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诗人还家记

一 诗人与生意

自从我成为了一位诗人,朋友们避我如瘟疫,我的朋友越来越少,工作也丢了,我陷入到了生活困顿之中。

这天,Y杂志X编辑联系到我,说要给我介绍一桩生意。很久以前我曾在Y杂志上发表过一首诗,当时是X编辑负责与我接洽,但自那首诗发表后我与X编辑再也没有联系,他今天劈头盖脸这一问,一听就不是约诗稿,倒像拉皮条。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突然想起了我父亲,他曾经教育我,大丈夫活就要活个顶天立地,我是一位真诗人,就算吃糠咽菜也不应该搭理说这样俗话的俗人,但随即,我又想起了我爷爷,他也曾苦口婆心教我,韩信也曾受胯下辱,大丈夫当能屈能伸,我是个孝顺人,立刻决定让我父亲靠边站,听爷爷的话。于是,我冷着脸给这位编辑发了一条语音:“X编辑老师您好,感谢您的提携,您要给我介绍什么工作呢?”

X编辑很快回我,我俩你来我往交流着,如此,我知道了他口中所说的“生意”。

X编辑认识一位王先生,是Y杂志的渎者,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最爱现代诗。他是一位成功人士,纵横商海二十余年,今年终于决定学学陶渊明,回归田园生活,休养生息。王先生说,陶渊明不能只学一半,只有种地,那是没文化的老农民,只有写诗,那是酸秀才,要学就学全套,他的田园生活,应当有诗,他负责田园,找个诗人负责诗意,这才齐全。

我沉吟着回X编辑道:“可以这样理解吗?我的工作就类似于古代专门为皇帝记录起居注的”

X编辑给我发来一个“挑大拇指赞赏”的表情,夸赞道:“不愧是文化人,一点就透。”

我问道:“为什么找我?”

X编辑道:“你曾在我们杂志发表过一首诗,王先生读过,大加赞赏,点名要你。”

听X编辑这话,我越来越有“起居注官”的那种感觉,甚至生出了一种被皇帝钦点的自豪感,并因此而感到飘飘然,再加上X编辑代王先生给我开出了一个我难以想象的薪酬,我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这个活。

二 细绸与麻衣

决定接活后,我利索地收拾好行李,在某天,先到了省城,然后乘坐王先生派来接我的车辗转几十公里赶往王先生的老家。王先生的老家在华北某个小山村里,这个小山村背靠大山,一栋栋村民的自建房呈散居状态,零星分散在山脚下。

车停在某处山坡下,我下了车,司机带着我爬到坡上,坡上有一块田,刚被人锄过,这时却空无一人。司机回头对我道:“王先生已经锄完地回去休息了,他说让你想象着他在这里锄地的样子,作诗一首。”说完,司机递给了我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我接过笔和本,点点头,不说话,先看王先生锄的地。

小时候,那时我还不是诗人,还是农民的儿子,我曾与我母亲一起下地锄地,我的母亲锄地的形象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她两手攥着锄头,弓着背,在火热的太阳下一边滴汗,一边细细地锄,锄过的地又整齐又干净,不见一根杂草。若说我母亲锄的地是织出来的平整细绸布,王先生锄的地就是粗布麻衣,上面还余有未锄净的“线头”。

但我是来做什么的我却清楚,我知道这是王先生给我的一次考验,我作出来的诗要能入他眼还好,如不了他的眼,恐怕立即就得打道回府。

诗人很难骗过自己。我看着远处山峦起伏,千层万叠,脑中自然不能想象出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王先生形象,而是不由自主想起了我母亲辛勤劳作的模样。我沉吟半响,蹲在田埂上,展开笔记本,写道:

昨天,你英姿飒爽

眉目高扬

昨天,你抱着一块腊月结成的冰

坚硬透亮

昨天,你抬起脚

一步跨过十几条碑

昨天,你星星脸上挂着希望的月

叫喊着明天的太阳

明天,你终于如愿以偿,

你碎成了一块土

散落在山坡上

你佝偻成了一座桥

驮你的孩子跨过通往学校的河

你滴下了一滴汗

淹没了浑浊的眼

你不哭

别哭

你虽已老去

但你播下的种子

已经生根发芽

写完,我将写好的笔记本递给司机,司机接过笔记本,给我写的诗拍了张照片,发了出去。不一会儿,司机收到了一条信息,他看完,走过来和我说道:“王先生看了您写的东西, 比较满意,请您到他的家里去。”

我在司机的带领下,坐上车,车又开了十分钟左右,才在某处山脚下的一处独栋别墅民居前停了下来。

我下了车,见一个年近六十、白胖和蔼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见我下车,走过来,一双宽厚细腻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边使劲摇边说:“许诗人,你把我写的太形象了!”

听他这样说,我就知道这是王先生了,这时候我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奉承他,道:“王先生,写诗的时候,我虽没有看到你,但你辛勤劳作的身影只想象便能见其伟岸、觉其宽厚、感其无私,我是有感而发。”

王先生道:“从那次在Y杂志看到你《青鸟》那首诗,我就很喜欢,这次请你来,一定要给我的田园生活留下诗意。”

我点点头,也学着成功商人的摇手方式重重摇了摇王先生的手,脸上挂起招牌笑,肯定地点头答应着。

那天晚上吃饭的只有我们两人,我的接风宴很丰盛,王先生专门从城里叫来了满桌珍馐,把桌子放在院中,准备与我对月饮酒。可那天天公不作美,月亮刚露头,便被阴云遮住了,很快,风也起来了,越吹越大,不一会儿,雨点噼里啪啦掉了下来。王先生见下雨了,连忙叫保姆将菜收拾进屋里,我与王先生进屋,添酒回灯重开宴。

王先生在屋里刚坐下,便对我道:“许诗人,我本来还想今晚请你写首诗,纪念一下我们今晚的赏月经历,可惜天不遂人愿……我还想把诗发到朋友圈,让我的老朋友们羡慕嫉妒一下我的田园生活呢!”

我听我的雇主这样说,连忙道:“王先生,无月也能写诗,心中有月,就能写出最美的诗来。”

王先生听我这话,惊喜道:“真的?那你快写,写完我好发朋友圈!”

说完,王先生叫来保姆,将今天我用过的笔记本与笔递给我,我接过,在心中尽量描摹今晚的月亮,可今晚阴天,我根本没看到月亮,听着窗外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突然,我来了灵感,想写一首阴天下雨小诗,这是我今天见到的,写来得心应手,可我又看看王先生,强忍着冲动,东拼西凑,胡写了一首赏月的诗。

熟读唐诗三百首, 不会吟诗也会吟。作为一个现代诗诗人,什么北岛、顾城、海子、泰戈尔、雪莱、徐志摩、汪国真的诗,我背了不知凡几,凭空造出来的诗倒也像模像样,富翁看罢很满意,发完朋友圈,我们酒阑兴尽,才去睡了。

三 浇园与牛粪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王先生就叫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坐到车上,他才告诉我,我们要去浇菜。我打开车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吹散了我的困意后,像只老鼠,趁机钻进了车里。这时候雨虽已经停了,但路面湿滑,有些低洼处还余着一滩滩的水。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问道:“王先生,昨晚刚下过雨啊,下了半夜!”

“是啊,”王先生看起来心情不错,说完还哼唱了起来,“昨晚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

我假咳嗽几声,打断王先生的歌唱,一边掩饰尴尬,一边问道:“昨晚刚下了雨,我们……”我指指我自己,不确定道,“现在去浇菜?”

王先生脸一板,道:“唉!你懂什么,昨晚的雨别看下的时间长,但雨量小,只湿了地皮……”

听王先生这样说,我便点点头,不说话了。

转眼我们在一块菜地前停了车,我下车一看,呵!王先生把这块菜地伺候的可真不赖,辣椒、茄子、豆角、大葱,叶子上滚着一个个晶莹剔透的水珠,青翠欲滴。

看来我错怪王先生了,能伺候出这样菜地的人,种地不会不是一把好手,这样的好手看田地雨水湿旱更不会出错。于是,我和司机在王先生的指挥下,从车后备箱里抬下几大塑料桶水,三人一人一把舀子,开始给菜地浇水。

刚下过雨的清晨,凉意侵人肺腑,我裹紧衣服,刚浇完一根辣椒苗,就看到自乡村小道上溜达来一个穿着雨鞋的老农,他脸庞黝黑,弯腰驼背,手搭在身后,雨鞋上沾着泥浆,慢慢踱步走着,一边走一边眺望乡村辽阔无边的田野,似一位巡视领地的老将军,他也看到了我们,快步走到我们身边,见我们正在给菜地浇水,急道:“哎呀,这个……这个……网老板儿(王老板),夜拉个刚下哩雨(昨晚刚下了雨),带浇不淹撒里嘛(再浇不就淹死了嘛)!”

王先生摆摆手,回道:“放心,我都看好了,能浇!”

老农道:“你看好嘛!昨晚那阵雨,把村头水库都下满啦!”

王先生道:“老张头,你连地带菜都租给我了,别在这嚷嚷了。遛你的弯儿去吧!”

老农听王先生这样说,却迟迟不肯离去,见我们一舀子一舀子给菜浇水,大早上额头竟然急出了汗来,最终,终于一跺脚,叹口气走了。

菜浇完了,王先生告诉我,今天没有其他种地任务了,我有一天的时间构思一首新诗。我脑中不断出现那老农的影子,他的样子和我的爷爷很像。但我很快抛掉脑中的胡思乱想,和一个闲汉一样,四处晃荡了一天,到了晚上,认真胡诌了几句诗,交给了王先生。

第二天我没有被一大早叫醒,到了下午午睡后,王先生才来叫我一起去下地。王先生租了一小块玉米地,这块玉米地的长势堪忧,今天下午我们的任务是给这块玉米地施肥。我坐在车上,问道:“王先生,几亩地,带了几袋化肥?”

王先生道:“一块小地,田园生活嘛!咱们不施化肥,施天然有机肥。”

我迟疑一下,问道:“粪?”

王先生赞赏地看看我,兴奋道:“牛粪!”

车缓缓开着,我离很远就看到了地头上堆着的那四五堆黑乎乎的牛粪,车开到牛粪堆前,我下了车,看看王先生这块小小的玉米地,再看看地头上四五堆冒尖的牛粪,脑中忽然蹦出了某相声名段中偏见小姐的经典台词:牛粪有的是!

庆幸的是这是天然有机肥,撒多了也不至于过犹不及。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抄起地头的一把粪叉子,挑起一叉子牛粪就往玉米地里走,王先生叫住我,道:“唉!许诗人,等等,让我施第一肥。”我无奈,停下等王先生叉起一叉子牛粪,走在了我前面。

王先生一边走一边说:“许诗人,今天的施肥诗你可得好好写,我这牛粪买来很贵的,是正宗挪威红牛的粪,比咱中国原产老黄牛的粪要好的多,你可以往这方面构思你的诗。”

我有气无力地点着头,跟在王先生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撒了半天的牛粪,等回到王先生家的时候,我腿酸胳膊疼,晚饭匆匆吃了几口,认真应付完了一首没有牛粪只有牛的诗交给了王先生,便回了房间休息,我躺在了床上,听着王先生在院子里大声朗诵我的诗:“

历史深处

孤独驶来的牛车上

挤满了英雄、枭雄、狗熊

三皇五帝

脸庞早已模糊

秦皇汉武

脱下血迹斑斑的战衣

白帝城托孤的英雄

五丈原秋风里的白头丞相

执手相看

又撒手人寰

十六国马蹄践踏

珠泪浸染泥泞

大运河沿着人造的血管流淌

……

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大家”的“历史兴衰”,脑中却倏然兴起了一股小家思乡情,我离家多年,回去的次数一只巴掌可以数出来,想起我的小家,我小家里的父母亲人,心里涌上暖意,靠着这点暖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四 薅苗与犁地

新的一天,我一起床,王先生就来告诉我,今天很忙,要干两趟活,上午薅苗,下午犁地。

上午,我坐上王先生的车,来到了一块玉米地,到了地头我才发现,这块玉米地和昨天施肥的玉米地还不一样,看这块玉米地里玉米的长势,种的应该是春玉米,玉米都抽了穗了。

我问道:“王先生,这玉米都抽穗了,哪里还有苗可薅?”

王先生不高兴了,斥道:“你还是诗人呢!怎么能拘泥于定势,长得矮是小玉米苗,长得高是大玉米苗,区别不大,别多说了,薅吧!”

我张张嘴,还想再说,又闭上了嘴。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王先生真的是来“体验”田园生活的,我故乡老农民们所小心呵护的宝贝庄稼在他看来仅仅是玩物。

王先生穿上严丝合缝的白色防护服,和进ICU的医生一样,先迈进了玉米田里,我不愿穿防护服,跟在王先生后面,也钻进了玉米田里。玉米叶舒展着,锋利的叶子边缘在我的脖子与手上划出一道道划痕,我看王先生如鲁智深一样倒拔着一根根玉米杆,压下心中的抗拒,也学起了他。

薅玉米苗最好的时候是在玉米苗刚长的比人脚踝高的时候,农民为了玉米的颗粒饱满,会在这时薅掉一些聚集生长的玉米幼苗。而今天,王先生的干法,当真是瞎抓琵琶乱弹琴。等我们薅完苗,站在地头上看稀疏的玉米地时,就如同看一位头发稀疏、垂垂老矣的耄耋老翁。我在脑中检索古今中外的诗坛,最后发现恐怕只有诗圣杜甫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才能描绘我们眼前景象之一二。想起这句诗,我眼眶一热,几乎哭了出来。

中午回去吃了顿饭,下午司机开车,载着我和王先生又来到了一块荒地上,这块荒地上杂草丛生,风吹草低,一个小坟包在荒草间露出头来。王先生一下车,便指点江山道:“这是块好地啊!今天咱们把这收拾好了,等到秋收后,我要全种上小麦!等春天到了,绿油油的麦苗,风一吹,麦浪起伏,多么美!”随后,他往一个方向一指,说道,“咱们开干吧!”

我本以为王先生说的犁地是机械化犁地,可看到躺在他指的地方的那张犁,我就知道了王先生的意图——他又要体验田园生活了。

我问道:“王先生,牲口在哪里?”

王先生奇道:“什么牲口?”

我回道:“拉犁的牲口啊。”

王先生道:“这还要什么牲口,你和司机就可以啊,你俩拉,我扶,咱们同甘苦共患难!”

我回头看看司机,见他往日顺从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为情,我回过头去,说道:“王先生,拉犁这活人难干,在我老家都需要牲口拉,你看我和司机,两人都不如一条牲口腿力气大,这又是何苦来哉!”

王先生摇摇头,道:“我就要体验原始原味的劳作,这样才有田园,这样才有诗意。”

我这才明白一个道理——诗意对于诗意中的人来说并不是诗意。如果让我看人拉犁,我能为这人的坚韧耐劳写出十首优美赞扬的诗歌,但如果拉犁的人是我,诗自然半首都没有,牢骚咒骂倒满腹。

但我收了王先生的钱,人家说干,我就只能干。想到这,我叫上司机,一起将犁抬到荒地地头,王先生在我们身后站定,扶着犁,喊道:“驾!”

我和司机一起回头看王先生,王先生抱歉一笑,道:“太入戏了!”说完,他喊一声,“走!”

我和司机听他这话,套上犁绳,一弯腰,一卯劲,丹田一提气,嗓子里憋出一声喊,缓缓拉动了犁。

王先生见犁动了,激动叫道:“动了!动了!加把劲儿!”

我和司机只能更加卖力地拉。

五 归去来兮

前面说过,这块地是一块荒地,杂草丛生。杂草根系发达,犁起来十分困难,我和司机要用尽全力才能拉动犁。等拉完了一趟来回,我想挨着刚才犁过地方继续犁,哪知,王先生按住犁,道:“许诗人,往那边走两步。”

我说道:“这里还没犁啊!”

王先生道:“这里不犁了,我们隔几步一犁!”

我认真道:“可是你要在这里种小麦的,不犁好怎么种?”

王先生道:“我展望种小麦的景象,那是理想,懂吗?我们不会真的在这里种小麦!我们是来体验田园生活的!”

我一反常态较真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们是在犁地,是在劳作,这里要种小麦的!”

王先生见我驳斥他,脸终于冷下来,一扔犁,道:“我是来体验生活的,谁和你劳作!”

我见王先生生气了,脸从青变白,最终,又默默套上了犁。

我和司机按照王先生的方式,又拉了几趟犁,当某趟拉完后,王先生调整好犁头,喊我们继续,我看犁头对准着远处的坟包,没说话,埋头就拉,拉到坟包前,我一转身,要拉着犁绕过坟包,王先生在后面按下犁,叫道:“唉!不要拐,直着犁过去。”

我瞅瞅那坟包,回头道:“王先生,这是一座坟。”

王先生点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一座坟,这是一座荒坟。”

我说道:“坟下埋着一个人。”

王先生道:“是个孤儿,无父无母。”

我解下套在身上的犁绳,抖抖脚上泥土,回身对王先生说道:“王先生,我可以不做诗人,可以套上犁绳,做牲口,甚至可以陪你糟蹋地,但你想叫我糟蹋人,这活我不能干。”

我今天的又一次不配合,明显惹怒了王先生,他不再斯文,终于露出了纵横商海二十余年的本色,冷笑道:“下面埋的是你爷爷吗?你这么护着他。”

我认真道:“下面埋的不但是我爷爷,还是我老爷爷,老老爷爷,他们靠地生,靠地活,死了埋到地里。”

王先生不再看我,转身看向远处的青山连绵,从口袋里好整以暇地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司机见状连忙快走两步掏出打火机給王先生点上。王先生吸一口烟,喷一口烟雾,缓缓道:“你来的第一天晚上,吃的那顿接风宴花的钱,我能买三头拉犁的牛,也能雇来三个愿意拉犁的人。你有骨气,等你饿了你就没骨气了。”

我不再说话,沉默地转身,走出了这块只犁了几趟的地,几趟翻新的泥土,仿佛荒地上的几条疤,我踩着其中一条疤走,走上乡村小路,沿着小路走上公路,走到王先生家里,收拾了我的行李,又扛着行李沿着公路走了六七里,终于搭上了一趟往县城去的客车。

客车上,我收到了一条X编辑发来教育我社会道理的信息,我看了一眼,然后拉黑了他。

我一路颠簸,先到了省城,然后在省城买了一张火车票直奔老家市区,到了市区打了辆去我老家的黑车,等我在老家村头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站在村头,却近乡情更怯。我想家了,想念我家乡的父母,想念我家乡的父老乡亲,想念我村子里的老农民们。

我站在村口,踌躇着不敢再走,我想,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还会接受我吗?我离乡多年,将故乡教给我的东西几乎全都抛掉了,学习了一身繁华大世界里的新习惯,并将其奉为神明,此时我又有何脸面再回家乡呢?

这时候,我隐约看到一条黄毛土狗从我跟前不远处跑过,我突然想起那句俗话:狗不嫌家贫。我站在黑暗中想,狗不嫌家贫,家会嫌狗贫吗?

我迈起步子大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今晚,我一条贫穷的狗,我这条贫穷的狗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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