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城外十里处,有一茶摊,老板是一年过六旬的老头。
老人家姓孙,年轻时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点心师傅,如今老了,闲不住,在这官道附近支了个茶摊子,同时卖些馒头之类饱腹的吃食,给过往行人提供个歇脚地方。
去城里的人算着即将走完的路程,乐意在这里歇口气,喝上两杯茶水,买上两个馒头,吃饱喝足歇好了,就一口气走完剩下的路程。
出城的人走了十里路,饿不饿不一定,喉咙倒是一定干了,花上一个铜板,清热解暑的凉茶就能饮个痛快。
老人家还有副好嗓子,兴致来了,挥着扇子唱上两段《空城计》。来来往往的行人商客,不论是为了赶路行商,还是游玩赏景,都乐得停下在他这儿花上几个铜子。因此,孙老头的生意,意外的还不错。
本朝政治清明,百姓富足,除了南戎边境总有摩擦。
近些日子,南戎更是公然挑衅,使计连夺两城。顶上那位震怒,连夜发了几道折子,除了请已经告老还乡的老将军出山去接管南面军队外,还另遣了几位将军坐镇各面边境,决不允许在收拾南面时,其他地方也趁机乱起来。
可这些都和京城的百姓们无关,毕竟天子脚下,外面再怎么乱,也乱不到这里。
百姓们依旧为了生活而奔波,公子少爷们仍旧打马逍遥,而孙老头仍旧摆摊卖茶。
百姓们感受不深,但在城外官道边支摊子的孙老头却能感觉到,近来流民多了不少。
往日里偶尔也会有那么几个家里遭了灾四处逃难的,这不稀奇,毕竟天灾人祸总有意外。可这些天衣衫褴褛的过路人,却多了些。
孙老头没什么本事,也管不了太多闲事,可那些头大身子小,发质枯黄被大人牵在手里的小孩子,却着实可怜,孙老头不忍,一两个馒头也就舍了出去。
“慢点儿吃,爷爷这里还有呢!”孙老头从不离手的扇子也放在了一旁,手中拎着茶壶,给狼吞虎咽的孩子倒了碗温水。
“这怎么使的……”旁边的大人很是为难,老人家给了馒头,就已经是大恩了,怎么有脸再去讨水?可看着孩子的小脸,又不忍心让他别吃了。
“不妨事,也就一个馒头。”孙老头伸手拍了拍大人的肩膀,他能帮的,也就这么一个馒头了。
孩子狼吞虎咽,却仍旧忍着剩下了半个馒头,递给了身旁的大人,“爹爹,你吃。”
“宝儿自己吃,爹不饿。”那中年男人棕黑的脸庞皱了皱,眼眶突然就红了一圈。
那叫宝儿的孩子却并未收回,将馒头塞到父亲怀里,整了整衣服,向孙老头一个大礼拜下,“爷爷大恩,宝儿永世不忘!”
“好孩子。”孙老头摸了摸宝儿的脑袋,满目慈祥,“不过爷爷不用你记着这恩,往后宝儿长大了,若遇人有难,能尽己所能顺手帮一把也就算回报爷爷了。”
“宝儿谨听爷爷教诲。”小孩子似懂非懂,却仍旧正神色、敛衣冠的应下了。
一父一子渐行渐远,孙老头坐回躺椅上,轻轻摇着扇子。
侧后方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孙老头不信鬼神之说,壮着胆子就去看了。
那树丛后面,竟是一个年轻男人,也是一副饿了好几天的样子,面色发黄的倒在地上。
孙老头年过六旬,搬是搬不动这年轻人的,只能去取了壶温水和馒头来,打算让他喝口水,吃些食物,缓上一会儿。
年轻人喝了水,坐起来歇了会儿,看着孙老头,却并没有接过馒头。
“我没钱。”有了水的滋润,声音也没好到哪里去,依旧嘶哑难听。
“不要钱。”孙老头活了这么长年头儿,对于年轻人的不识好人心,并不动火。
“不要钱……”年轻人喃喃重复了一遍,抬头问蹲在面前的老人,“那你怎么挣钱?日子不过了?”
“哈哈——”孙老头索性和他一样也坐在了地上,朗声一笑,“不说老头儿年轻时攒的银子,就单说咱们圣上,对于我们这些没了老伴儿又无儿女的老头子,每季都有二两银子的贴补。”
老人略带炫耀意味的伸出两根指头在那年轻人面前晃了晃。
“别说我还支了个茶水摊子,就算没有,这二两银子也够老头我挥霍了。”
“吃吧,不差你这一口馒头!”孙老头神色飞扬,这对老人家的贴补银子,别说前些朝代没有了,就单本朝,也仅仅是从当今圣上开始的。
百姓们不关注谁坐在那张椅子上,他们只关注自己的生活。自己,能否生活下去。
“我以为……这贴补银子只是说说而已的。”年轻人神色迷茫,似是困惑,似是不安。
“哪儿就说说算了?”孙老头和一帮老伙计都算是受益者,最听不得这类言语,一听这话,脸都急红了,“有人胡乱贪银子那就去告啊,每州每府都有钦差大老爷在的,实在不行,也能告御状啊!”
圣上重吏治,贪污之风几近消亡,官员都能干实事,百姓们也不再惧官怕官。
那年轻人低了低头,沉吟片刻,问孙老头道:“大爷,您喜欢如今的生活吗?”
“当然喜欢了!”孙老头很是诧异他竟然会问这种问题,却也没有迟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孙老头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就说刚才那个孩子,即使饥饿也依旧分了一半食物给他爹,这是‘孝’;给老头我道谢,这是‘礼’;虽然不懂,却也恭敬应下了老头我的话,这是‘信’。”
孙老头转身看着那年轻人,“他还只是逃难的一个普通孩子,就知礼懂孝,小孩子都明辨是非、讲礼守信了,那你自己说说我们的将来不好吗?我们的生活不好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孙老头教训完晚辈,手背身后,晃悠着回了摊子,口中哼着小曲儿。
年轻人缓缓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出林子,经过摊子前面也并未停留。
孙老头看着那年轻人打算离开,曲子也不哼了,急忙拦住他,“嘿,年轻人脾气还挺大。”
“喏,”孙老头将馒头递给他,“吃吧,别再倒半路了。”
孙老头看着木木愣愣的年轻人,这时才发现他眉尾处有一小痣。突然觉得自己太丢份儿了,竟然和一个小辈争了起来。
“顺着这条路,向东走,走个十里就能到京城,实在困难,可以到官府申请,借上二两银子。”年轻人顺着孙老头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隐约能看到高大的城门,“年轻人,活着最重要,面子什么都是虚的!”
年轻人接过了馒头也不吃,就攥在手里,看了看老人,转身走了。
“喂,反了,那边!”孙老头从茶摊出来,喊着那年轻人。
“没反,”年轻人回头,面上总算不再低沉,神色飞扬笑着冲孙老头道,“您喜欢这个国家,我也喜欢,希望将来我也能过上你们这种生活。”
年轻人说完,朝孙老头手按左肩,弯了弯腰。转身走了。
孙老头默默念叨,“我们的生活?啥生活?无儿无女无老伴儿?”
摇了摇头,也不琢磨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了,转身回了自己的摊子,摇着扇子,哼着曲儿。
半月后,南戎御驾亲征的新帝在两国未进行大的交战的前提下,突然交还了南境两城,同时向朝廷递上国书,南戎愿纳入大安,成为大安新府,归大安国土,只愿能与大安原州府享同等待遇。
圣上龙颜大悦,在派遣新的知州去南戎安排事宜外,还让南戎新帝仍自行管理新的戎州,按照在番的王爷的规格,封号“戎安”。
这些倒是和百姓们有点关系了,这是大喜事,官府为了庆祝,还开仓放粮一日,不管家里有没有余粮,都能去领上两瓢精米。
孙老头不指望这两瓢精米,却也为了沾沾喜气在傍晚收摊后去衙门门前领米,前头两个年轻人聊得火热。
“你行商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那戎安王爷没?”低一点的年轻人撞了撞旁边的同伴,低声问着。
“嘿,你别说,我还真见过一面,”那高个子往他那边凑了凑,也低声说着,“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王爷,在城里打马行过,我在楼上看了一眼,别说,长得是真俊。眉毛边儿上还有颗暗红色的小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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