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黑当了队长后,在村务管理上,开始还表现的循规蹈矩,慢慢就不安分起来,过去受制于别人而深藏的禀性开始了变本加厉的暴发。他把原来领导的民兵组织更加强化起来,家天下一言堂越往后越严重,赵姓中人俯首贴耳,高姓也不敢乱来,外姓人更是忍气吞声。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如果回头看,赵黑的聪明与大胆是先于中国社会大变革的。但赵黑善走上层路线的同时,在派工分配和队务的安排上,基本能保持公允的姿态,其能耐中尤以这一点比较服人,所以村子管理的确实较原队长好了许多。社员们先从面子上服从,慢慢深入到心理层面,最后落入了完全顺从的窠臼,对日常的干活、分配、耕种、收获少有异议,也少有人去操心建议,因为一切都是赵黑说了算。
赵黑的另一变革是对以钟声号令全村的老方法进行了改变,他把那口大钟从原队长家门口的大树摘挂到了离村队部不远的百年大柳树上。同时通过关系弄回一套扩音设备放在自己家里,拉了长长的线路,架了两个大喇叭在屋侧的老树杆上。
于是一碗村一早一晚都是音乐声声,有革命歌曲,也有样板戏,更有赵黑对本村工作适时安排。有时还是队长点名道姓的喊话器,功能与效果比那口大钟现代了许多。
也许是物物相生,队长家有了大喇叭,公社和大队很快又拉了线到村子里,家家户户又安上了广播匣子。广播每天整点播报新闻,人们知道当前全国全省全县全公社全大队的形势都是一片大好。它的出现让原本封闭的一碗村人多了一个了解外部大世界的“耳朵”,人们茶余饭后,闭目院中或家里,就能知道天下大事,这有多了不起呀!
可惜向好的条件,挽留不住终究要弃世而去的人。那年秋天,高六的身体如同骨头散了架一样,怎么也硬挺不起来,人就瘫在了炕上。黑香娥不嫌不弃,端水倒尿侍候终日。等到秋收结束,冬季来临,高六的身体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常常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黑香娥看在眼里,说:“傻子,你还有什么留恋的只管跟我说,我想办法会给你满足”。高六黑瘦的脸上露着艰难的笑,断断续续说:“我,我,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啊。”黑香娥怨慎说:“你个死鬼,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不能收心归正了。难道让我陪你一起到那阴槽地府去报到不成?”高六有点急,口角流着涎水,喘息着含混不清说:“我,我,我不是那,那,那个意思。你,你,你是个好女人,我,我,我可惜老了才,才,才能和你,你,你一起睡觉。我这么走了,我,我对不起,起你。”黑香娥说:“有甚对不起的,能成夫妻就有缘分。不要胡思乱想了,人都会有老的一天,我也现在老得难看死了。”高六说:“你,你,你不难看,我,我,我就爱看你。”黑香娥说:“你呀你,咱们刚结婚时,你不是一天到晚也疯狂过了吗,难道还不满足?”高六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心事被猜中后,对往事回味而生成的神游的表情。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高六在炕上瘫了快两个月。这天半夜,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猪。猪高六在一片水塘边上看着自己的倒影,越看越伤心,忍不住哭了。哭着的猪高六扭身要离开水塘时,尾巴一甩,发现梢上系着一根红头绳。他一时忘了自己变成了猪,想起一句老先人说过的话,说尾巴上拴了红绳的猪,那是被屠刀号定的标志。于是,猪高六回转脖子,甩动尾巴,想用嘴咬住红得让人眼晕的红绳,结果却是徒劳。无论他头如何转,尾巴如何向前抛,嘴与那根红绳总是差那么一点距离。转啊转的他再也停不下来,最后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而抽打的鞭子就握在高大的黑香娥手里。
梦醒的高六回到了现实中,看见老婆就睡在炕头一边,憨憨的亲儿和拖油瓶的女儿也都酣睡着。高六心里对自己反复说:“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这个梦让高六想起了久违的杀猪手艺,想起了现在的时令,马上就要进入新一年杀猪的日子了。他突然想吃一口烩酸菜里的肥猪肉,那种想简直就是身体所有零件的全部愿望。
第二天,高六对黑香娥说:“老,老,老婆,快到杀猪的日,日,日子了,我好想再吃一口现,现,现杀的猪脖子肉烩酸菜。”黑香娥眼睛一眯,觑着男人说:“天刚上冻,你再等个二十多天,你七弟家要聘女子,到时会提前杀猪用肉的。”
高六开始了对念想的等待,等待中一点点灯枯油尽。终于,他喃喃地说:“老婆,我,我,我怕等不到杀猪的那个时,时,时候了。”黑香娥半天不语,最后下了狠心说:“算了,咱们明天杀猪,我给你烩酸菜吃。”高六眼睛一亮,跟着又黯然下去,说:“算了,咱们家的猪才,才,才刚刚开始长膘,多喂养上一段时,时,时间再杀吧。”黑香娥毅然决然说:“行了,你不要说了,别人家咱们作不了主,自己家喂的猪总能做主的。就这么定下了,明天杀猪。”高六薄如刀片的干嘴皮子嚅动着,开始了不停磨牙齿。
高六的徒弟被叫来给师傅家杀猪,村里的闲汉也来帮忙。走门串户的村人听到后,都奇怪高家这么早就杀猪,正是长瞟的时候,不是可惜了?有人猜说:“怕是他们家的猪得了什么病,趁活着杀了还能吃肉,免得一死全丢了。”黑香娥如实解释,引来听话者的一片赞誉。就有人上门来,等高家杀死猪后先借上五六斤肉,说给家里的老人娃娃解解馋,完了自家杀猪的时候再如数还过来。黑香娥满口答应,自家喂了一年的猪就被从圈里捉了出来,一如往年,在众人七手八脚的捉弄下,干嚎着仰面躺在一块空地上。
高六躺在家里的炕上,听着猪在院子里挣命的嚎叫,耳朵里如响起一曲旋律高昂的乐曲。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了自家刚刚有点膘情的黑猪肚皮一鼓又一鼓,喉管里的声音如号角一样吹奏着。他看见自己拿起了刀子,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条上蓖了蓖,眼睛盯着猪喉结处的一个点位,嘴里不自觉跟着哼出了一声。哼着猪的调,他用一只脚踩住了猪脸,说时迟那时快,刀子滋溜一下,从那个自己闭着眼睛都能瞅准的点上,捅了进去,直达心脏,然后手劲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跟着刀尖在要命位置左右一旋,完成了任务。
一如过去的无数次,躺在炕上的高六看见自己收手蹲在一边,看着眼前的猪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只有鲜血外喷,和一声弱似一声的“哼哼”。一切太熟悉了,他忘我地学习猪的咽气声,越学越像,越学越乐不可吱,就哼出了体内最后的一口气。
黑香娥把砍下来的猪头猪蹄拿到家里,搁在了地拐角处,瞥了一眼炕上静静睡着的男人,和那个盘腿坐在男人身边,一会发呆一会啊啊一会玩着枕头的傻儿子。她套上围裙开始烩菜了,炒肉的香味顿时在屋里弥漫开来,从窗户飘出去,顺着风七拐八绕让所有闻到的人都抽动鼻翼。她的心情挺好,为自己能满足男人愿望的壮举而得意。
边翻炒锅里的肉,黑香娥边对男人喊话说:“娃他爹,你闻这肉味香不香啊?”没有应答。她自言自语说:“你个死东西,想吃肉,现在肉在锅里香着呢,你倒睡得叫还叫不醒了。高宝,过去把你爹揉醒来,不要让他睡了。”高宝是他们的半傻儿子,听了话后站起来,走到高六的身边,用脚踢着高六的头,嘴里念混不清地说:“爹,醒来。爹,醒来。”
黑香娥忙着手里的营生,抽空过去在高六的头上拍了一把,又回身往炉灶里添了几根木柴。男人的没反应让她心一晃悠,再探手试了试嘴鼻处,又上到炕上帖了耳朵听了听。这个嫁过多次的女人,知道自己的又一个男人死了,死得再自然不过。她没有难过,顺手把被子往头上拉了一截,盖住了男人朽木一样的头脸,跳下地继续在锅台前忙碌地做饭烩菜。
等烩菜的所有工序到了位,黑香娥叫回在院里玩耍的女儿在灶前烧慢火,自己跳上炕把半傻儿往高六身边边拉边骂:“傻东西,你爹死了都不知道,去,坐在身边给哭个。”随着使劲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就牵引出一嗓子小孩尖锐的哭声。黑香娥重新揭开了高六的盖头被子,用被角把男人嘴上流出来的黄水揩干净了,这才来到院子里,用低沉的语调宣告了死讯。
褪了毛被吊在木架上的白条猪前,正在清理猪内脏的几个人都歇了手里的活,木然地谁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