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失的邮筒
一只麻雀在窗台上扑腾,他睁开眼睛,闹钟还没响。十多年来,他的身体已经习惯了早起,每天早上七点的闹钟都只是虚设。他坐起来,一口喝掉床头柜上玻璃杯里的水,然后习惯性地瞟了一眼窗外。银杏树已经黄了,叶子一片一片在风中打着转儿,然后不情愿地落在地面上。
他猛然一惊,树下空空如也。他难以置信地闭上眼睛,用手使劲地搓了搓,再看过去,还是没有。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几步跨到窗边,一把拉开窗户,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那只麻雀像是闯了祸,惊慌失措地逃走了。他感觉心脏噗通下沉,刚喝下的水化成了满身的大汗。
“杨芳,快起来,看看怎么回事?”他穿过客厅,推开妻子房门,大声地吼道。
“什么怎么回事?”杨芳睡眼朦胧。女儿被吵醒了,哇地叫了一声,她拍了拍女儿,趿拉着拖鞋,从房间里走出来,顺手带上房门。
“你怎么回事?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快四十岁的人了,就不能稳重一点吗?把孩子吵醒了又是我……”
“你先别说,我们家门口的那只邮筒不见了!”他打断她。
“什么邮筒?”她抓了抓蓬松凌乱的头发,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稀疏的眉毛如同打了个结的杂草。
“我窗子外面,银杏树下面那个!”他一把将她拉到他房间的窗边上,用手指着窗外。
“那里哪有什么邮筒?我从来没看过什么邮筒!”杨芳没好气地推开他,“再说了,邮筒不见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打扰我睡觉了?昨晚女儿睡得不安稳,我本来就一夜都没有睡好。我有你那么享福吗?女儿出生后,我一天天的……”她一边控诉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关门的时候还怒气冲冲,手上略有失控,房门呯地一声巨响。女儿又被吵醒了,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她连忙低声开始哄她。
他木然地坐在那里,有些惊慌和无助。邮筒明明在那里,怎么会不见了呢?它会自己走吗?一定是邮局把他拆了,现在人们都很少写信了,还要邮筒干什么?他怎么这么蠢呢?和她约定了一个邮筒?快一年了,他为什么不早点行动呢?现在怎么办?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行,今天一定要去邮局问问,要申诉,一定要把邮筒找回来,一找回来,他就立即行动,再也不会迟疑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她柔软的腰肢,白皙的脖颈,她的青丝瀑布一样垂下来,在他的眼前飞扬,摇晃。
快八点钟时杨芳起床了,看到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又把他臭骂了一顿,赶他出门买早餐。幸好是周末,不用上班。他看着她和孩子们吃完,自己什么也吃不下,一直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以买菜为借口,赶紧骑车去邮局。
邮政大厅几乎没有什么人,柜台都是开放式的。坐在后面的大妈瞟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我不知道,这个不归我管。”
“那我能问谁?你能帮我问问吗?哪个部门管这事?”他几乎是乞求地问。
大妈拿一个杯子,慢悠悠地往里面放上玫瑰、金银花、山楂、枸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失落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转身低着头慢慢地往外走,忽然被猛地撞了一下,抬起头,一个冲进来的中年快递员冲他扬手表示歉意。他眼前一亮,顾不上疼痛,连忙问道:“师傅,你知道银杏东街,荷花苑门口的那个邮筒怎么没了吗?”
邮递员想了想,说:“那里没有邮筒。”
“不可能,你再想想。就在我家门口,我每天都看着的。”他着急地说。
邮递员笑着说:“我已经送了二十年的信了,全城的每一个邮筒我都知道。荷花苑从来没有装过邮筒。”
他摇着头,表示惊讶和不能接受,忽然他说:“就算没有,那我能申请在那里装一个邮筒吗?我要寄信!”邮递员笑着表示这是不可能的。当他沮丧的走出邮局的时候,邮递员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柜台后面的大妈噗嗤一声笑出少女的娇俏。
买完菜,他拎着袋子在家门口的银杏树下转了好几圈。记忆中邮筒所在的位置,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银杏叶。他蹲下来,用手小心地拨开,下面的草地和周围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安放过物体的痕迹。他坐在银杏树对面的长椅上,茫然地看着空空的地面。
2.陌生女人
去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杨芳出差了,两个孩子都被送到了岳母家。他一个人在家,感觉到很久都没有过的自由,家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轻盈了起来。婚后,他觉得自己一直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着,每天按照无法挣脱的轨迹行动,偶尔想跳脱一下,却又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和道德大山,几乎无法动弹。而妻子从未问过他是否感到快乐,只是一味地唠叨和向他索取生活的必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资格喜乐的工具人。
破天荒的,他睡到九点才起床,中途一次都没有醒,甚至连梦都没有。醒来时天气阴沉沉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愉悦的心情。他决定今天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感受真正的自由。他并没有急着出门吃早餐,而是从公文包里摸出半包香烟和打火机,靠在沙发上,点燃并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房子里抽烟,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正当他沉浸其中的时候,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
他皱了皱眉头,从猫眼往外看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他半开门,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说:“你好!是这样的。我想寄一封信,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邮筒,刚看到你家门口有个邮筒,但我看已经生锈了,想确认一下是否还是正常有人收件。”
“邮筒?”他说,“什么邮筒?”
“就在你家门口,一棵银杏树下面。”
“是吗?我不清楚啊,很久没写信了,我还真没注意。”他说。
“这样啊,那算了不管了,也找不到别的邮筒了,我就用那个寄好了!谢谢你啦!”她冲他笑了一下,转身向楼下跑去。
关上门,他觉得心情更好了一些。那个女人的笑容真好看呀,杨芳已经很久没对自己笑过了,他的眼前浮现她始终疲倦和愤怒的脸。他忍不住走到阳台往外看,果然有个邮筒。他看到她拿着信站在邮筒前,却一直犹豫着没有投进去,而后坐在银杏树对面的长椅上,看着邮筒发呆。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云层,雷声轰隆隆地炸开了,紧接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就下来了。他看见她迅速地把信塞进了邮筒,然后惊慌失措地站在树底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上来躲一会儿雨吧!”他忍不住朝她喊了一声。她没听见,他又喊了几句,她才看到他,然后就朝他家跑了过来。
他打开门,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身姿显得异常婀娜。他拿了一块浴巾给她,她用浴巾把身上的水分都吸干,衣服不淌水了,她就站在门外擦头发。她的头发乌黑透亮,一部分搭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说,这雨可能一时停不了,你进来坐会儿吧。她看了他一眼,湿透的眼神分外闪亮。
“你去洗个澡吗?要不生病了。”他说。
她把浴巾裹在身上,“不了,也没衣服换。”
他嗯了一下。说:“你给谁寄信啊,我看你在那犹豫了好久。”
“我大学时的初恋,”她说,“和你还长得有点像呢!”说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忍不住也笑了。嘴角向上弯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有点费力,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脸部的肌肉似乎都对这个表情产生了陌生感。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你介意我抽烟吗?”他问。她摇摇头,看他从茶几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香烟,打火机跳动着明亮的火焰,他才发现屋子里有点暗。他打开灯,光线亮起来,她四处的看了一下,看到茶几底下有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你也喜欢马尔克斯吗?”她问。
嗯,他点头。他们开始讨论小说中的情节以及作者人物的塑造,然后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的感受和观点。他开始引伸到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一些名人,她并不知道,但是却饶有兴趣。她用手托着腮帮子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崇拜。他时而笑着,时而吐一口烟圈,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
“你真的太厉害了,你什么都知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她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博学的人。”他感到非常的愉悦和舒适。他想起自己的妻子,每天无止境地埋怨和数落他,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想,原来自己还是有吸引力的。
雨还没停。他们又开始聊自己年轻时候的事,他讲述的事情一次次地收获她的赞美。他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每当他在篮球场上投出一个三分球时,操场边的那些欢呼。他沉浸在从前的世界里,她坐在他面前,就像当年篮球场边上坐着女孩们一样。
他好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因为妻子的唠叨,也没有什么人分享,他早就习惯了闭嘴。窗外,大雨还在哗啦啦地下,他看了一下,马路上已经开始有积水了,他觉得这场雨真的下得太及时了。
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中午,他觉得有点饿了,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她说随便吧。他拿起手机点外卖,雨下得太大了,店家说路上很多积水,有些地方交通瘫痪了,外卖都可能一两个小时才能送达。他问她愿意等吗?她说要不我给你煮碗面吃吧。
她在冰箱里找到一个西红柿和一点蘑菇,她把锅里倒上水,然后开始切西红柿,搅拌鸡蛋。她熟练地做着这些,就像在她自己家里一样。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些恍惚。当年妻子和自己刚结婚的时候,也是会做一些饭的,后来生了两个孩子,工作又忙,孩子由岳父接回家吃完饭再接过来,她就基本不做了,有时候在单位吃,有时候叫外卖。
她把煮好的面端到桌子上,他尝了一口,面条软硬适中,清香可口。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他看着她才吃了一小半,不好意思地说:“让你见笑了,吃相比较难看。”妻子总是说他吃饭难看。她轻轻笑了起来,说:“我当然要笑了,说明我做得好吃呀,我很开心!”他说:“真的是太好吃了!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了。”她突然认真地看着他,把手伸向他的脸,他怔住了,她轻柔地从他的嘴角拿下一小片蛋花,看他呆呆地样子,她捂着嘴笑了。他一时竟有些痴醉了。
他看着她细嚼慢咽地吃完面,然后站起来收拾碗筷。他忙伸出手拿碗,说:“我来吧。”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那光滑细腻的触感,让他的心荡漾了起来。正在这时,突然停电了,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她轻轻地“啊”了一声。他连忙跨一步,把她抱在怀里。
“可能是积水太大了,冲毁了电缆。”他说。
她嗯了一声,竟然没有挣扎。
他感觉到她急促地呼吸,他把她抱到床上,她像一只鸟儿一样轻,但却凹凸有致。他把她压在身下,说你不觉得我丑吗?她在他的耳边吹了一口,说不。他想起妻子总说他丑。他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动作开始粗鲁起来,她扭动身体配合他,用起伏的呻吟回应他的喘息。她的身体向后仰去,青丝瀑布一样垂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极致的快乐。
“你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他坐在床上,点起一根烟。
“或许我是魔鬼呢,”她钻进被子,抱住他,一条腿横在他的腰上,说:“雨停了我就走。”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问。
“也许不会吧。”她说。
他没有说话,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做出背叛她的事情,他忽然有些惆怅和低落。
“如果你想我,就在邮筒上放半截烟,我看到了,或许还会回来。但是你要想好,我再回来,可能就不走了。”她松开盘着他的手臂和腿,平躺着望着天花板。
他没有吭声,只有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他又要了她两次。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他是被杨芳的叫声给惊醒的。“我不在家你又在家里抽烟了,家里这么多烟味。”他睁开眼睛,杨芳正在开窗户,窗子发出吱呀的刺耳声音。
他惊慌地看着自己的边上,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家里搞这么乱,我走一天都不行……”杨芳还在那里不停地说道。他看着她有些臃肿的背影,听着她的唠叨,生出茫然的感觉。他像是从一个美梦里被硬生生地拽出来,昨天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境,而眼前的一切,才是他只配拥有的现实。
后来的无数个加班回家的夜晚,他无数次地站在门口,对着那个邮筒抽烟。他越来越不想走进家门,对她越发的想念,特别是抽到一半的时候,他有一种急切的欲望,把香烟摁灭,然后放在邮筒上。他不止一次地想,她如果看到,会回来吗?但是他没有勇气。因为她说,我再回来,就不会走了。他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这意味着他要决定和现在家庭的决裂。他想起孩子们,然后猛吸几口,把烟头丢掉。
3.回归的邮筒
他打开门,签收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包裹。“这是什么?”杨芳拿着拖把从房间走出来。
“邮筒。”他头也没回。
“买邮筒干嘛?”
“立在门口,那里本来就应该有个邮筒。”
“你居然想在门口立一个邮筒?根本不会有人来收信的,”杨芳说。“你最近怎么了,一天天地发呆,现在还买了个邮筒,你到底想干什么?”
“闭嘴,你这聒噪的女人。”他说。
她怔住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她说话。她看着他把邮筒搬出了门,然后放在银杏树下。他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一半,掐灭。然后把它放在邮筒上,他就站在那里,半小时就抽完了一包。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跑上楼。面无表情地经过她,从客厅公文包里掏出一包烟,又跑到邮筒边抽。她跑过去,说:“你到底怎么了?你会抽死的。”
“说了你别管我!你管我管的还不够多吗?把我当什么人?儿子吗?还是奴隶!”他大声地冲她吼着,认识之后,他从来没有这样跟她叫过。
“我说了,你以后再也不要管我!”
她脸色惨白,转身,慢慢地走上楼。
晚上下班,他站在邮筒那,足足抽了一包烟才回家,邮筒上已经堆满了半截的烟头。杨芳做了晚饭,他没吃。他叫了一份外卖,就是那个下雨的周日他们叫外卖说要很久才能送的那家,他还点了啤酒,他一边喝,一边想着她,可是奇怪的是,他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脸了。他似乎从未看清她的脸。
喝完酒,他就倒床上了。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个光滑的身子钻进了被窝,她真的回来了吗?他哭着抚摸她,拥抱她,亲吻她。她紧紧地抱着他,用无限的热情地回应他。第二天清晨,他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他正恍惚着。杨芳走了进来,对他说:“起来吃早餐了。”她今天特地化了个淡妆,穿了一件蓝色的小衬衫,把她的身材修饰地恰到好处,头发在身后垂直地披散开来。她看着他笑,脸上晕染着羞涩的红晕。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忽然有些疼痛,面前的她突然和他记忆深处的那个女人开始重合起来,在他的脑子里纠缠,交叠。
他想起来,他和杨芳是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杨芳特别地崇拜他,几乎每场比赛她都拿着水坐在球场边为他欢呼。每次他下场,她就笑着跑过来,递过毛巾和水,她说:“你真的太厉害了!”
他起床,跟着她走到餐桌旁。孩子们还没起来,桌上放着她煮的面,放了西红柿鸡蛋,还有几个蘑菇。面条很香,他感觉很饿,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她一直看着他。
他说:“门口真的从来没有过邮筒吗?”
“是的。”她温柔地看着他,努力压住眼里升腾的雾气。
“今天陪我去看医生好吗?”他说。
“嗯。”她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地从他的唇边拿下一片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