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0

东吴之业，孙策开之，孙权大之，非徒守之，固有进取也，亦善安抚也。取荆州以为吴之屏障，取交州以为吴之后方。论者以孙权数攻合肥不胜，且以十万败于张辽，而薄权，以为拙于用兵，谓不如刘备，岂知权哉？合肥，魏之重镇也，曹操以骁将张辽、李典守之，授以妙计，满宠，亦魏之名将，封九千户者，魏将少有，权固难克。诸葛亮以数万之众攻郝昭所守陈仓不下，陈仓不过千人，亮攻二十余日不下，徒增伤亡，郝昭，魏杂牌将军耳，将薄亮哉！刘备倾全国之力，并联群夷伐吴，为陆逊大败，丧兵八万，死二大将，一胡王，降二将，何独以孙十万诮权哉？权进攻无功，自损亦少也。权之用兵，不可谓之善，亦不可谓之拙也，二十余岁，破李术，灭黄祖，黄祖射杀权父坚之，孙策之枭猛，横扫江东，而屡攻黄祖不下，权乃能大破之，斩祖首级，以报父仇，岂非难能哉！赤壁之战后，权又征皖城克之，获庐江太守朱光及参军董和，男女数万口。谓刘备能取曹操汉中，斩魏之大将夏侯渊，权数攻不克合肥，而不如备。不知曹操不重汉中，而守之不固，以为弃之可惜，又食之无味者，汉中又近于蜀，取蜀，为蜀之屏障，属魏，则扼蜀之咽喉，势在必争，备倾全国之力以争之，至发成都守卫之兵，而合肥无与于吴之存亡，非权之必争也。魏重合肥之守，曹操初以刘馥守合肥，即高为城垒，多积木石，编作草苫数千万枚，益贮鱼膏数千斛，为战守备矣。诸葛恪以四万攻东兴，破魏军七万，杀敌数万。而攻合肥则连月不拔，死伤涂地。合肥之不克，岂独为权之嗤哉？合肥固魏之屏障，非他城比也。合肥之于魏，如汉中之于蜀，西陵之于吴，吴之难取合肥，如魏之难攻西陵也。权进攻曹魏虽不足，防守则有余，曹操攻濡须，权与相拒月余，权以水军围取，得三千余人，其没溺者亦数千人。操见权军舟船器仗军伍整肃，而退，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防守之严，虽曹操亲征，无如之何也！曹丕以十余万亲征广陵，权严设固守，丕亦不得已而退。石亭之战，使陆逊大败曹休，杀敌万余，固亦权之战略，诱休入皖也。

且帝王重在用人，岂必自用耀威武哉？权之知人善任，曹操、刘备、诸葛亮皆不及也，用周瑜以破曹操、用吕蒙以袭取关羽，用陆逊以大败刘备，用贺齐、诸葛恪讨平山越、用潘叡平武陵蛮，用吕岱平交州，服九真，皆立有大功。而听贤相之言，兵不妄动，战少败而江南安，史家固早已论之矣，当其在位，吴兵损亡少于魏蜀也。或曰交州人少地贫，何足取也？曰：交州，吴之后方也，势险易守，赵陀据之与大汉对峙九十三年，士燮亦于此统治四十四年，并震服百蛮，除三国与公孙氏，统治最久者，岂可轻哉！吕岱之攻交州，如诸葛亮之征南中，司马懿之征辽东也。且交州不贫也，相反，物产甚丰，士燮镇交州，称臣于权，史载燮每遣使诣权，致杂香细葛，辄以千数，明珠、大贝、流离、翡翠、玳瑁、犀、象之珍，奇物异果，蕉、邪、龙眼之属，无岁不至。交州又盛产盐，权得交州，绰有余裕也。曹操亦争交州，不能直攻，而数遣使渗透之，盖操得交州，可得夹击东吴，吴必亡矣，故权必争交州也。此一世之功也，若夫后世之功，尤为群雄所不及矣！汉代讨灭南蛮多矣，然统治不稳，叛服不常，统治稳固，始于孙吴。孙权用人有道，使吕岱平交州，破九真，南宣国化，威震东南亚，各国遣使朝吴，又使诸葛恪讨平匿于丛林之山越，收降十万之众，山越使潘叡讨武陵蛮，斩获三万。而治之有方，蛮夷少叛，用夏变夷，汉人自此于南方深根固守。五胡乱华，东晋南朝守此以抗五胡，存中国之统，孙权之功大矣哉！

蜀灭，孙吴犹能抗大晋十五年！岂非彻平南蛮，扎根南方甚深故乎？而五胡不一，司马氏据守江左，尤能抗五胡也。东晋南朝两百余年，固守吴地，以授之隋文，幸不灭于鲜卑也。交州尚为南朝统治。此为大后方也，汉人最后防线也。吴有交州，以抗魏晋，南朝交州，以抗五胡。五代失交州，宋不能复，而亡于蒙古，明成祖复交州，而宣宗弃之，亦不免亡于满洲，交州诚中夏存亡之要地哉！蒙古之强，三征交州，一次出军三十万，皆惨败，满酋乾隆征交州，数月不克。交州地势险要，丛林茂密，随处可匿，诚难攻也。元清戎狄，喜于吞噬，而不能有交州，任其独立。秦拓此地，伤亡亦多矣。唯法军殖民之，终受驱逐，米军利器，世界之冠，而折衄于交州，死亡五万，伤三十万。故吾汉人有交州，即今之两广，越南北部中部，宋明虽弱，犹可不亡也。两广亦抗元清最烈之省也。若当中国之盛，开拓东南亚，绰有余矣。阮氏王越，犹能攻取占城，袭真腊（今柬埔寨），并西原，蚕食老挝国土三分之二，称霸东南亚，今越南南部，即昔日开拓之土也，况中国据之，开拓南疆，岂可胜道哉！

汉人有交州，进可攻，退可守，中原虽没，可守交州以反攻蒙满也！进可大张南疆，退可存中华一线之延。中国有交州如俄国有西伯利亚也，交州，诚吾汉人最后防守线。俄有西伯利亚，进则霸亚洲，虽有西欧枭雄拿破仑，希特勒侵之，终能防守而驱逐之。中国有交州，进可霸东南亚，退则虽遇忽必烈、玄烨之强，亦可防御之。明宣宗弃交州，六百年不复矣，此万世之憾也！明人固以为大恨也，明儒丘叡曰：“章皇帝念圣祖之垂训，因置不问，而九真、日南之域，秦汉以来之遗民，既得见天日而又沦于幽谷之中，何其重不幸哉！窃惟今日疆域远过有宋，并于唐而不及汉者，以失岭外此三郡也。”明太祖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功高百世，然进取不足，列安南、朝鲜、日本等为不征之国，固永以交州为域外矣，不知其为汉唐之郡县也，永乐所以暂复而终失也。今之越南，民心固矣，久以吾华为异类矣，尚能取哉？非有圣人之才之德，固难兼之也！惜哉！孙权之偏霸，犹能取而守之，南陈之弱，亦犹固之，后王以朱洪武之雄才而不知取之，明宣宗之明，而轻于弃之，永乐虽守之，而无重将镇守，抚御无方，叛乱不已，而失之也，古今人之不相及，有如此哉！若权之东征台湾，台湾始为中国之土，尤非宋明之主所及矣！

——《读史通论·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