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众位老臣听了何晏所说的几大弊政以后,群情激愤,有些老臣更是气的脸都青了。
这时,尚书邓飏不等老臣们开口反驳,立即趁热打铁道:
“不错,何尚书所言甚是,冀州之地,土产无珍,人生质朴,上古以来,便无仁贤名士之例,异于徐、雍、豫诸州也,然则当今之世,九品大小中正之官,尽数为冀州氏族所担任,长此以往,只怕会贻误国家选举,故飏以为,地方大小中正官之权力,应当予以制约。”
邓飏刚刚说完,一人便出班执笏开始反驳,众人看时,原来是光禄勋卢毓卢子家。
卢毓脸上颇有不满之色,他反驳邓飏道:
“冀州,天下之上国也。方才尚书何平叔、邓玄茂谓其“土产无珍,人生质朴,上古以来无应仁贤之例,异徐、雍、豫诸州”,毓实不敢苟同。以毓之见,除黄帝已前,冀州未可备闻大贤之外,唐虞已来,冀州已然成为圣贤之渊薮,帝王之宝地也。冀州东河以上,西河以来,南河以北,易水以南,膏壤千里,天地之所会,阴阳之所交,所谓神州也,怎可言其地之中正官会贻误国家?”[注1]
此刻,朝堂上所有人,包括曹芳都明白,邓飏和卢毓二人为何要争辩冀州与豫州孰优孰劣。
这是因为,朝中大将军曹爽一派的人物,诸如夏侯玄,何晏,邓飏,李胜,丁谧,桓范,毕轨等人,多是河南豫州人氏;
而太傅司马一党中,卢毓,孙礼,刘放,孙资,高柔,乃至傅嘏,多是河北冀州人。
因此这二州之争,实际上也是两党之争。
早在汉时,豪族兴起之际、地方官察举制下,这种地域观念和地域歧视就很容易产生。
汉末有所谓著名的汝南颖川优越论,甚至豫州境内汝南与颖川两郡之间也在一争高下,早在太祖武皇帝时,大儒孔融就著有《汝颖优劣论》一文。
而此时,曹、司马两党之间的斗争,便包涵着河南豫州与河北冀州的地域冲突。
这种思想甚至影响到了后世,以至于东晋年间天子南迁之际,造成了南人重玄学,南渡者多;而北人重经学,南渡者少的现象。
就在尚书邓飏与光禄勋卢毓两人相持不下之时,一名青年郎官出班。众人抬眼望去,原来是故太傅定陵侯钟繇之幼子、魏郡太守定陵侯钟毓之弟,刚刚加冠的秘书郎钟会、钟士季。
听说此子自幼时起,便才华横溢、古灵精怪,不但擅长谋略,而且还继承了其父钟繇的长处,擅长书法,并能够模仿他人字迹,惟妙惟肖。
据说钟会的外甥荀勖,家中有一柄价值百万钱的宝剑,寄存在荀勖母亲钟夫人那里,擅长书法的钟会便模仿了荀勖的笔迹,向钟夫人索要宝剑,钟夫人以为真的是儿子需要宝剑,于是便寄剑给了写信之人,钟会因此而得了此宝剑。其书法造诣可见一斑。
明帝景初年间,十二岁的钟会突然对当时糅合了老庄思想的新儒学——玄学颇感兴趣,于是便去拜访当时的玄学领袖夏侯玄,想和夏侯玄结交,然而夏侯玄却认为这个小了自己十几岁的孩子太过狡猾便黠,因此没有与钟会结交。
钟会为此耿耿于怀,同时极力研究玄学一道,想要超越夏侯玄,多年以后,终于有了大成。
如今,京城研究玄学的年轻士子,就以钟会和另一位名叫王弼、为《老子》做了注疏的青年最为出色,大有与当年老一辈的玄学领袖何晏、夏侯玄争锋之势。
在朝堂政路上,王弼被尚书何晏揽入门下,钟会则与中护军司马师走得很近。
钟会见邓飏、卢毓二人辩论的难解难分,于是打算另辟蹊径,换一个角度来反驳对方。钟会微微一笑,然后开口道:“邓尚书,钟会有一言,还请赐教。会以为,当今士子,才与德应当并行、并重,不可偏废,而士子之才与德,恰好是由地方大小中正所评定的,然则君与何尚书却认为,应当裁撤中正、限制其权力,岂非本末倒置?因此会以为,中正官之权不可废,唯望陛下、大将军以及诸君深查之!”
朝中司马党的河北老氏族听了钟会的话,纷纷对这个年轻人赞不绝口。
太傅从事中郎傅嘏也趁势说道:“钟士季所言不差,在下亦以为才、德二者,本为一物,不可分离,我辈士子所研习之五经,其中大义即为德,由此观之,倘若无德,何来才也?”
这时,一位风神俊逸、光彩照人的中年大臣出班,原来正是皇帝曹芳长姐齐长公主夫婿李韬之父、侍中尚书仆射李丰李安国。
说起这李丰李安国,倒是一位十分有趣的人物。
在一次除夕元日朝会年宴上,李丰与中护军夏侯玄恰好并席而坐,旁边恰好坐着一位擅长点评他人的大臣,喝醉以后看到身旁坐着两位光彩照人的同僚,他仔细一看,原来正是夏侯玄与李丰二人,于是他便称赞二人道:“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这件事情也被传为一时佳话。
李丰虽然颇有才名,但他却在庙堂之上投机取巧,首鼠两端,明帝驾崩以后,满朝文武皆分别依附于大将军曹爽和太傅司马懿,然而李丰却始终不明确自己的态度,一面与昌陵乡侯夏侯玄关系匪浅,另一面又想方设法得到了司马师的看重。朝中因此有人这样嘲讽他说:“武安权势炙如汤,太傅父子冷如浆,李丰兄弟似游光。”,游光是传说中一种生有八首的恶鬼,意思是李丰兄弟就向游光一般,首鼠两端,四处游荡。
大将军党与太傅党的人见是他要进言,都觉得有些诧异。
因为这位侍中尚书仆射为了躲避各种党派琐事,常常告病休假,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在朝堂上发言。
李丰见钟会与傅嘏提到了才与德行,因此接着说道:“钟士季与傅兰石所言,丰不敢苟同。窃以为才能与德行,两者明明乃是相异的,怎么能说才德相同呢?昔日汉高祖所用陈平,并无贤名在外;战国名将吴起,亦曾杀妻求将。此二者虽非有德之人,然却是国家足以依仗的贤臣良将。故丰以为,现如今中正官以德选士,怕是会错过许多诸如陈平、吴起一般的大才!”
皇帝曹芳见众人由政见分歧讨论到了学术,倒觉得颇为有趣。
钟会、傅嘏等人的看法,是说才德并重,或才德本为一体。而李丰的看法则是才德相异,不可混为一谈。
他思索了半晌之后,还是下定了改制之决心。
“众位爱卿方才所言,皆颇有道理。不过朕以为,如今中正官所选士子,尽以世家为依凭,确实会遗漏不少人才。故朕决定,让大将军先行主持中正官改制诸事宜。众位爱卿还有什么异议吗?”
群臣见皇帝也偏向于曹爽一面,知道多说无益,如若再在朝堂上唱反调,只怕还会引来祸端,因此都缄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