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醉酒当歌

“看这满城的烟火气!”

从武宫回来之后,蔓生(庄族申氏第二代,公孙枝季姊,称季姬蔓生)便将吕饴(姜姓吕氏少主,字子金)与富辰(桓族富氏第四代,字子明)拉到了自己的小院,并命人紧闭大门,任何人不得放进来。经她再三详询,今瑶才知兹事体大,不免为自己刚刚的冲动后悔起来,故而不停地向吕饴示好。然吕饴却顾不得这些,又与蔓生一道,强逼着让富辰将前事一一道来。富辰本不想吐露详情,可经不起今瑶的一番催促,这才渐渐将记忆中的一些情节倒了出来。

富辰首先想到了那个篝火通明的夜晚,当热闹的人群散尽,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武宫门外的一堆残烬旁苦苦思索。那副模样,就好似郊野之外一个身披风沙的老农,老态龙钟而柴骨憔悴,让人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泪目。那一夜,父亲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要查一查那两名骊戎女子的底细。富辰虽觉一头雾水,却终是抵不住父亲锐利的目光,最后都应承了下来。

那几个月里,他找过闯宫的公子平,也问过常年居住在武宫的妇寺,甚而连亲手抓获俘虏的士卒、旅帅,他都不耻下问一一详谈过,可到头来骊戎之女还是骊戎之女,富辰并未从中找到任何纰漏。无奈之下,富辰只好每日都坐在武库门外,指望着通过软磨硬泡的方式,从她们自己的嘴里撬出些消息。最终的结果不出意外,富辰也算是把自己能想到的办法全用上了,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当富辰垂头丧气地将查问结果告知父亲时,本以为会劈头盖脸遭受一番斥责。可意外的是,父亲不仅没有出言训斥,反而和颜悦色地将他扶了起来,同时还道歉说,骊戎女子的身份自然是没有错的,自己只是一时情急把问题想岔了,谁知累他白白辛劳了几个月。后来若不是与季姒交往的事情被父亲察觉,他还真的就要为父亲的一脸虔诚给感动了。

富辰同时笃定地说,在他查问的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武库中所关押之人他曾有亲见,绝非是当前这两名女子。只是从什么时候起,又是什么人经手了这偷梁换柱的好戏,他却不得而知了。如今秦国公子有意提及此事,定然是已经得到了什么确切的讯息,并有意以此为锚在曲沃掀起一股风浪来。可问题是,这风浪的中心究竟在何处呢?

言至此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蔓生仍是坚持要向父亲禀报,可富辰却一再央求,让再宽纵些许时日。吕饴思忖良久,心中也无决断,便也只能调和一下,将此事搁置一两日。

经这半日忧心,到吃餔食的时候,众人皆有些闷闷不乐,蔓生也不知不觉间多饮了几杯。待送走了满门宾客,她便醉醺醺地攀上了月楼,观起了风景。

此时正值六月望日,长天之上皓月当空,将人间的一切都照得格外分明。城中百姓鲜有喜乐之事,故而便趁着献麦之礼的余味,连夜搞起了庆祝冬麦丰收的祝祷狂欢。街市之中遍布着欢乐的人群,他们载歌载舞、雀跃欢呼,一直到了戌时末刻,场面犹然方兴未艾、如火如荼。

蔓生站在高高的月楼上,欣赏着这人世间最奔放的喜乐,心中却端是五味杂陈:“这是在为我而庆祝吗?”

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幼称季子,长字子桑)忧心季姊的安危,将大子交代给了家仆徒,也跟到了月楼上。听到季姊的问话,公孙枝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正待要劝季姊回去安歇,却听她又自言自语道:

“匠作所每天也是烟熏火燎的,以前我总不喜欢那里的味道,不仅仅是因为那烟火气,更因为那无处不在的汗臭味。可是昨天我路过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进去瞧了几眼,谁知竟看到了父亲为我出嫁打造的一整套金器,刚刚出了模……那模样,表面光滑如玉,色泽金亮灿烂,蟠龙魑纹熠熠生辉,模范样式也都是顶好的……看到这些东西,我突然就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平日里吃穿用度能省则省,从来都不事铺张浪费,如今却在我的嫁妆上下了这么大工夫!光是那些金器,就比母亲当年的陪嫁不知气派多少、贵重多少倍!我捧着那金光闪闪的盥洗之器,看到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写着‘晋宜作秦季姬蔓生媵匜,其子子孙孙永宝用享’的字样,我都忍不住……我泪流满面!若不是……若不是有着深沉的爱,若不是心中挂念这我……他何至于要费尽心力去做这些呢?我看到,每个金器上面都雕刻了密密麻麻的铭文,那都是父亲用心写就的……就连……就连小到不能再小的食匕上都刻着字,这份尊荣和疼爱,就怕当年长公子出嫁齐国的时候,都是不敢比的吧?他终究还是爱重我的……只是计虑深远,我一时不能理解罢了!”

“过了明天,归秦的日子就定下来了……我这一辈子也就算落定了。小的时候,看到姐姐们穿上墨黑的玄纁服出嫁,那样子……简直无与伦比,真的太美了!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羡慕!所以呀,我就天天盼,夜夜盼,盼着有一天长大了,我也可以穿上这庄严的服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现在终于要得偿所愿了,你是不是也很为我感到高兴呀?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期盼我能得到幸福的,也就你这个傻弟弟了!你平日里虽不怎么言语,可若要说最了解我的人,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季姊也知道,你是最疼惜我的人……你只管放心好了,有父亲这份厚爱,有你默默的期许,哪怕人生地不熟的,到了秦国我一样能过得好!”

“这些日来,我一直都在想象着,待吉期来临,我穿着玄纁服会是什么样子!”说到这里,她突然回过头来:“哦对了,我的玄纁服可做好了吗?你怎么也不差人去帮我看看!亏我平日里那么疼你,如今有了喜爱的人,是不是早把我这做姐姐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怎么可能会怪你!一直以来,我也是最为你操心了,看你每天傻傻憨憨的样子,真不知道你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姑娘喜欢你。如今……芸儿是个好姑娘,她年纪虽小却生得机敏,考虑问题也很周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这样的良人便是拉着网去找都寻不来的,你有好运气能遇见她,今后定要好好珍惜才是!”

“好在……”蔓生含着泪笑道:“好在父亲也是欣喜的!这几日虽没能跟父亲说上几句话,可看他关注芸儿的神情就能知道,你们俩的事儿呀……他早知道了!长公子每每过府来叙,当她想要提及你们婚事时,父亲都会有意打断……你可千万别误会!他并不是有意要为难你们,只怕……只怕也是为着我考虑吧!从他看待芸儿的眼神里能看得出来,他眼里满是慈爱,那是父亲对女儿一般的关爱,他心里早就默许了你们的交往了。只是……不想触碰我的伤疤罢了!你若要是因此怪罪父亲,那可就怨错人了!”

“不过这些事情……你也不是什么糊涂的人,想必早就看开了,也就是我,才傻乎乎地替你担忧!”蔓生叹了一口气:“如今父亲已经年迈……我自小就看着他鬓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变白,一直到满头都找不到一根乌发……想到此去经年,再也无法相见……实在让人割舍不下。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了,兄长是个急性子的人,平日里若遇到什么大事,你该多劝劝他!别让他意气用事,也别让他惹父亲不悦,父亲年事已高,实在是经不起再多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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