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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静文扯了扯身上的外套,这里是初秋,竟有了深秋的凉意。她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像是把一路的疲惫赶跑一样。这是个早上,太阳刚刚露出地平面不久,此刻天边正是一片绯红。坐了一夜的火车,她的腿有点不听使唤,静文跺了跺脚,把背包的肩带往内侧提了提,拉动着单薄的行李箱,随稀疏的几个人往出口走去。
这是个小站,下车的人并不多,静文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几天前,她先是收到市组织部门的一条信息,大意是她通过了体检,被正式录用,请于*月*日前往县组织部人事科报到,详细信息见官网。今日就是报到日子。静文对接下来的一切一无所知,她笔试、面试、体检都是去的市里,市里和县里是同一趟火车,但她只坐到市里,对于这个县还未曾踏足。
几个月前,她还在大学的校园里,找不到出路。一日傍晚,好友琳邀她去校园走走。琳和静文一样,因为考研错过了最佳找工作时间,而考研又没有考取心仪的学校。这个春天,对她们来说都尤为重要。有论文答辩,还有今后的去向,都需要付出很多的精力。昔日要好的同窗成了患难姐妹,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春日的傍晚,暖风轻起,远山如黛,霞光在暮色中渐渐褪去,步行道上三五个同学饭后溜达着,朝镜湖走去。静文和琳选择了另一条路,那个通往自习室的路,比较安静。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像是约定好的一样,走过了一段静默的路,在草地的长椅上坐下来。琳打破了这份静,侧身看着静文:“你的那个面试结果出了吗?真的要去西部吗?”静文摇摇头,叹了口气说:“结果出不出都不重要了,我不适合那里”。静文适应不了西部的气候,笔试面试时在那儿待了一周多,嘴巴干裂得厉害,饮食也不习惯,还连续两天拉肚子,差点去医院挂水。她还在为自己当初胡乱应聘的岗位自责。琳嗯了一声,她知道静文应聘回来时疲惫的样子,也猜到了她的想法。
“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想好,你呢?工作有没有新的进展?”
琳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话题:“前几天你不在,导员召集大家说了件事,关于三支一扶的报考,你听说了吗?”
静文不仅不知道,连这个名词都是第一次听说。她回来这两天一门心思地在图书馆写论文,琳也是在本地一家公司实习,俩人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三支一扶'是什么意思?”
琳噗嗤一声笑了,“姊妹,快告诉我,你是从哪个星球来的?你是真的忙晕了,还是与世隔绝啦?!”
“哎呀呀,快点说,别卖关子啦!”静文推了一下琳的肩膀。
“来来来,今日本姐姐就给你科普一下,'三支一扶'说白点就是支农、支教、支医,加上扶贫,一般都在乡镇或村子里工作,以咱们的专业将来应该是支农或支教,待遇参照乡镇公务员或者教师,现在正是各省的招生报名阶段。你要是感兴趣,回去可以在网上搜一下你们省的具体政策。”
到农村去,静文没想好,她是想都没想过。她是从农村来的,当年是多么的不容易,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形容一点不为过,她不仅过了桥,还是读的重点大学,在村子里,那一年只出她一个大学生,她成了别人艳羡的对象,成了父母的骄傲。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天之骄子,她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日子。
而今,这个问题被琳提上来,不亚于灵魂拷问。她要回去吗?
(二)
静文和琳同是经济系金融学专业,自找工作以来,投的简历都是银行、证券、保险等领域,从未想过要去支农或者支教,到农村去,能干什么?
四年的大学时光,静文倍加珍惜,可以说每一寸光阴都没有虚度,她喜欢自己的金融专业,喜欢文学社,一有时间就去泡图书馆,参与社团活动,学习成绩更是突出,每年都拿到国家级或校级奖学金,大学四年,她靠自己的努力完成学业,很少向家人伸手。她沉浸在这个美好的伊甸园,为自己编织着美好的未来。大三的时候,她开始着手准备考研,朝她梦想中的学府努力,为此还放弃了保送本校研究生的资格。然而,理想之门并没有为她打开,考研的失利让她与名校失之交臂。
那一刻,静文如梦初醒,泪如雨下。她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次日,琳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逼着她把食堂打来的早餐吃掉,而静文呆坐在床上,又开始流泪了。
“要是哭有用,咱俩一起哭,姐姐我也没考上,考不上研难道就不活啦!”
“怎么活?出路在哪儿?破釜沉舟,现在没舟可以渡我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次咱们输了,输了就得认,又不丢人,我就不信,世上有路千万条,还能没有一条是咱们的吗?你赶紧起床,把早饭吃了,和我一起到网上投简历去。再错过这一波,就真的没戏了。”
听了琳的一席话,静文心里微微一颤。她下了床,胡乱地扎了扎散乱的头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夜之间,竟变得自己都快不认识了,昔日眼睛里自信的光芒荡然无存。她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振作一点。琳说的没错,错过这一波,就真的没机会了。
静文吃早饭的时候,琳已经把电脑打开了,她把自己这几天搜集的内容都收藏了,打算和静文一起分析一下。两人经过一上午的搜集整理,确定了几个方案:招聘应届生的银行只有西部的省份了,如果不嫌偏远,可以报考试试;几大证券公司也都招聘结束,还有几个中小型的可以试试;保险公司门槛最低,最后不行就去做保险。
简单吃完午饭,两人就开始完善自己的简历。琳是独生女,家在皖南的一个小城。她不打算去西部,要不留在学校这边的城市发展,要不就回家乡的城市。供她选择的就是证券,保险这类。她毕业实习时争取到了市里的一家证券公司,也可以一边实习,一边寻找机会留下来,所以她的压力并没有太大。静文则不一样,她是家中长女,是弟弟妹妹的表率,也是家人的指望。她现在压力很大,动力却不足。在看完这些招聘岗位之后,她投了西部地区的银行,也投了东部沿海城市的保险公司,在自己家乡的省会城市和学校所在城市还投了几份证券公司。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就是在投简历、等待、看通知、准备笔试面试材料中度过的。
后来,静文去省会城市面试,又转而去了西部考试、面试,她刚回来两天,下一步准备去沿海城市的保险公司看看。现在听到琳说的“三支一扶”,她竟一时语塞。
“琳子,你打算报吗?”
“报,为啥不报呢?这不是又多一条出路。不过这个也是要审查,笔试,面试,体检,培训等一系列流程,和公务员考试模式差不多。”
“你考上了会去吗?”
“没想那么多,先考上再决定去不去。”
静文觉得言之有理,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以挑挑拣拣的吗?等有资格挑选的时候再挑吧。更何况,支农或者支教,从深层意义上,它不正是所讲的反哺吗?自己出生在农村,了解农村现状,如果在农村探索出一条路,也算是对生养自己的土地有所回报。
“那就试试吧,我晚上回去就去看招生简章,既然要报名,还是认真准备一下。”
报名时,静文选了沿海城市下面的小镇支农,琳报考了家乡的乡村支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是静文大学时光里最忙碌的日子,三支一扶的考试时间紧促,她要先把论文初稿写完,再准备“三支一扶”的考试,还要留意市里的几场招聘会,虽然前途渺茫,但多试试总是希望更大。
三个月后,琳收到了支教岗位的录取通知,静文收到了市里一家证券公司的offer,也收到了那条支农岗位录用的短信。她的论文不仅顺利通过,还获得了优秀毕业论文。自己的努力得到回报,无论多少,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昔日静文目光里的自信又回来了。现在才是她做出选择的时候,历经这段时间的学习、了解,此时静文的认知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觉得两年的支农将是人生中难得的体验,更何况这个机会也来之不易。
(三)
从车站走出来的静文一时分辨不出方位,她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四处张望,想找一辆出租车,直接去组织部。远处路边停着一辆,她正要拉着箱子过去,身边一位大哥走过来招呼:“小妹,坐车么?”静文一脸懵,听不懂当地的方言,朝他摆摆手。大哥知道静文没听懂,指着远处那辆车,跟她比划着,他的车在那边。静文才明白过来,跟着大哥上了车,把目的地告诉了他。
路上大哥试图询问从哪里来之类,静文听不明白,有点鸡同鸭讲的感觉,她也不再多说话。县里的方言竟然都这么拗口难懂,镇上,村子里又会是怎样的呢?想到这些,静文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车子一路行驶,十几分钟光景,从城西到城东,静文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县城风貌,和家乡的无异,街道上倒是干净整洁,人流量并不大。
车子在一个灰色建筑的门前停下来,静文看到门旁的牌子上写着“俞水县人民政府”几个大字,确认到达目的地。她在门卫登记后,走进大院。院子的树荫下站着十多个年轻人,其中也有人拉着行李,静文猜测出,应该就是一起招录过来的同事,径直朝他们走了过去。
“你好,是来报到的同事吗?”人群里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见静文走来,迎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册。他讲的是俞普(俞水县普通话),比方言好懂很多。
“是的,我是李静文”。
小伙子在名册里画了个✓,招呼她在此等候一下,八点再一起进去。
这次招录到俞水县的是20人,分别去8个乡镇。人陆续到齐了,小伙子领一行人进入会议室。先是组织部领导讲话,再是介绍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大致是:办理档案调入、入住党校宿舍、进行初任培训、分配人员去向。初任培训次日便开始了,为期一周。结课当日,人员去向也就确定了。
静文分配到蔚山镇,同去的还有两人,女生叫云婷,和静文一样,来自同省外市,选的支教。男生叫杨恒,是本地人,也是支农。三人在一周培训中已经熟识,一起在党校院内等车来接。蔚山镇的车到时,已近日中,阳光热烈,秋风透彻,车子沿着省道飞驰,半小时后,驶到蔚山镇政府的院内。
镇政府两栋办公楼,各有三层。其中一栋的顶层是宿舍。放下行李,午饭由副镇长接待。饭后副镇长送云婷去附近的镇中心小学报到,她今后住宿是在镇政府,和静文一屋。
紧接着,静文得知自己被安排在镇办公室,杨恒去村里辅助村委工作。这和静文想的有些不一样,她没想到会留在镇办公室,杨恒去了村里,不知又做些什么。但不管如何,自己选择的路,现在就是走好脚下每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三位年轻人以饱满的热情各自投入到工作中,这是他们正式步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静文文笔很好,在办公室负责撰写材料,很快得到领导和同事的认可。但静文心里一直有个梗,她特别害怕接听电话,尤其是各村书记及村长的电话,听到拗口的方言脑子就一片混乱,记的内容经常错误百出。杨恒去的村子是文明创富村,在全县乃至全市都是很有名气的旅游度假村。他也真是用心用功,深入群众中去,田间地头,上山下水,到处活跃着他的身影。云婷在镇小学教语文,对于师范毕业的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三个人里数她最轻松。
平日里,晚饭后,镇上的其他同事都下班各自回家,办公室大都是静文值班,三个年轻人就在办公室聊天,在电脑上看影视剧,有很多共同话题,关系相处融洽。
(四)
秋去冬来,很快到了年底。一日,杨恒到办公室找静文,他们村要对村网站重新改版,请静文帮忙撰写文字材料。静文没意见,但需要和主任商量,只要时间上允许就可以前去。主任同意了,静文如果上午完成手里工作,下午可以去村里帮忙,到网站完工为止。
次日午后,杨恒骑着摩托车来接静文,他日常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就是这辆摩托车,说实话,坐在后面的静文,一会就被寒风吹透了,冷得直打哆嗦。杨恒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抱歉,还好不多久就到了村里。下车后,静文的手冻得通红,杨恒赶紧倒了杯热水,让静文捂在手里,半天才缓过劲来。
杨恒提议先去村里看看吧,给静文介绍一下村里的情况。问静文要不要坐摩托车去,静文连连摆手,要求步行前往。杨恒见状乐得哈哈大笑,跟静文开着玩笑:“等我攒够钱买辆轿车,你就不用受冻了。”静文脸颊一下红了:“去去去,谁稀罕你的轿车。”
接连几日,杨恒都是午饭后接静文,傍晚送回来。和第一次不同的是,杨恒每次接送都带着一件军大衣,那是让静文挡风用的。
坐在车后座的静文,越发体会到杨恒的不易,内心由衷地佩服他。风里来雨里去,杨恒的工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日复一日,没有毅力是完不成,做不好的。
经过几日的忙碌,村里的网站全面改版,焕然一新,村书记等人说要好好招待静文,让杨恒安排山上的饭店做几个私房菜。静文婉拒了,说自己也没出多大力,还是大家做得到位,素材提供得好,最后只好作罢。
杨恒把静文送回镇上,却没有回镇政府,而是带她去了后山。秋天的时候,杨恒曾和静文、云婷一起来过这里,那时还是碧蓝的湖水,在群山环绕下,像一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他们三人在附近遛达,杨恒还展示了他的绝技---连环打水漂。此时的湖面已结上厚厚的冰,俨然成了一个溜冰场。
“这大冷天的,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带你来溜冰,难不成还能表演打水漂?”杨恒戏谑道。
“不行,这里没经过改造,很危险…”正说着,杨恒已经站在了冰面上,呲溜溜地滑了几下。
“放心吧,我以前常来这儿。”
静文不敢踩上去,她穿的鞋子也不防滑,怕被摔。不料杨恒牵起她的手,反应过来时,她已在冰上了。静文的鞋底打滑,呲溜一下,呲溜一下,两只牵着的手一高一低,吓得静文啊哇大叫,杨恒则乐得哈哈大笑。
“别紧张,你越紧张越摔。”“伸开手臂,保持平衡。”杨恒边说,边示范着动作。静文试着自己滑,没之前那么害怕了。像踩在滑板上一样,一下溜个两米、三米,越滑越轻松。
“走吧,该吃晚饭了,请你吃饭去,叫上云婷。”杨恒打断了正在兴头上的静文。
“刚会玩一点就喊我走,是不是故意不想让我学会啊?”
“你这人,刚才不滑的是你,现在不走的也是你,想玩以后有的是机会。快走吧,大功臣,我还得好好请你吃顿饭呢。”
静文只好作罢。“你说的请客哈,今天我要好好宰你一顿,这几天把我脑细胞损伤不少,得好好补一补,海参鲍鱼每样都得来一份。”
“悉听尊便。”杨恒躬身来了个请的手势。
静文看着眼前这个大男孩,突然觉得和之前遇到的男生都不一样,他踏实,上进,又充满阳光,更令人感动的是他对静文的那份包容和细心。想到这儿,静文心里升起一份莫名的情愫。
(五)
自那日起,杨恒经常出现在静文的视野里,每到傍晚时分,那一阵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静文从二楼的办公室望去,总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自是满心欢喜。
寒来暑往,转眼又过了几个月。支农支教的服务期两年,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这一年里,每个人都收获了不同程度的成长。静文成了蔚山镇的笔杆子,她已经听得懂方言,还能说上几句。杨恒成了优秀青年代表,为下一届的“三支一扶”新人们讲述自己的事迹以及今后的工作打算。云婷经过一年的教师实战演练,开始备考正式教师编制。
又一波青年汇入到这个大集体。静文招呼他们,像去年主任招呼她们三个一样。只是此时的静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时间不会为谁停止脚步,她突然发现,大家都有目标了,只有她还在徘徊,今后的路在何方?
一个周日的下午,云婷去县里培训,静文在宿舍午睡。手机响起,把静文从睡梦中惊醒,是杨恒打来的。静文心里早有怨气,这几日一直未见杨恒的身影,电话联系他,他说村子里有事,一直无法脱身,现在是脱身了?
静文用略带生气的语气问他:“杨书记日理万机,找我何事?”,他也不理这茬,神神秘秘地说:“你到门口来”。静文只身来到大门口,没见着人影,正准备给他打电话,忽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响。定睛一看,杨恒开着一辆崭新的车子停在道路一旁。她惊讶地走过去,打趣道:“几日不见,换坐骑了呀!”
“快上车,带你兜风去。”杨恒示意她坐在副驾上。
“你呀,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把驾照都拿到了,还买了车。”静文说着坐到车子里。
“系好安全带。”杨恒不接她话茬。
杨恒开着新车带她去了从未去过的镇上,杨恒的家在那个镇上。那里的山更高,连绵伸向远方,杨恒把车子开上了一个山道,盘旋走了一段,把车停下来。指着一条小路跟静文说:
“走,从这里能很快上山,带你一睹乡村风貌。”
静文跟随杨恒沿小路攀爬直上,不多久到了一个山坡的顶端,山上还有一处凉亭。秋日的山色,明丽绚烂,向下眺望,眼前一片金色,一片绯红。
“这里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很美,山上看更美了,暧暧暖人村,依依墟里烟。”
静文环顾四周,对眼前的美景赞不绝口。
“静文,你愿意留下来吗?”
突然听到这句话,静文一愣。
“我不就在这儿呢吗?”静文故意这么说。
“以后呢?你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有想好……”
杨恒没有说话,他希望静文能认真考虑一下将来,也希望将来里有他。
相处久了,静文知道杨恒是个特别恋家的人,但他不是没有理想抱负,相反,他始终坚信在家乡也能做出一番事业。而他的理想抱负需要一个懂他的人支持,在当时,杨恒希望那个人是静文。
而静文何曾没想过留在这里,这里的环境她已然熟悉,她喜欢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杨恒的那份难得情谊,让远在异乡的她多了一份踏实与安心。只是她每每看到镇上同事所过的日子,总是会莫名地难过。这个小镇,环境优美,交通也算便利,人与人之间相处融洽,没有职场的勾心斗角,可以说是个宜居的好地方。但工资水平真的很低,一月两千多元,她能干什么?别说照顾父母,帮助弟妹,就连养活自己都异常艰难。留下来,等着她的是精打细算的日子,是对父母亲人的愧疚与亏欠。更重要的一点,她越发地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施展不开拳脚,时间越久,这个意识就越强烈。她能做的就是写材料,而那些她已烂熟于心,无法突破自己。她已经隐约地感到自己在日常的琐碎里,磨灭了斗志,甚至忘记了当初的理想。
自那日之后,她内心萌生了离开的想法。她想到在一线城市生活的表姐,是个很有见地的人,当年,她是从乡镇教师辞职,选择北上,在人才济济的大都市成就了一番事业。静文拨通了表姐的电话,把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表姐听完,竟然没有为她难过,反而有点小小的兴奋。“静文,你离突破不远了,现在就差一个目标。我支持你走出来看看,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过年的假期你来我这儿吧,相信你能找到答案。”
和表姐通完电话,静文突然间舒畅了很多。只是和表姐说那么多,唯独没有提到杨恒,更没有说他俩之间的微妙关系。静文是在刻意逃避这个问题,她也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选择。
年假从小年就开始了。静文早就买好车票,一放假,就踏上北上的列车。坐在列车上的静文看着车窗外,前几日下的雪还没有融化,四周是原野,白茫茫的一片。窗外的静谧和火车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形成了鲜明的两个世界。静文望着远去的小城,远去的村庄,视线变得模糊。
(六)
“尊敬的旅客,您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北京作为中国的首都,是一座……”伴随着车厢广播的响起,列车缓缓驶入终点。这是静文第一次来北京,她在电视上、新闻里、书本中看过无数次北京,却从未来过这个城市。两年前,她考研所选的学校就在这里,可惜没能如愿,而今她要踏上这片土地,内心掩饰不住的激动。
静文出了车站,看到表姐在朝她招手。表姐比静文大十五岁,是舅舅家的长女。她颇有才华,之前是乡村老师,后辞职读研,来了北京,现在已是报社小有名气的记者。她阅历丰富,足迹踏遍了祖国各地,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比较独到,静文在困惑时喜欢向她请教,这次也是受了表姐的邀请前来,暂时住在表姐家里。
坐上表姐的车子,空调的暖意把静文包裹住,车窗外,华灯初上,车辆川流不息,整个一个光的世界。车子沿着长安街行驶,宽阔的街道在夜幕之下更显大气、厚重。途径天安门城楼时,静文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天安门,⾦碧辉煌,光彩夺⽬,犹如十里长街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表姐见静文看得出神,笑着跟她说:“来北京一定要来看一下长安街的夜景,看一眼就忘不掉了。”静文不语,那一刻,她确实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次日是个周五,表姐、姐夫都要去上班,表姐临走前给了她一张国图的读者卡,如果没事干就去那里看看。静文欣然同意,她之前最爱泡图书馆,这次正好见识一下国家图书馆是什么样子。
表姐家离国图并不算远,静文骑着自行车,途径人民大学、北理工、民大,一路高校,文化氛围很浓重,静文心想在这里生活想不学习都难吧。到了国图,门口有刷卡的人在排队。静文站在队伍中,看着眼前这个像展开的书本一样的建筑,猜想这里的藏书定是应有尽有,今天可以徜徉书海了。
进入国图,静文再一次震撼,国图的藏书之多,设计之巧妙,真的让她意想不到。她没着急去看书,而是沿着楼梯慢慢走上去,站在高处俯瞰整个图书馆。角落里坐满埋头看书的人,诺大的图书馆没有任何吵杂的声音,他们在书海里争分夺秒充实自己。这样的氛围,会让人不自觉地拿起书本。
周末到了,表姐原本计划带静文先去逛一逛景点,静文却说她想更深层次了解北京。表姐想了想,领静文来到她工作的地方,给她展示了一个册子。那是表姐多年来采访过的人物图片及手稿,静文一页一页翻看着,各个层次的人物形象,不同的人生经历在她面前一一展现。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有着各不相同的经历,却都活出了精彩的人生。表姐说:“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出路不一定是离开,而是你是否能在你所处的环境找到定位,拥有你自己的人生。如果你身处的环境让你看不到希望,那就走出去,寻找出路,把你内心的想法活出来。”
“找到定位,把内心的想法活出来……”静文重复着这句话。静文内心很清楚,她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人,内心渴望的是更大的世界,更宽的舞台。
“姐,我明白了。虽然我现在还找不到定位,但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不在蔚山,也不在俞水,我想来北京。找寻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这条路更不好走对不对?”
“你不用着急,回去再认真考虑清楚。如果真的来北京,想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先给你找一份文字校对方面的工作。”
随后,表姐带静文来到了报社顶层。眺望北京,北京之大,让她看不到边界。北京之包容,容纳了形形色色的人。她相信,在这里,你只要有目标并为之努力,就可以成就自己。
(七)
两天后,静文和表姐一家驱车回了家乡。过完年静文又从家乡重新返回蔚山。杨恒去车站接她。他知道静文去了北京,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又不知该问什么。他在等着静文开口,静文却也没说话。
杨恒的举动,静文都看在眼里,可是,她这次留给他的是失望,她不说,他也已经懂了。两个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只是短暂的重逢过,然后开启的将是各自不同的人生。
静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不敢看杨恒的眼神,担心他会说出挽留的话,那样,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杨恒一直没有说话。他把静文送到宿舍,转身便离开了。
一连几日,没有见到杨恒,静文呆呆地看着手机,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想拨通那个号码,却又退出了。
一日午后,多日未见杨恒的静文内心突然地压抑起来,让她无法疏解,情急之下,她想到了那个溜冰场,那个曾留下他们欢笑的地方,她快步朝那里走去。在走了一段坡路之后,静文来到了堤坝上,眼前的一幕让静文感到惊讶。她看到那个熟悉的摩托车,继而看到了坐在湖岸的那个身影。她的泪眼瞬间模糊。
静文犹豫了一下,又快步走向前去。杨恒蓦然转头,看到了走向自己的静文。他起身站立,像是被人猜出了保守多日的秘密一样,有点慌张地说:“呀,静文,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我想和你一起溜冰了。”静文的声音里带着委屈。
杨恒略微迟疑了一下:“立春过后,这湖面就不能溜冰了。”
看着静文失落的表情,杨恒指了指湖岸,“在这边走走吧”。
静文随着他走着,想开口说话,不料杨恒先开口了。“静文,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属于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远方,接着说:“去北京挺好的,那里有适合你的舞台,只是你一个人去那边,让人不太放心。要留在那儿,定是有很多苦要吃。”
“嗯。”静文应着,她没想到杨恒为她考虑得更多。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为理想去奋斗,去做那个发光的你,如果有一天,你累了,倦了,你随时回蔚山来。”
静文使劲地点点头,她的泪不自觉地掉在了地上。“杨恒,对不起,你会遇到那个在背后默默支持你的姑娘,她肯定比我做得好。”
杨恒没说话,朝湖面远远看去。静文心里默默地想着,时间会冲淡这一切,她和他心里的痛都会随风远去。
(八)
接下来的日子,静文依然踏实地投入工作,只是在工作之余,她开始关注北京,她留意招聘信息,在论坛上看一些北漂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们的勇气给了静文前行的动力。她的目标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开始备考国考。
两年的服务期即将到了,政策上有规定,没有去向的支援者们可以继续续签,杨恒已经作为村级接班人,成为组织考核的对象,他将在这片土地上书写着属于他的诗篇。云婷考取了俞水县的教师编制,打算扎根这里了。静文则再一次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离别的那天,下着小雨,候车厅里人不多,静文让杨恒回去,她待会自己进去就可以,杨恒还是坚持买了站台票。
“回吧,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呢。”列车缓缓驶来,静文拉起行李箱准备上车。
“静文”杨恒将她拥入怀中,“你自己要多保重”。
“嗯”静文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忙转过身去,走向列车。
这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
(九)
来北京后的静文开始了与别人合租的日子,白天做校对工作,晚上开始准备国考,经常学到深夜。半年来,她没有逛过街,没有和同事聚过餐,一桌一椅,灯光下厚厚的一摞书,陪伴她度过一个个充实的夜晚。疲倦的时候,她会停下来,看着远方,想起杨恒跟她说过的话,想起曾经那个发光的自己,她又会埋身书海。这次她目标坚定,从未曾动摇过,而她又何其幸运,得到了时光馈赠的丰厚礼物。那些闪光的日子,和那些厚厚的书籍,让她在今后的日子里更加坚定方向,拥抱属于她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