被门口燕子妈的声音吵醒,伴随着爷爷的叹息,现在是暑假,他还可以多睡一会儿,所以眯着眼不肯醒来,想要再延续昨夜的美梦,头埋在被子里,燕子妈细细嗦嗦地声音响个不停,他又想听一下燕子妈到底在跟爷爷说些什么,于是把被子掀开,眼睛仍然紧闭着。


“哎,那娃儿可惜了,听说警察去的时候脸都摔烂完了,认都认不出来,何家妹子当时就哭晕过去了。”


“浪多竹子挡起的咋个掉下去的嘞。”


“不晓得嘛,肯定是又犯病了跑带那悬崖边去耍。”


“快看,遭警察拉起出来了。”


小耳朵往山下跑的时候,癫子正好被警察拉上车,毕竟是死了人,就算是癫子,也得到县城里找法医确认一下死亡原因。


小耳朵跑到了马路边上,看着绝尘而去的警车,巨大的哀伤使这个孩子轻轻地哭了,他抹抹鼻子,一颠一颠地往家走。


他把昨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告诉了爷爷,爷爷重重地吸了好大几口旱烟,然后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屋里顿时黑漆漆地,只有一点光从木头缝子钻进来,照在床上,爷爷沉默半晌。


“你根伯伯确定说的是癫子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


“癫子先打的你根伯伯,然后不注意都落下去了?”


“嗯。”


爷爷眉头紧锁,一大团烟雾弥漫在房间里。


“小言,爷爷跟你说,你根伯伯是个好人,你先不要去跟别个说这个事情,晚上我去问哈你根伯伯,到底是啷个回事。还有,你也看到了,癫子是自己掉下去的,就算根伯伯没找到他,也不是你根伯伯的责任,晓得了不。”


“嗯。”


癫子的死,爷爷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小耳朵很害怕,只想把头埋在被子里,爷爷走了出去,阳光打在被子的一角,他把头缩进被窝里,想着癫子,想着那天在癫子表姐笔记本上看到的那句话。


“我们看海去。”


“癫子,我们看海去。”


他呢楠着进入梦乡。




“凡是被叫做癫子的人,行为举止上总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他爱花,爱唱歌,爱孤独向天,一个人走在路上总不时地吆喝,话语和含义总是无人能懂的,性子急时像疯狗,犟时像老黄牛,人生与忧愁毫无关系,被人欺辱也只是生气,过后一两天竟能毫无芥蒂地跟欺辱他的人笑着打关系,那笑容发自肺腑,仿佛昨夜的两行清泪从未显现,他就这么活着,没有忧愁,快乐不少,人笑他,他也笑人家。他最好的玩伴是比他小一些的半大孩子,他会带着我掏鸟窝,把从山上摘的野果用树叶包好,走过一条长长的小路送到我家来,十里八乡,大多孩子都知道他,也跟人喊他癫子,不论辈分,他也总是笑嘻嘻,毫无在意。有些孩子大了些,上了中学,也跟着一些坏孩子欺辱他,扔泥巴,骂难听的话,他有时伤心了,就到竹林里坐上一整天,谁也不搭理。这样一个癫子,就这么死了,好像他就该这么死了。摔下山林误食农药,癫子不就该这么死了嘛,没有听说过一个癫子一辈子安安稳稳活到头的道理,人死了,挖个土埋了,来一大堆人,心软的妇人抹两滴泪,男人抽上几口烟,那时,我就呆呆地跟在爷爷后面,席上摆了八个菜,我一边伤心想念他一边吃了个饱,他就躺在堂屋里,我想进去看,爷爷不让,也就走了,年龄小不记事,那时以为是天大的事,沉寂了半月后我就又能没心没肺地满山跑了。”小耳朵说完,学着爷爷的样子狠吸了几口烟,又一眼瞟向装着爷爷的棺材,笑了笑。


“那根伯伯嘞?你恨他嘛。”坐在门槛上的女人问。


他摇摇头,说道:“像爷爷说的,他是自己掉下去的,就算根伯伯当时找到他了,因为害怕,不敢去救,生怕跟自己扯上关系,旁人又能怪他什么,况且,他早死了。”


“现在爷爷也走了,当年的事也就没人能说得清了,爷爷给我取名少言,是希望我跟他一样少说话,他或许没有想到,我确实是如他所想的那样,少言了,不过是另一种方式,嘴上话语不多,笔杆从未停歇。这么多年了,我也算走过不少地方,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像癫子这样至性至诚的人,也没有一个如我一个爷爷一般的人,那样的不温不火,那样一个苍老的农民,你想象不到,有一天晚上,他从山上给我带来一朵花,紫色的,七瓣,不晓得名字,当时就在旁边的灶房里,那花披着暗黄的灯光,当真美极了,你要是愿意,明天我可以带你上山去看看,那花只长在悬崖边,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摘到的,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温柔的人了,看那。”他指向门板上挂着三把镰刀,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信你去看,我猜,昨晚我睡着的时候,他还起来磨了刀的。”他笑了笑说。


女人也跟着笑了笑,起身走过去看了看,伸出手在刀刃上试了试,她朝小耳朵点了点头问道:“那为什么在你的作品里从来没有关于爷爷和癫子的。”


“很多人说我的故事过于温暖,从来没有社会的现实与阴暗面,偶尔有一些,也都趋向于圆满的结局,我不写癫子,是因为癫子的死是一个惨烈的结局,我不写爷爷,是因为他还活着,作家在创作一篇小说的时候,往往是怀着温暖与悲伤两种情绪的,我想着爷爷的时候只有温暖,念着癫子的时候只有悲伤。我不写他们,同时我写的所有东西都有他们的影子,我不写现实,不写苦难,不写虚无缥缈的人生意义,哲学思想。我脑海中一直有这样两个画面。


“一个是癫子一个人赶着牛走在竹林小路上,他的脸上有被树丫刮的道道血印子,屁股上全是灰,他就这样走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不时吆喝两句,不时又大声唱着自己瞎编的歌,走着走着又发疯似的踢两脚路边的野草,用竹丫狠抽慢悠悠的老黄牛,嘴里还开骂起来,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仿佛老黄牛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般。”他说到这,女人瞧见他的眼里有热泪滚着,温柔地看向山对面的竹林。


“还有一个呢?”她问。


“还有就是,爷爷腰间缠着藤蔓挂在悬崖边,用镰刀割断那紫色的花,额头冒着热汗,把那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一点点向上爬。”


他沉默半响,女人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正值午夜,山里的星光明亮,几只萤火虫在院坝的桃树间飞舞,她突然眼睛一亮,说:“我们看海去。”


小耳朵苦笑,说:“你应该知道,这是《城南旧事》里的,你是看见了木板上刻的字了吧,这句话我第一次看到,是同癫子在他表姐的笔记本里,癫子不会讲普通话,这五个字是他这一辈子说的第一句普通话,那时他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就是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连着三遍,一遍比一遍激昂,随后他胡乱的吆喝便少了,每次叫我出去玩,总要喊上那么一句,小耳朵,我们看海去,我也喊他,癫子,我们看海去。”他喊了出来,很开心,仿佛这句话有某种魔力一般,女人也跟着小声念叨了一句:“少言,我们看海去。”她瞬间愣住,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有一个撵着老黄牛的少年走在竹林间,嘴里不停喊着:“小耳朵,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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