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雅辰昔】第三十三回:紫云轩外蜂鹊夺蕊古泉乡间狐狼绝亲

【原创:已误辰是枉生】 

        诗曰: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且说辰昔与李林张三钗游湖赏月,又于情人坡上合联歪诗,彼此谑笑玩闹。一时辰昔借词打趣,引得姝玲追打、文雅叫好,辰昔见势不妙,忙抱头伏地、连声求饶,不想三钗全然不理,犹自喊打喊掐。辰昔求脱不得,便急中生智,竟一个滚身仰卧于草垫上,佯作昏死之状。谁知那一滚,唬得姝玲二人忙退了个趔趄,又见他瞠目张舌地瘫着,登时都惊住了。玲玲俯身打骂道:“装什么装,要死投湖去呀。”辰昔仍旧不动,玲玲便伸指要来掐人中、查鼻息。辰昔余光窥见,忙暗吸一口屏住了气。玲玲摆弄一阵,缩手慌道:“怎么好像真没气?”倏又嚷道:“你再不起来,我可踩上来了。”说着作势就要提腿望他身上踏。辰昔耳目听着,铁了心的不动。玲玲只得回眸道:“死男人讨厌的很,你们有什么招?”姝儿早已在身后乐了半日,聆言便摇步至前,蹲下笑道:“瞧我的。”言毕举双手在唇边使劲哈气,悠悠地道:“一般来说,尸体都是不怕痒的。”说着便往辰昔侧腰掻弄,文雅与玲玲听毕皆笑说:“我也来。”岂料那纤纤玉指方触辰昔,他便全身扭摆起来,坐起来笑道:“不行了,我投降,别弄我痒。”三钗聆之,哪里会停,反倒愈要挠了。

        辰昔不禁一个驴滚爬了起来,绕着圈地躲到少女塑像身后,撑开双臂止道:“别过来,明月在上,谁再动就是狗。”一句果唬得三钗止步,遂忙又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好好说嘛。”不期玲玲一个箭步冲将过来,口中嚷道:“君子躲在一个小姑娘身后算什么。”辰昔见状,复奔逃开去。四人追逐一阵,还是文雅先劝道:“好了好了,我累了,不追他了。”姝玲亦回文雅身侧,向辰昔唤道:“有本事就别跟着。”辰昔满脸坏笑,趋步近身,嬉道:“那哪能够,心在你们那头,身子若离得太远,岂不成失落魂魄的行尸走肉了。”玲玲直呼恶心,又要起势闹他,文雅拉住道:“不闹了吧,都到这里了,不如就去岛上走走。岛中赏月,别有风味的。”众皆称好,于是沿着湖畔裙道望南步去,寻至那条向东的石堤,又迈过一座三门石拱桥,终觅见那片花繁叶茂的湖中汀渚。

        原来这岛乃人工筑成,东联临水厅、西接情人坡,皆需渡桥而至。岛上只一条环路,其内乔木葱茏、遮天蔽目,其外花柳相依、湖光潋滟。那环道上三两步便有长凳,三钗一时感累,便寻着湖畔一处柳下石椅,簇拥坐了。辰昔立在椅后,环顾赏景。举头是一轮明月漫天星,低头乃柳绦花蕊娇相映,远处为湖桥楼影晚灯残,近处有荷前粉黛笑声嬉,不禁就有些痴了,遂望湖吟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是时文雅坐在当间,如名花照水;姝玲靠于两侧,各挽臂倚肩。姝儿另手捋着发,玲玲直膝晃着腿,三人依偎着静赏荷月。一时聆辰昔之句,纷纷转眸望来,玲玲隔着文雅轻推姝儿,戏道:“完了,这男人看你得醉了,一会你背他回去,听见没,他还要与你满‘床’清梦呢,要不我和文雅找小静去,再把宿舍让出来。”姝儿闻言忙打了回去,笑嗔道:“那你们今晚都别回来,我先回去锁上门,看你们都睡大街上。”文雅叹道:“我又是个比窦娥还冤的,我说什么了?把我也赶出来。 ”玲玲又道:“那也得你先背他回去,不然我做什么不回去?”姝儿便道:“要背你自己背,这会你背他回去,一会他背你出来,落得我和雅姐姐干净,也不打搅你俩清梦。”玲玲接道:“我才不要他背,我宁愿猪八戒背也不要他背。”姝儿又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宁愿背猪八戒也不背他。”辰昔忙呛声道:“你俩究竟是吵架,还是变着法比骂我呢?”一语逗得三钗皆笑,文雅指着皎月叹道:“还是怪它吧,都是月亮惹的祸,月色太美你俩太温柔。——走,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于是四人起身,环岛巡游一圈,后返归情人坡上,便嬉闹着回宿去了。

        辰昔送毕三钗,旋归屋内。时赵、杨、陈三舍友各操电脑、未曾卧睡,忽瞧见辰昔进门,水昆即谑道:“哎呀呀,今晚的月亮不行啊,这都没有成功。”宝硕笑唤道:“还回来做什么?你们都太让人失望了。你还好一点,付阳都没约出去,玉环姐姐又该多寂寞?”水昆立接道:“那不一定,也许正跟别人花前月下呢。”一语激得嘘声满地,付阳忙止了电脑回身嗔道:“又扯上我。不过上次同乡会见一面,后来那些,全是你们说的。记住,咱们宿舍只有辰昔,他才是郎情妾意、日月交合。”彼时辰昔心内大悦,故亦不辩驳,一面回座,一面笑道:“一个个的,满脑子装的什么?月亮都洗不净你们的猥琐。”遂再不理他三个,自顾掌了台灯,又屉内寻出那笔记。正欲凝思落笔,不想付阳猛近身来,口中笑道:“每次都在本子上鬼鬼祟祟记什么?是不是我们仨的坏话?”唬得辰昔一把合了册子,跳起来直将付阳推回座中,笑道:“别打听,这是秘密。你们的坏话还用本子记?早就发上校内和空间了。”付阳见讨了没趣,只得插诨解嘲道:“哎哟,谁要看你那小秘密,猜也不过记个账,又给哪个妹妹花了多少钱罢了。”一语未了,便闻身后水昆哼唱道:“小秘密,我有许多的秘密,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引逗得付阳、宝硕亦跟唱起来,辰昔摇头叹道:“无不无聊,都先别吵我,我和笔神有个约会。”水昆笑道:“笔神还是笔仙呀,笔神那是马良,笔仙可是骗妹子的巫术。”辰昔全然不理,自又回桌前坐了,接着翻开那簿册,展灯追忆,落笔录云:

                                                                                        某年月日鸾鹊闹月

              皎月普照紫金洲,湖畔花柳影重重。

              草甸新添黄泥色,林间残存数点红。

              独驰异乡长安路,未知身在云梦中。

              且喜少年多恣意,敢教豆蔻闹秋风。

写毕欣然置笔,复与室友谈笑,一时又启电脑登论坛,览帖取悦,至夜栉沐爬卧,不在话下。

        翌日课罢,众学生陆续归家。文雅、水昆自不必说,寻常周末也多是回去的。今连姝玲并付阳等,亦早早拾掇了行李,出校门倒车还乡去了。辰昔因选课时贪心,将一张课表塞得无缝,故是日一连念至黄昏,全不及与姝雅作别了。所幸芸蕊恰又同课,且她亦要回去的。于是课间好说一番,方议定黄昏相送。好歹挨至课尽,二人囫囵挥别,相约各自归舍打点后见。辰昔疾驰回宿,忙忙地驻车上楼,屋内惟有宝硕,原来他因乡远,并不打算回去,此时瞧见辰昔,欣然笑道:“怎么没走呢,难道要陪我?”辰昔一面择出手机卸下包,一面回身笑道:“我爸妈一会来接的。”转又道:“我还有点事。”复匆匆出门去了。

        初暮时分,自是云蒸霞蔚、漫天金红。辰昔一路逆着携箱背包的人流,径趋至紫云学园。又门前等了半日,芸蕊方推了个大箱子出来。辰昔正要迎去,岂料旁一身型小巧的男生抢步至前,一把夺下箱子,满口笑道:“这么重,我帮你拿着。”芸蕊登时诧道:“你怎么来了,也没说一声。”那男子便春风拂面地道:“咱向来行动自觉、不用嘴说。”芸蕊又道:“你也刚下课?还是……”话音未落,那男子便笑接道:“课下得虽早,也没等多久,见你上去后才过来的。”那两人自顾说着,辰昔却愣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暗暗皱眉时,忽听芸蕊唤道:“辰昔,这是邱枫,我的副班长。”二人只得自介招呼,无非是虚言客套一番,而后三人下阶同行,齐望校门步去。

        不期刚至行道,那邱枫便一个箭步挨近芸蕊,直将辰昔挡于身后,口内机枪一般,张三李四地掰扯起来。辰昔见状,满心不忿,待要赌气离去,一则心中不甘不舍,二来恐薄了芸蕊反遂邱意,故只怏怏跟着。那邱枫一路连声,尽念道些辰昔没听过的名字,却还频频引得芸蕊掩面开怀、酥笑迭起。辰昔背后冷眼瞧着,心中只是可怜那些同学,多少不防头的隐私八卦,又不知添了多少油醋,皆不过为博芸蕊一笑。如此想来,不禁对那邱枫更鄙夷了几分。

        一时三人斜穿了文化广场,步至月牙楼畔。辰昔瞧着他俩比肩擦肘、耳鬓厮磨,好得如同罩了一道隐形隔栅,旁人闯也闯不进,难免愈想愈恨,脑内风驰电掣地动念起来,因而扬声笑道:“枫兄,我看您又拎又扛又推的,也怪辛苦。我倒是两手空,要不我替芸蕊提那箱子吧。”邱枫听了,忙转身摆手赔笑道:“不用了兄弟,我不累,就这几步路而已,也快到校门了。”芸蕊亦旋眸问曰:“你为什么两手空,不带行李回家?”辰昔笑道:“原是特来送你去车站的,一会还回宿舍去。”芸蕊聆言便有些不好意思,含羞低了头。那邱枫忙挥手笑道:“那兄弟你回去就完了,何必多走这一趟,我送她过去就好,我也坐车。”说着右掌就势一送,将芸蕊之箱腾挪至左手,眼见得远远握着,愈发拽更紧了。

        辰昔登时收起脸,肃然宣道:“那怎么行,君子一诺千金,说好的送去车站,便是要送去车站。哪里晓得芸蕊姑娘却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连拖箱子这样小事,还那么深谋远虑,竟要找替补备着。”一语说得芸蕊面若桃杏,急忙辩道:“并不知道枫哥会来,原也不要你来,这个箱子我自己扛得动,你们都各忙各的去,我自己回去就行。”言毕硬从邱枫掌中夺过箱子,回身便要望校门走,辰昔拉住止道:“等等,手伸出来。”芸蕊旋身忙问:“做什么?”辰昔正色道:“你先伸出来,横竖你课上答应了我来送你,如今又要叫我回去,白白耍了我一遭,跑了这么老远,还不许给点教训?”芸蕊素性乖顺,聆此一言,又自觉理亏,便怯怯地伸过掌来,口内恨道:“说了不要你来,你就那么一堆话,叫我也难拒绝,现在却又怪我。好好好,一报还一报,凭你高兴,我也不欠你的了。”话犹未了,一旁邱枫早已急得目瞪口呆,只语无伦次地嚷道:“同学做什么?你怎么能上纲上线的?不要霸王硬上弓。男人不打女人的。就算我们不对,你打我别打她。”说着也伸出了掌来。

         辰昔大惊道:“什么打?枫哥你想什么呢?我们男人要怜香惜玉,脑子里压根不能存‘打女人’这三字的。怎么想来?打死我都动不到这个念头上。”邱枫闻言,讪讪地愣在原地。辰昔转又俯身托起芸蕊掌心,笑道:“我就是想亲口问问这只手儿,是不是真的不用我来提箱子。”芸蕊忙缩手笑道:“真不用,就这段路,我还没老没残呢。”岂知芸蕊手未放下,倏又被辰昔擒了回来,握着道:“别动,还有第二个问题,也要亲口问问它,是不是确定也不要我来拎肩上那包。”芸蕊肘上试了试力,见抽脱不得,只得笑道:“也不用,手机、钱包都在里面,自己背着才有安全感。”辰昔笑道:“既然如此,你自己要紧紧握好箱子背好包,一路上万事小心。”芸蕊“嗯”得一声,另手攥紧了箱子。辰昔又道:“别忙,还没说完。你课上明明答应了我来替你扛东西,如今箱子、背包都不让动,我也没得其他选择,惟有拎着你了。”言毕覆手一握,牵住芸蕊就望校门处走。

        芸蕊一时惊诧,亦未缓过神来,竟拖着箱子随辰昔疾步迈去。未及行远,刚近书馆,芸蕊回悟过来,扭着手腕道:“不好不好,这里人多,叫同学瞧见。”辰昔本是怜惜之人,掌内觉察芸蕊挣脱,唯恐弄伤了她,忙松手道:“别用力,小心扭了腕,瞧你粉丝多的,这可是大腕。”芸蕊“噗嗤”一笑,道:“能有你的大?要死了,这么多人,你也拉拉扯扯的。”说话时邱枫亦赶了上来,辰昔高声笑道:“你说的是粗细,我说的是价值。慌什么,我们的清白见证人这不就来了。”那邱枫不及喘定,忙指辰昔责道:“同学,你不要动手动脚,这可以算性骚扰的。”辰昔闻言一笑,望着芸蕊道:“不愧是法学院,连性骚扰都出来了。这三个字我可不敢领。不过我们文学院玩的就是中文,如果一一拆散了我倒也敢认。要不咱们一人认一个,我领个‘性’字,你领个‘骚’字,枫哥再领个‘扰’字,一人一字,公平合理,如何?”须臾芸蕊解过味来,嗔道:“你们文学院一天到晚就学的这枉口嚼舌?”邱枫亦接道:“是呀,这文学院教的好,教的人动手动脚、信口雌黄的,将来都了不得呢。”辰昔笑道:“也不能因我一人不肖而打死了一竿子人文。再说,若手也不动、脚也不动,难不成一直站在这里,直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吗?”说着便引芸蕊举步,犹自念道:“来,动起脚来,左右左,左右左。嗳,这样才是出校门的正确方式。”芸蕊自拖了箱子,摇头叹笑地往校门行去。

        过了书馆向东,便是那中央大草坪、两旁宽驰道的入校甬路。三人遂沿着人道,步出由树林草丛花圃、铭文大岩石、保安岗亭构成的无门校口,再斜穿马路,便至那座低矮规正的公交总站了。三人入内辞让一番,辰昔因坚持陪候,故又等了两趟车,芸蕊与邱枫方一同挤了上去。辰昔虽使劲挥手作别,然瞧着两人亲厚背影,亦不觉心中失落,自忖道:“刚才不该光图畅快,这一路不知又得受多少明谤暗毁呢。”于是一面回步,一面思索,须臾踱至廊桥湖畔,不觉情景相对、意由心生,便纂了首小诗发予芸蕊,道是:

           “春芳无意应直言,切莫引蝶绕花恋。

            他日秋风扫春去,蝶死花结果满园。”

奈何全无回复,遂苦笑一阵,垂头荡回舍里,恰见宝硕戴了耳机看电影,惊得辰昔一叠连声叹笑道:“哎呀呀,这是匡衡去了刘禅家,宝硕哥哥的电脑里竟然有电影这种脏东西。”宝硕摘了耳机乐道:“你们一个个回家走亲访友,还不许我孤家寡人放松一晚?”辰昔扬起声拖着长音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宝硕辩道:“你们谈恋爱才费时间,我不过今晚放个假。”辰昔说笑着探身过去瞧,见是《肖申克的救赎》,自己原看过的,便称赞道:“好片子。”宝硕晃着头道:“你们都说好,那学长也推荐了三五次,也怪我不懂欣赏,早知道就看蜘蛛侠了。”辰昔闻言,正欲大谈影视,不料手机震响,接起一听,却是父母驾至,遂连忙收拾出去。宝硕自又戴上耳机观影了。

        不时下楼接上父母,忖度着天色已晚,便携父母赶赴食堂。及入大厅,一面寻桌令双亲坐定,一面自去窗口择选菜肴。只见几番来回,那一盘盘红烧大排、糖醋里脊、油焖笋、蛋黄南瓜、八宝豆腐便分批搬了来,外加米饭羹汤可乐,满满置了一桌。这还得亏父母叫住,不然辰昔还要去呢。顾母倪嫒见毕嗔道:“够了够了,怎么天天食肥饮甘的,这还了得?”顾父崇严接道:“人要学会适可而止,要懂得‘度’,红楼梦里妙玉说,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再看看你这么一桌子菜,这大杯可乐,说是酒囊饭袋、暴殄天物也不过分。”原来辰昔父母皆为教职,那老一辈知识分子,自诩为人师表,便要诲人不倦,辰昔听他父亲又要立地大开讲坛,忙插断道:“哪里天天的,也就是今日你们来了高兴。”崇严听毕便不再说,旋向倪嫒道:“打电话叫妈别等了。”倪嫒便翻包取手机去电,奈何家中无人接听,遂挂断道:“算了,妈你也知道的,说了也是留一桌菜,不如我们赶紧回去。”崇严点头自顾喝汤,倪嫒举箸替辰昔夹菜,三人朵颐畅饮起来。须臾餐毕,归舍拿取行李。辰昔自要回家,已接连几日不洗衣裳,污衫悉丢盆内。崇严倪嫒见了,一面嗔斥他懒,一面帮替着收,片时洒扫完毕,三人皆与水昆道了别,又分扛行李,取车回家而去。

        驶出校门,满目霓虹街灯,倪嫒忽转身问道:“去过阿姨家没有?”辰昔听了,拍腿叫道:“倒忘了这个,忙得没想起来。”倪嫒便道:“忙就算了,前日阿姨特地打来电话,叫发地址给你,让你有空尽管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们都怕打搅你,所以没直接跟你说。”崇严驾着车,头也不回地道:“人情人情,往来走动才有情,别小看了这些,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辈子都学不完的。”一语未了,辰昔忙道了数声“好”,心中盘算着何时去探望姨母与表妹。

        须臾车行高速、一路风尘,辰昔歪倚后座、意兴阑珊,淘出手机一瞧,妙在姝儿、芸蕊都回了信,遂全神攀谈逗趣起来,不觉便归至家乡了。那是城郊一座小洋房,顶层住户自带阁楼,崇严便只在楼下布了两处厅堂、一间卧房,辰昔、奶奶与书房皆设楼上,其外更有一方平台,以作洗晒之用。三人驻车取包,拾级登楼,至顶起门入屋,奶奶闻声早迎了下来,连问饿不饿、想吃什么。三人口里应着,忙换上拖鞋、卸下行李,抬头又见里间餐厅亮如白昼,四方桌上珍肴堆叠、碗筷陈列,只不过老人家因饿,先略动了几样。崇严便招呼大家应景坐了,又向奶奶道:“怎么没接电话?”奶奶答道:“房里没有听见。”崇严又道:“以后到点了就先吃,不用等我们。”奶奶笑道:“已经先吃过了。”于是众人只得又囫囵吃了些,辰昔忽想起那枚求是月饼,忙跑去取了过来,直欲拿刀切了分,倪嫒拉住止道:“哪里吃得下,明晚中秋回来,一起吃你的。”辰昔听着有理,只得罢了,而后合家谈笑,不需繁赘。

        次日乃中秋佳节,依俗是要家族团圆的。午后,崇严便携妻母并辰昔驱车回了村。自爷爷去后,奶奶便跟了崇严一家过,以致两兄弟间滋生了几分不睦。是故舅爷爷趁着节下,齐邀奶奶并两家子兄弟姐妹来聚,以期杯开怀恨、酒释嫌隙。辰昔素不理这些家长里短,只是以往俱与孩童一桌,如今成年又念大学,便被安插在了大人桌上。那舅爷爷又非给斟了酒,叫从今学起来,辰昔竟突发奇想亦欲小酌,闹得倪嫒也架拦不住,只得随他饮些吧。

         依本地习俗,主人家忙着起灶上菜,自己不过虚设坐席,其实挨不近桌的。故未免桌面拘束冷清,通常指派一名近亲作主陪,假充主人之意,调布招待、活跃气氛。舅爷爷因子女忙于生意未归,只有孙辈在侧,且皆为成年;而崇严从前读书好、如今工作体面,且又能说会道,遂便委以重任,作了主客陪堂。是故一开席,崇严便飞觥献斝地挥洒起来,又是高谈快论,引得众人朵颐说笑,亦渐渐放开了。舅爷爷与舅奶奶一个烹调,一个布送,时不时又来席前举敬一杯,招呼众人款食慢饮、不要客气。那辰昔不觉喝尽了一碗花雕,虽及时换了蜜饮,却已如脚下踏棉、脸上作烧,晕乎乎地不辩方向,只顾吃着倪嫒夹来碗里之菜。

        不时碟堆三层、瓮排一列,舅爷爷与舅奶奶炊尽回至席上,举桌复邀三杯。众人酒足餐饱,纷纷停箸饭谈起来。那崇严本就好为人师的,此时酒酣脑热,愈发心直口快了。瞧着人就要评点数语,这里说某某不上进,那头讲谁谁有偏颇,一味恣意妄谈。众人碍他学问高,又是城里老教员,且多少讲得有理,只好默默红了脸、含笑吃酒不语。旁有拉话劝和的,亦有事不关己的,更不乏添油加醋、暗中起闹的,合桌只听几个男人红着脖子阔论。

        一时论及亲兄崇孝,崇严便晃起身满敬一杯,拍着肩道:“大哥,家里爸没了,那就是以兄为长,所以我一向尊敬哥,但哥也要作表率,礼义廉耻,百善孝为先,不能因为婆媳那点事妈妈都不要了。妈住在我家没问题,弟弟在城里上班教书,一个妈妈总是养得起。但是妈也盼你来呀,你自己也好,跟秀芳、辰菲、辰宇一起更好,常来看看妈,也不要你买东西,妈自然留你吃饭。”一语说得奶奶抛珠抹泪不迭,伯父崇孝却自头眼低垂、闷饮无语,伯母秀芳则是满面堆红、眉间不忿,两人皆有隐忍之状。不想崇严又指堂弟崇仁道:“兄弟,夫妻之间也是一样,我大哥是太听老婆话,你呢是眼里太没老婆了,一个女人跟了你,为你生孩子,给你做家务,照顾你父母,你多少要懂感恩,一天到晚拿老婆出气,成什么男人了?”那崇仁素为尚性弄气之人,目今喝了酒,愈发暴烈无忌起来,故一听崇严之语,眼便瞪得铜铃般大,击桌砸凳地嚷道:“哥,你这话我不爱听,她这么一个女人,不嫁我也要嫁别人,也要给别人生孩子、做家务、照顾父母。难道因为是我,我就得感恩,就得惯着她。怎不说如果当初我换了一个,现在可能更舒服呢?难道就是我一人的问题?你们都喜欢替女人说话,她们哭两声就比天还大,连道理都不讲。”一语早令其妻涕泗横涌,背过身去呜咽不住。崇严正欲答话,岂料秀芳又厉声接道:“表弟说得对,就是这个理。同样当妈的不生你也会生别人,也会拉扯他长大,难道就因为这个,什么理都不能讲了?小弟的书也不知读哪里去了。”崇严听毕,只觉闻所未闻,登时怔在原地,半日方道:“你们难道说,老祖宗留下的仁爱孝顺,都变成不对的了?”秀芳接道:“不是不对,要一样讲理。”舅爷爷听着不好,忙插言和劝,亦无非说些孝悌和睦之套话,后又拿出长辈的款弹压数语,众人方换了话茬。辰昔平生最不爱这类琐事,听了满怀没趣,便弃箸走出门来,但见——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姝雅辰昔】第一回:灵石兄苦劝痴心鹊 懒情僧咒印《石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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