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已(主线+番外)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圣旨到!嵇山郡主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恭仁亲王之女嵇山郡主毓氏崇嫣,端庄贤慧、淑慎温和,自幼养于太皇太后膝下,深得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喜爱。特破格封为公主,封地薇城。待其及笄后,下嫁恒州侯吴启凌,前往薇城就封。钦此。”

她木然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薇城公主,接旨呀。”传旨的公公好心提醒,他想这郡主定是高兴过头而忘了接旨,毕竟这宗室女儿封为公主的,除去和亲公主外,开国以来可是第一例。

“臣女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自己的声音吗?怎么如此沙哑?

那公公只当她激动过度,未作他想:“这还有封圣上给您的亲笔信,您请收好。奴才告退。”

她仍保持跪姿,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缓缓打开了信函,不由自主地轻声读着。

“崇嫣,自你五岁那年入宫,如今已十年。朕知道你在宫里谨小慎微,甚至觉得自己不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不要妄自菲薄,崇嫣。朕想破格封你为薇城公主,你是朕疼爱的妹妹,在朕心里是和昭华一样的地位。朕不想你一辈子锁在宫里,漠然麻木地活着。吴启凌是一个颇有前途、人品正直的青年才俊,嫁给他,你不会吃苦。

崇嫣妹妹,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罢,过与宫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念罢,四下一片寂静,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碎裂的声音。

她睁大了那神采全失的双眸,向天喃喃着……

“珲哥哥,你不知道,宫里宫外对我而言,唯一的区别,就是你在,与不在罢了……”

雍怡二十八年十二月,北疆罗勒国再次来犯。他们来势汹汹,雍怡帝唯一的亲弟弟——曾打退已经被废的恪亲王的叛军,又击败过罗勒国的恭亲王自请挂帅出征。此后边关捷报频传。

雍怡二十九年三月,罗勒军首领首级被斩,罗勒国献上马匹、牛羊、珠宝等求和。军队回程途中,恭亲王因过度劳累,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太后心痛昏厥,雍怡帝亦大恸,罢朝五日,追封其为恭仁亲王。恭仁亲王无子,只有一年方五岁的幼女毓崇嫣。雍怡帝当即封她为嵇山郡主,并接进慈宁宫,由太后抚养。雍怡帝太子乃元后祈氏所出,太子四五岁时,曾养在慈宁宫,是以他经常来看望太后。她入宫时那年,太子毓晟珲已经十岁了。

她永远记得,那年阳春三月,柳絮纷飞,蔷薇绽放,眉清目秀的小哥哥站在她面前,笑着从她发间轻轻拂去沾染的点点柳絮,温柔地对她说:“崇嫣妹妹,我是你的珲哥哥,这里是我的家,以后也是你的家。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仿佛一道灿烂的阳光照进了她的心间,初来乍到的惶恐不安顿时驱散了一大半。也许就是那时,他的眉眼就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而他也的确履行着他的诺言,一个十岁的小人儿,帮他五岁的小妹妹发落了玩忽职守的嬷嬷,并让皇后将他自己的一名乳母琴珊嬷嬷派去贴身服侍她。从此服侍她的宫人没人敢不尽心尽力。

很快她在宫里长到了十一岁,虽然没有父母在身边,但有太后的庇护,她的吃穿用度并不比公主们差。可是,除了皇后所出的三公主毓昭华与她关系亲密外,其他的公主并不大愿意同她来往。

这日,她为太后弹奏了新学的曲子,太后十分高兴,将一只外观精美的八宝琉璃盏赏给了她。这本也没什么,这琉璃盏也并非甚价值连城的物什,只是做工精美罢了。偏偏极受皇上和莲贵妃宠爱的五公主毓云姜垂涎这琉璃盏已久,央求了太后多次,太后都未松口——她素来看不惯莲贵妃狐媚主上那样儿,自然也不会喜欢她女儿。

毓云姜得知那盏赏给了她,气急败坏地在御花园发脾气。她的贴身宫女忙讨好安慰主子,说那嵇山郡主不过一介外人,太后自然还是最疼公主的,那盏不值钱,公主还落得个礼让外人的好名声。

毓云姜立刻得意起来,说是呀,她不过一个外人,哪有我跟皇祖母亲密,她虽然未及笄就有封地,可那嵇山是什么小地方,等我以后及笄,得封宜城庄城这等大城,要什么有什么。

此时毓昭华正和她一块儿在御花园赏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毓昭华当即黑了脸要冲出去教训她们,她急忙眼泪汪汪地拉住她,摇摇头。她不过一介外人……是啊,自己只是皇上的侄女儿,小小郡主,如今寄人篱下,自然要看别人脸色的。

那天她忍着泪跑回慈宁宫,将自己关在房里,才任由泪流满面。此后,她越发沉寂,将自己的心关闭起来,不踏出慈宁宫半步。每当公主皇子们来给太后请安时,她总是静静地待在最后,看着他们对太后撒娇,承欢于太后膝下,只觉得心里苦涩。

一天皇子公主们请完安后,她同往日一样跟在最后默然。前面的人都出了宫门,她穿过院子准备回房,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崇嫣妹妹!”她回首,正是他,太子毓晟珲。“珲……太子殿下……”“崇嫣,你最近怎么了?”他三两步上前,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言语关切。

她想不动声色地挣开,却失败了。“没什么,谢太子殿下关心,臣妹很好。”闻言,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却突然拉住她的手,往她的房中走去。她心里一惊,奈何对方力气大,只好任由对方拉着。

进了房间,他挥退宫人们,方语气轻柔地问她道:“崇嫣妹妹,你怎么如此生分了?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她低头不语。他叹了口气,“最近昭华来找你,你也很冷淡。我们是兄妹啊,是一家人,有什么难过的事,当然要说给自己的家人听。告诉哥哥,谁欺负你了?”

他说我们是一家人。他说要把自己难过的事告诉他,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她一下子哭了出来,心里的委屈像滚滚洪水冲破了堤坝,涌向大海,多日心中的憋闷渐渐散去。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了当日发生的事。

他拍着她的背,心疼道:“我的妹妹呀,毓云姜的话你都放到心里去?四公主早逝,莲贵妃只剩她一个女儿,她从小被她母妃宠坏了,做事说话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抬手为她抹去眼泪,他郑重其事地说:“毓崇嫣,你是我们毓家的人,这是事实。你是我毓晟珲的妹妹,你怎么可能是外人?你这样想,别说皇祖母和父皇母后,就是我和昭华都会伤心的。”

她泪眼朦胧,用力地点点头。毓晟珲宽慰地笑了,眯起的凤眸带着晨光点点,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她一下子竟看住了。冷不防被他揽在怀里,她一愣,只感觉他用指腹轻柔地抚着她的长发,听他喃喃着:“本王的傻妹妹……怎么这么惹人心疼呢……”

眼里一酸,她再次泪盈于睫。忍不住将手环住他的背,把脸轻轻地搁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身上独特的香气,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一定……一定是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她这样想着,泪水终于再次流下来。这是幸福的眼泪吧。我的……珲哥哥……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转眼到了次年冬天。雍怡三十六年十一月,帝因病崩逝。太子毓晟珲登基,改元延庆。同年十二月,太皇太后因病薨逝。

跪在太皇太后灵前,她哭的不能自已。皇伯父走了,不到一个月,皇祖母也走了。短短两个月内,她就失去了两个真心疼爱她之人,他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手中还握着太皇太后曾经亲手给她绣的锦帕。“皇祖母……嫣儿还没给您尽孝……您怎么就……”

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父亲逝于军中,母亲吞金自尽随父亲而去。一夜之间,她由备受宠爱的王府嫡女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那种熟悉的巨大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恐惧卷土重来。眼前一黑,她哭晕在地上。

耳畔传来阵阵人声,她下意识地说着:“不要离开我……”

柔夷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掌心,只听那人温柔的嗓音:“好。”

待她悠悠醒转,已是三天后。毓昭华正坐在她的床边,红着眼睛,见到她醒来,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呜咽着说:“崇嫣……你可把我急死了……”“好了……我没事了,别哭了……”如是安慰着对方,她却也落下泪来。两人抱着哭成一团。

好一会儿之后,她们松开了对方。毓昭华先开口了,原来她昏迷的这几天里,太皇太后已经在吉日下葬了,已经是皇帝的毓晟珲知道她晕倒了,非常着急地赶来看她,命令太医院院正亲自看顾她。

她一直垂首默默听着,听到这,心中一阵感动。“珲哥哥……最近还顺利吗?”“哼,其他倒是都走上正轨,”毓昭华皱起了眉,“就是那些大臣好没规矩,百善孝为先,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他们竟然让皇上选秀,据说一些还是三朝元老,成何体统!”“选秀……”她喃喃自语,神情恍惚。是啊,她怎么忘了,他身为皇帝,自然要充实后宫。她是他的堂妹,嫡亲的血缘关系,她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延庆元年四月,罗勒国遣使者进京朝贺,带来了很多贡品,同时国王希望求娶一位公主,两国结成姻亲,共修太平。

当琴珊嬷嬷告知她这个消息时,她心中一片茫然。琴珊嬷嬷见她不解其意,着急地说:“郡主还不明白吗?怕是郡主要和亲啊!”

隆昌帝子嗣稀薄,只有雍怡帝与恭仁亲王二子,因而适龄的宗室女只有十五岁的毓昭华与十三岁的她,还有十二岁的毓云姜。而太后在使者进京前几日仿佛得知了消息,立即给毓昭华定了亲,对方是镇西大将军之子。而历朝历代郡主封为公主去和亲的并不少见,毕竟哪个帝王会舍得自己亲女儿去边疆苦寒之地受罪呢?毓云姜有一个位及贵太妃的母亲,莲贵太妃对于皇帝来说是长辈,自然是说的上话的。

那么便是自己了吧。她默默地想着,没有停下手里的绣活。她的心情紧张而又矛盾,若是自己的和亲可以让两国维持和平,可以让珲哥哥少操些心……她自是情愿的。可为什么每当她想象着他下了如此的圣旨给她的情景时,心会这么痛?……毓崇嫣,不是珲哥哥不在意你,只是他是皇帝,如果为了国家社稷不得不让你去和亲,那么毓崇嫣你要懂事啊……这般劝慰着自己,眼泪却诚实地落下。

几日后,圣旨一下,却让众人皆大吃一惊:毓云姜被封为定安公主,和亲罗勒。

为什么?她心情放松之余,不禁纳闷起来。难道是……珲哥哥为自己“报仇”?怎么可能,他可是皇帝,这些小事他怎么会放在心上,她暗自想着,心里有些黯然。

将绣好的荷包差人送去养心殿,那人来时却带来了他一句话:崇嫣这么乖巧,皇兄不会白白让人欺负了你。听闻此言,她心里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泪落如珠。

后来,听闻毓云姜嫁去罗勒不服水土,身体孱弱;再后来,毓昭华及笄,封为庄城公主,风风光光地嫁给了镇南大将军之子;再后来,她也十五岁了。

而他,已经有了皇后。皇后骆葳蕤出身骆大学士家,秀美端庄,落落大方,有母仪之风,很得太后喜爱,听说与他也是一见钟情,坤宁宫一直是帝王最垂青的所在。

她不常出自己的书湘苑的门,因而只在慈宁宫和养心殿碰巧见过皇后。

见到他对骆葳蕤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模样,和骆葳蕤少有的娇俏模样,她有些熟悉,却也有些陌生。大家都说帝后二人是天作之合,他很幸福,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有时就想,要不自己一辈子都不嫁人了,这样就能一直留在宫里,尽管不能和他在一起,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但能和他呼吸着同一个地方的空气,偶尔跟他说几句话,听他唤她“崇嫣妹妹”,她就满足。

春水初生,春花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在接到圣旨时,她是无措的。终于还是要走,其实她潜意识里早就预料到这一日了吧。她觉得,他是懂她的,亦是不懂她的。他看到了她的沉默,以为她不快乐,却不知道她的心情早就不随自己而转移了。

她愿意为“崇嫣妹妹”而留在宫里,而不愿为“薇城公主”离开。她这辈子不敢妄想更多,只想做他的崇嫣妹妹,仅此而已。

渐渐地过了几日,她也想明了。妹妹应该听哥哥的话。吴启凌是谁?她不知道。既然他要她嫁,那便嫁罢。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薇城公主出嫁,百官朝拜,帝后相送,规模堪比庄城公主的婚礼。

登上花轿的前一刻,她微微掀起红盖头,旋身向那住了十年的重重宫阙遥遥一望,那个傲然绝立的熟悉身影已然不见。他已经同皇后回去了吧。此去薇城,他们恐再难相见。耳畔似是隐隐传来一句“崇嫣,再见”。她轻叹,喜欢他已经到出现幻听的地步。

侍者掀起帘子,她抿了抿唇,进了花轿。

珲哥哥,那么,再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鼓乐齐鸣,礼炮喧天。三月的薇城,正是繁花似锦。他默默在心里道:“崇嫣,再见。”

之所以当初挑了薇城作为她的封地,是因为他知道她最喜欢蔷薇了。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他也知道她是因为他们初见时旁边就有盛开的蔷薇才爱的这花,他也发现了她送他的荷包上用与底色极其相近的丝线绣着的诗句,他也听琴珊嬷嬷无意中说起她在他迎娶骆葳蕤那天弹奏的《长相思》。他一直都知道她默默地爱着他。他也在深夜默默问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很喜欢。他对自己说。她是我妹妹,又这么惹人疼,当然喜欢。他又补了一句。

既然如此,而且自己承诺过要保护她,那就要在他找到下一个有能力保护她给她幸福的人之前,好好守护她。

罗勒国求娶公主,母后劝他选择她去和亲。他登基后第一次忤逆母亲,一意孤行地选择了毓云姜。他不担心毓云姜不去,因为他手里有她母女的把柄,足以将她母女废为庶人。而且,毓云姜这些年嚣张跋扈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她当年竟然欺负到了崇嫣头上,他可不能坐视不理。

后来,选秀之时,他第一眼见到骆葳蕤,他就决定立她为后。骆葳蕤身上散发出的气质跟她太像了,只不过比她少了那些自卑感。他深深地爱上了骆葳蕤,可是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爱的是谁,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在与骆葳蕤相处时脑海中浮现她的脸。

她快及笄了,他开始为她物色驸马人选。吴启凌是他外放出去历练准备将来重用的心腹官员。那天吴启凌进京述职,在宫里碰见了刚给他请完安出来的她。据吴启凌跟他说,他竟觉得那女子十分眼熟,那女子也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后来意识到有些不妥,他忙道不是,离开。“不知那女子是谁?”吴启凌如是说。他笑而不语,心里已有决定。

他下了圣旨给她,听太监说了她的反应,他心里有些难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这是她绣在荷包上的诗句,可他注定只能负她。

她走了,他命人将书湘苑按原样布置,时时派人打扫,仿佛她还住在那,仿佛一切都没改变。

可是物是人已非。

她出嫁半年后给他来了信,他颤抖着拆开,一如之前她接下圣旨后拆开他给她的信。信上说,她之前与吴启凌在宫中有一面之缘,她与他已然相爱,一切安好,望皇兄勿念。

她幸福就好。

他站在城楼上,遥望着远在天边的薇城,将信纸慢慢抛向远方。身后,侍者俯身道:“皇上,皇后娘娘邀请您去坤宁宫用晚膳。”

“那便去吧!”他抚掌而笑,心情突然一阵大好。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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