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火兼震】第一章 苍空下的言灵少女

I


昭悦廿二年四月,天朝王师大举北伐,卢洲战场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卢洲流民的人数急剧上升,首郡的气氛也开始躁动起来,笛邬城内外到处是惶恐不安的面孔。从人们口耳相传的议论声中,朴秋多少得知了前线的战况:大概在开始的时候,王师的军队是一路凯歌的,由于卢洲的州牧几乎没有做备战的准备,前线临时拼凑起的地方军队且战且败,几乎落到了地蹦如山倒的境地,王师的先头部队打了几个漂亮的大胜仗,乘着势头一鼓作气平定了五六个县城,几乎将卢洲与古洲接壤的金郡整个平复;那些丢了县城的县长们携家眷和亲兵一路逃窜汇集到金郡郡守的驻地湄城,准备收拾残部,整顿军备,深沟高垒与王师的前队决一死战。

要到达湄城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抵达之后要如何才能进入疆场。在州牧灸蛰的领导下,卢洲人民上下团结一心,临时搭筑的避难所与援救队运转起来忙碌却井然有序,朴秋沿着官兵们开设出来的疏散通道逆向赶路,用不了多少日就能从安全的笛邬赶到前线失陷的城池附近,一路上的饮食居所都已经由官府人员为流离逃难的百姓安排妥当;不论大小,每个郡县的城门都大开着,供应货资的车辆往来不断,尽量确保人们生活的必需品得以保障,不论行至何处都有专门搭建的避难所供流民休息,人们虽然不安,然而对待他人也都时时抱着一颗温暖关怀的心,朴秋一路上受到了其他流民的不少照料,心里多少有些被感动了。


※       ※       ※


湄城首府里,以金郡太守池贾沐为首的官员们正聚集一堂,紧张得谋划着应敌的对策。

“防御设备全开。不论如何,一定要在湄城挡下王师的先头部队,在炎帝的主力军到来之前稳住阵脚,等待援军,就算是为了灸蛰大人,我们也要撑下去!”头戴黄色鹅冠的太守道,他望之已逾不惑之年,发须夹杂着灰白。

堂下的官员们纷纷和应,都表明灸蛰州牧对自己恩重如山,愿意为他献出生命。

城外披蓝旗的军队已将湄城围住,开始攻城,城墙上守城的兵士们奋不顾身,拼死抵抗,城楼上箭如雨下,才勉强将王师的军马射住阵脚。

“那池某请教各位,大敌当前,何以拒之?”堂上,池贾沐拱手问道。

“末将不才,手下有大将双灯筵一名,愿意前往拒敌。”一名官员答道。

池贾沐喜道:“速派双将军出城。”

然而半盏茶的功夫过后,有小将来报双灯筵战死城前,未留全尸,满堂大惊失色。

片刻过后,池贾沐铁青着脸又问:“还有谁可以拒敌?”满座皆寂然。

池贾沐长叹一口气。这时有位满头白发,姓王的溥仪站了出来,说道:“王师势大,阎罗派来的前队军马人数虽少却都是精锐,我们这里一时凑起的兵将恐怕多不能胜。眼前最好坚守,不可冒进。老臣知道一人,也许能拒敌,只是不知太守是否敢用。”

“如今已是燃眉之急,还有什么不敢?速速说来。”

“太守可知这湄城附近曾居住着言灵一族?那是传承着特殊道术的一族人,天生有着用语言获得神明力量的能力;然而近百年来却因受到神道会的排挤不断没落,如今只剩下一名末裔,先前被老臣收养于自家府中。虽然她还年幼,且老臣对她甚是疼爱,将她视为亲孙,然而国家有难,还是希望她能舍弃自己,为保护家国出一份力。”

周围有议论的声音传来,有官员们对言灵这个说法并不信任。池贾沐让众人安静下来。

“她现在在哪?”

“正随家眷在府宅休息。”

“如此甚好,我池某人愿亲自前往,请她迎敌。”


II


自从自惑蛊月逃出来后朴秋便跟少修习道术了,这并不全是因为他偷懒,而是对于自己变强的目的变得有些困惑起来。战时新起,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道皇,况且自己毕竟没有完成被交给的任务,再次求他救箴土爷爷的希望变得渺茫。战场上硝烟滚滚,一望无际,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变得再强也很难左右战事的结果。这样一来自己变强还应为了什么,还真的有要继续变强的必要么?他不断盘问着自己的内心,深深的迷茫使他感到无所适从,他已经有许多日子不曾修炼内气了,相反的,在偶然的机会下他开始研究那本之前在深颈山上找到的留有四象道人笔迹的册子《入药镜》。他发现上面所记录的修行方法与自己之前接触的完全不同,他发觉自己的气不光可以用来攻击,对内更是可以养护与治愈:“升、降、出、入,”似乎一切中医都能用这四个字来归纳。他开始更多地感知自己的身体,以至于慢慢地,感知别人的身体。他隐隐可以在入定的时刻看到同行的流民身上的特定部位有像小团灰烟一样的物质,去问那人时,那人往往惊讶地回答说自己正是那里不适,而且越是见到深色的黑烟不适的感觉越强烈。朴秋也很惊讶,因为他发现当自己用针灸帮那些病人祛除病痛后那些黑烟样的物质便从人们的身上消失了。他开始思索是否有最直接最快速地帮人去除病痛的方法,得出的结论便是想办法将那团黑色的“病气”去除。

他想到箴土爷爷从前善用的“剑气”,于是他试着模仿着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运气向着病人身上的“黑烟”砍去,果然有效!他用这种方法治好了许多人,在流民群中名声渐渐大了起来。一次他治好了一个膝盖有病气而不能行走的人,使那人腿脚重又变得灵活,如此一来再也不需要三五人轮流用担架抬他行走,他的亲朋都对朴秋感激不尽。

虽然处于乱世之中,四处所见的大都是些疲惫而彷徨的神色,然而人们在见到自己重获健康时的露出的会心笑容确是真实得暖满人心,朴秋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自己问箴土为什么想要行医时爷爷说过的话,那时箴土说,不论因为有着何种身份地位而再张扬跋扈的人,在身体虚弱,怀疑自己即将死亡时都会卸下虚伪的面具,将自己原本的真诚袒露出来,与那样真实的人交流没有负担,有种最接近于生命本真的感觉,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行医是与灵魂中的一方净土打交道,与最真正的“人”打交道。

由于医术见长,朴秋逐渐在这一带的难民营变得小有名气。有官兵听说了此事,特意派了几个小卒将朴秋请到金郡湄城的将军府里。

‘这倒是靠近郡府的一个绝好机会也说不定。’朴秋心道。

原来湄城有位叫奕玌子的将军肩膀出了问题,每当要拉弓引箭或挥动大刀时便两肩酸痛,完全使不上力,医官治不好,便无法为战争出力,一直苦恼得很。

其实朴秋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自己算是自学成才,凭借的完全是一种对“病气”的感觉,自己也不清楚是否真的每次都能治疗成功,然而当他见到奕将军时,立刻被那人的风度与豪气所感染,他觉得他的气场很像一个人,就是王师的骠骑大将军焱帝。

在奕玌子的谦和的引领下,朴秋落座。

乍看之下,朴秋觉得眼前这名将军的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因为他举手投足间处处神情自若,且与自己谈笑风生,一派豁达之像,完全看不出是重病之人的仪态。然而当朴秋调息片刻、入定以后再向前望去时,却瞬间被自己所“看到”的“病气”给吓住了。

那已经不能算是单纯的一团黑烟而已了。但见体积庞大的黑紫色气体犹如一只拥有生命的巨大毛虫般攀附在将军的肩背之上,并且正凭借着自主的意愿来回游走。朴秋甚至能感到那团黑色的生命体正用无形的眼睛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它仿佛挑衅般地在将军的肩背处来回蠕动,与朴秋对峙着。

朴秋觉得后脊凉飕飕地发冷。他看了看将军的脸,而对方对此刻正盘踞在自己背上散发出病气的恶的生命体的存在似乎毫不知情,带着一脸漠然的神色。朴秋认真运气,将体内含有正能量的气凝在剑指上,准备向着将军的脊背劈下。

然而那病魔似乎生有智慧般地预感到了威胁的来临,虽然不情不愿,然而它迅速在将军身上到处逃窜,眨眼间便隐匿得看不见了。朴秋愕然,再入定细看,他感到将军的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宇宙,每处毛发骨骼都是一个广阔的世界,能藏千军万马。要从这三千万万个世界中寻找出不知变幻成了何种形态的邪物,谈何容易?然而朴秋并不泄气,他细细寻找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在对方手指的骨缝中找到了缩成一点暗暗窃笑的病魔,他心中庆喜,刚要下指,那病魔又刺溜一下逃得无影无踪了。朴秋有些懊恼,只得再细细寻找,半响,直到他简直快要放弃的时候,才终于在两个脏腑的隔膜中再次找到了正试图收敛声息、将自己行迹掩藏起来的病气。这次他当机立断,不留给那邪物逃跑的时间,凌空一指迅速劈下——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那病魔的身体顿时分裂成无数微小的黑色个体,就像原本集结的大部队分裂成一个个极小的人,它们惊恐地喊叫着,四散逃逸开来,有的丢盔卸甲,有的呼朋引伴,四下里一片军旗混乱。此时朴秋的精力已经消耗到极限,再也无法入定来看了,他一下子松散下来,瘫在椅子上深深呼气,眼前的将军便又从一个广袤无根的宇宙变回成一个普通大小的人类,周围的一切幻境也都变回原样。

似乎是暂时平定了,然而也许过不了多久那些病气小人又会重新寻到彼此,唱着歌儿整装再发。人类的战争也不过如此吧,起承转合,生长消亡,就像那些疾病小人组成的军队一样……朴秋如是想到,微微叹息。

将军见他如此,将信将疑得试着动了动肩膀,惊喜道神医果然厉害,一定要赏。朴秋摇了摇手,称自己道行尚浅,恐怕只是将病症减轻了,并没有完全去除病灶。那疾病的根源太顽固,一时难以根治,怕是总有一日会复发。

“不要紧,只要在那之前打败敌军,我便是死也无憾了!”将军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少年,你是我的恩人。我授你将印,从此以后金郡所有将府随你出入!”


III


当一个看上去柔顺乖巧、甚至带着一点羞涩的白衣少女抱着大大的毛笔从城内走过时,人们都躲在路旁的房子里面偷偷看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交头接耳中不时发出善意但带着轻视的笑声。“就是那个女孩呢。”“啊,真的?看不出哪里不同呢。”“真的不懂官府的那些人怎么想的,这样的小孩子能干什么?”“湄城的前途真是令人担心呐。”“呵呵呵。”

“讨厌!滚开!”一个小男孩从窗户向着少女丢了一颗石子过去,接着哭着转向一旁的母亲。“别胡闹!”那妇人惊得连忙将孩子护入怀中。“弟弟没做错!”站在旁边的一个大一些的男孩义愤填膺地说,“东村的二牛哥曾被一个言灵用手指在面门上写下一字,从此变得无法吃喝,在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之后活活饥渴而死。他们言灵仗着自己天赋奇能,个个心狠手辣、作恶多段,全都不是好人!”说着同样向着窗外的少女丢起了石子。

那少女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城门,对那些或是出于担心关切或是出于猜忌好奇的流言非议之声都置若罔闻。浓郁的墨香在鼻尖萦绕,从她自古旧的箱子里拿起那被尘封了许久的祖传的毛笔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她不会输,也不能输。赌上言灵一族全部的自尊与高傲。


其实朴秋有时也会在心里苦笑:天朝的王师已经出兵讨逆,如今已然兵临城下正要攻取湄城,然而自己身为神道会的殿生,不但没有完成讨贼的任务,反而却在敌人的阵营里为敌军的伤将治疗病痛,真是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一大笑话。

如果其他的殿生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辰祀,汐月,天音,阿佑,荠落,午裳,许多许多的伙伴,还有……辉夜。

虽然如此,当朴秋扪心自问的时候,却完全没有觉得后悔的地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好像被塔薇儿“只要不后悔便好”的信仰感染了,想到这里,朴秋自己也讶异起来。况且多亏了现在特殊的状况,使得朴秋能够在湄城高高的城楼上观望面前正在发生的景象。

湄城并不是一座大城,按规模来看的话,只能在金郡算一座中等大小的城池。王师的火力集中在东门,成排的投石器滚车轮式连续不断地摧毁着城墙,城墙上守备的士兵已经用完了全部的箭矢,几乎陷入了束手待毙的绝望境地。城下攻城的士卒们齐声喊着“速速投降”,声势浩大,而守城的士兵们却不敢回应。照这样下去的话看来快要支撑到极限了吧,朴秋想着,只要自己在这时做个内应,径自放下城门,湄城便是唾手可得。他抬脚刚要行动,城门处却传来一阵喧哗,他回头望去。

门杠落下,铿锵坠地,厚重的红色城门缓缓开启,吊桥放下。城楼上前一刻还纷纷议论着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全城上下成千上万的目光一齐投向了那个自城门口出现的孤单身影。

朴秋隐约记得之前人们的议论声里有提到过“言灵”,“末裔”一类的词眼。

只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踏着优美而坚定的步伐款款而出,每一步都牵动着无数颗跳动的心。黑亮的眸子如同最璀璨的星,细长的眉毛斜飞入鬓,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与纯白的羽衣交相辉映。她的头发很长,几乎能将整个纤细的身躯包裹起来;她的两手迎风挥舞着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大毛笔,虎虎生风,顿时散布出威风八面的气场。她成了这个战场真正的主角,她走过吊桥,在沙场上站定,形单影只面对着前来攻城的整支虎狼之师而毫无怯意,反倒是敌军的主将一时没了主意,摸不着头脑,偌大的军队只是怔怔看着前方神色自若的少女,那双灵动的眼睛中暗藏着足以令千军万马望而却步的震慑力。

朴秋注意到身边的一位白发老人悄悄地叹气,过去问时才知道那个少女是老者的养孙,名叫空诗。


空诗开始行动了,只见她单手环过毛笔,拉来一缕长发咬住,两脚开立,接着双手开始结印。那是一组极为复杂的手印,朴秋所在的位置根本看不清楚,然而可以明确地看到空诗变换完最后一组手印后那只巨大的毛笔开始发光,空诗闭着双眼,如同在梦中舞蹈一般由跃动着的毛笔牵引着,在沙场上旋转挥洒,那婀娜翩跹的舞姿曼妙轻盈,如同乘云踏浪,举手投足间绝美的舞步牵动着人的心弦。在场的士卒们全都看得痴了,战戟几乎要从手中滑落;风稍住,空诗笔锋急转,一时间巨大的毛笔已被直直插入地下,几乎能看到土壤碎裂的痕迹,可见那毛笔的份量绝对不轻。少女的羽衣仍在飞扬,她止住脚步,睁开双目,只见广阔的沙场上赫然出现了两个醒目的大字——不降。

在场之人无不愕然。

“……这算什么?!派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来这耍宝是要羞辱我们吗?上啊!把她给我踏碎!”敌人的主将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挥着手臂愤怒地吼道,后面的士兵顿时一拥而起,喊声震天,如同凶猛的洪水一般向着少女的位置席卷而来。

“天蒉!”少女纤细的嗓音喊道,她抬手一挥,那只巨大的毛笔突然横着飞向了空中,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结界瞬间在战场上展开,那结界足有千里,将城墙自沙场中保护了起来,如同天堑,又像一面偌大的半透明墙壁,时时折射出太阳的光辉。城楼上的人们一片哗然,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

“献祭,我修攒的德行,保护湄城。”

只见冲上前来的士兵们就像一只只被电网击中的飞蛾,只要一接触到那面屏障便会浑身灼伤地被弹飞回来,摔向地面,后面的士兵踩踏着前面倒下的人继续向前,成百上千名士兵前扑后进,哔哔啵啵的响声此起彼伏,整片战场上火花四溅,几乎能见到那面屏障上的电流条条游走着,不时因碰撞到猎物而迸发出刺眼的光芒,不论是士卒的身体抑或是坚硬的投石。火光之中,空诗的表情严肃而庄重,悬在她头顶的巨大毛笔不断在空中书写着什么,那些看不见的文字化成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补充到半弧形的结界中。

“您的孙女真是厉害,一根手指也不用伤便阻挡住了千军万马,真是佩服佩服!”朴秋对那老者道。

老者的表情却一点也没有高兴的影子,反而满是担忧与心疼,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女的身影,好像生怕她蒸发了一般:“并不是那样的,年轻人。语言确实是将意念具现化最原始的方式,也是最初的奥义,它能控制人的思想,也可以借由和自己对话来控制自己的思想。虽然如此,言灵者并没有什么强大的道术。他们唯一的本领便是用自己现有的资本与神明进行交易的能力。这里多出了,那里便要少。如果一直交易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会耗尽自己的一切的,因此言灵是禁术。那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做赔进行的谈判啊。空诗正在通过那只毛笔用她所有的精气神在同神明交易守护城池所需要的强大力量,每一秒,每一秒都是,真是的,明明是个身子骨并不算硬朗的女娃娃家……”老者说着,浑浊的眼睛里已经闪着泪光。

朴秋重又看向正在狂风里坚强地支持着沙场结界的言灵少女,突然收回了想要帮助天朝里应外合夺下湄城的念头。至少,这次就让我默默做个旁观者吧。

气流很强,空诗黑色的长发如同升起的火焰一般向上飞舞着,连同纯白的羽衣一起,在天空中狂乱,仿佛正用浓墨在白绢上谱写着最美的书法。她的神色显得有些疲惫,然而更加灰头土脸的是那些已经瘫倒在地无力起身的士兵们,带头的将领环顾左右,带着有些畏惧的表情大骂着,然而终又不敢上前,整支军队便只好停滞在那里,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暂时撤退。

突然天空响起一声嘹亮的长鸣。举首望去,只见一只通体黑亮的巨大雄鹰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那鹰有着令人瞠目的强健翅膀和泛着寒光的坚韧勾爪,背衬着广阔的苍穹,全身散发出逼人的王者气魄。“首席!是首席殿下!辉夜大人来啦!王师的空军来支援我们了!”城下的士兵们一齐欢呼,顿时抖擞起精神,士气大涨。眺目远昭,黑压压的一片影子布满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那是由神道会驯服的鸟兽组成的王师空军部队,骠骑大将军焱帝所帅的主力即将到来!

“辉夜?!……”朴秋急忙跑向城楼边趴在城墙上向天空望去。

“什么,空军吗?”空诗蹙眉,她拂袖一挥,那巨大的结界立刻冲天而起,瞬间增长到看不到顶的高度,直通天际;边缘末端,结界锋芒斗转,忽又扶摇而下,最终呈半圆状地将整座湄城笼罩在里面。突然剧增的负荷显然令她有些力不从心,她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脸色变得难看。

雄鹰的速度很快,它瞬间撞向了结界,如同飞蛾扑火。闪烁的电流流遍了它的全身,它仰首哀鸣,痛苦地扑扇着双翼,然而却没有后退,它用尖利的勾爪抵住结界的表面,任电流与火花在空中迸射四溅,击中着它的身体,它拼命承受着,不断向前,想要冲破束缚。

“首席大人!加油!”底下的士兵们高声喊叫着,希望能将那声音传到雄鹰的耳朵里。


朴秋忘不了那时空诗的样子,因为他很难相信那样隐忍坚毅而充满仇恨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脸上,她的牙齿虽已因痛苦至极而将下唇咬破流血,然而目光却依旧犀利而充满斗志,她两脚开立,两手前伸,开大小周天周身畜气,她抬首用愤怒而仇恨的眼神看向苍鹰,目呲尽裂。

“献祭,我一世的财富,我五十年的寿命……给我力量吧!保护结界,保护湄城!”

巨大的力量化为冲击波自结界破空而出,几乎要将那入侵的雄鹰吞并。

“放弃吧,空诗!”老者奔向城墙,老泪纵横地向下喊道,“别再糟践自己了,我的好孙女,用老夫的命来换吧!”他的声音嘶哑,仰天长啸,脸部不停颤抖:“为什么要让空诗来战斗啊,我真糊涂啊!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苍鹰的眼神中闪着犀利的光,紫色的眸子熠着太阳的光辉。然而它只是暂时后退了几步,接着挣扎着再次顶上了结界。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的家园,我唯一的亲人所在的地方,我最后的留恋,绝对不能让那个消灭我族人的恶人阎罗的军队攻陷这块土地!即使赌上言灵最后的尸骨,也要守住这块城池,否则的话,这个身体,这一切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献祭,我一生的幸福,我全部的健康,给我力量!”

空诗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含着泪水,她仰起头来哭泣着向天呐喊。‘打不过吗?怎么可能……硝烟四起,战火纷飞,如果不能阻止的话,我看尽苍生还有什么用?既然如此的话,这个视力我也……不需要了!’

被风凌乱的长发在空中狂舞。她闭上了眼睛。

苍鹰感到浑体犹如被电流击穿一样生疼,然而它煽动着羽翼,强忍痛苦,硬是逼迫自己向前顶去。

“我的声音,我的眼睛,我的双手,我的青春与容貌,我命中注定的爱情,我所有的元气与精魂,通通拿走,我要力量!……”

变得嘶哑的声音逐渐消逝,柔软的身躯开始老去,只见空诗原本漆黑的长发变成花白,身体开始向前佝偻,原本如花的容颜迅速衰老,变成一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牙齿掉光,嘴唇变得干瘪内陷,清澈的眸子变得浑浊,几乎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空诗!你怎么那么傻啊,你怎么可以……”城墙上老者的声音绝望而苍凉,城里的人们见了那少女凄惨的景象,无不掩面而泣。朴秋也几乎为之动容,然而他知道,同情敌人就是对伙伴最大的残忍,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

苍老的婆婆两耳失聪,听不到战场上的声音,却仍旧紧紧环抱着那只不断跃动着的毛笔。

……献祭,我的生命,我的元神……

巨大的冲击波自结界上扩散开来,雄鹰被命中,被迫向后弹飞了数十丈,浑身被爆破得鲜血淋漓,一滴滴得滴落战场,它的眼睛有些模糊了,目光涣散起来,然而还是鼓起最后的力气向着结界露出的缝隙中攻去。

在它之后成百上千的王师青鸟军队赶来了,它们纷纷投入摧毁结界的战争中,一次次的飞撞如同枪林弹雨向着湄城的上空袭来。

“支援辉夜殿下与空军!冲啊!”地面上的前队将领也带领手下们齐攻城墙。

结界裂开了。裂纹迅速扩散,破绽处崩射出琉璃璀璨般的星光,如同无数漫天飞舞着的破碎了的梨花花瓣,那些花瓣在风中缠绕着,将言灵的末裔与它们一同葬在了梨花深处。

沙场上方才还烙印着的“不降”二字此刻已然模糊。朴秋高高地站在城墙顶上,在风中凝望着苍穹,做到了,辉夜破坏了空诗的结界,王师主力的大部队空军冲过来了。领头的几只赤鸟和青鸟上分别乘着汐月和天音等殿生,它们正向着自己的方向飞驰而来。

“上来!手给我,朴秋!”有着眩目的紫色眸子的苍鹰逐渐逼近,身上遍布着鲜红的伤口,它有意降低了飞行的高度,其它的几只青鸟紧随其后。

朴秋将手举过头顶,然而马上又犹豫着缩了回来。他们知道吗?自己任务失败的事情,自己将神道会的秘密告诉惑骨月成员们的事情;我是个背叛者,背叛了渊宙,背叛了殿生的身份,即使如此,你们还会像以前一样接受我这个同伴,仍然当我是战友吗……

鸟兽巨大的影子投上城墙的地面,几只赤睛青雕几乎在贴地滑翔。耳畔的风压急速变化,迎面而来的强风几乎要将朴秋向后掀飞。

“笨蛋!你在那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天音纵身自青雕背上跃下,单手挂住雕爪,在鸟兽一掠而过的瞬间另手抓起了朴秋微微抬起的手腕。英俊的脸上涌起了狡黠的笑。

“走了!!”天音喊道。

双脚突然离地,身体瞬间悬空,耳旁是呼啸的风声;向下看去,地面离得越来越远,然而朴秋的心里却忽然感到莫名的踏实。

被投石机与火矢猛烈攻打着的湄城在眼皮底下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从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绿色的森林。

……

“那时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城楼上?”朴秋后来有次问道。

“傻瓜!像你这样的傻瓜,我飞到湄城的第一眼就发现你了!”辉夜回答。


昭悦廿二年夏五月,由焱帝率领的王师主力军队集中火力攻下了湄城,王师很快扫平剩余残党,自此金郡所有城市全部复收为王土。讨伐卢洲的战争以王师的绝对优势为背景拉开了新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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