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修缮结实,院子收拾一新,寒衣棉被,米粮盐巴皆置办妥当,清儿便将童九诸人打发回济城。她和师父在鹿璃山安全得紧,且她有手有脚,能打猎也能种菜,实不需人照料,倒是童岄那里,打起仗来苦得紧,若童九不在身边,清儿当真不放心。而草庐向来只有她和师父居住,任哪个留下来都不方便得紧,便将所有人都打发回济城。
天灾人祸,饥寒交迫,狼烟战鼓,腹背受敌,西越如此艰难,济城如此艰难,邳州人如此艰难!幸而邳州人心若凌寒红梅,绝峰雪莲,浴血求生,不死不弃,柔而坚,软而韧。一直行于黑暗风雪,坚强求生。
彼时整个西越乃至济城,粮食是最珍贵的,而百姓宁可饿着自己,也不肯饿着城门口浴血的孩子们。北卫趁西越大灾当前,元气大伤,大举进攻潭州,南陵紧跟其后,攻势比之前甚猛。原是如此,西越那些静寂无战的日子,不过是南陵在和北卫沆瀣一气,商讨该如何瓜分西越的空档。
一代又一代,十年又百年,西越百姓一直夹在南陵和北卫间苟且求生,是两国诸侯争端的牺牲品,城池被随意践踏瓜分,百姓被奴隶搜刮,直到他们在车临带领下奋起抵抗,驱逐山戎,历经艰难才将城池归一。
西越立国时短,且国力并不强盛,又夹在北卫和南陵之间,谁都想将西越整个吞并。而因利益驱使,竟使两国从敌对,达到联盟。
人与人之间,商与商之间,国与国之间的维系和敌对,永远只有利益二字。尔若不强大,便只能任其欺凌侵占!
这一切都与十几年前如此相像,而十几年前邳州从童莘手里失了。如今,如今就算霍出全城老少的命来,童岄都不可再失济城。
天地混沌,血染沙场,人们耳边再听不见呼呼风声,却被漫天瘆人的喊杀和凄厉的嘶叫填满,让人日夜不得安宁,只能瞪着双目在暗夜里熬天明。而从天灾艰难活下来的人儿,却死在战场。
童岄一月不曾卸甲,又是熬了几天几夜的他披散着头发,脸上是伤,脖领是伤,嘴角破皮,血肉模糊,双手亦糙的不成样子,指甲旁血肉翻张,只瞧便觉疼。这哪是那个在鹿璃山挑水练剑的俊郎少年?却越发像当年英武干练的童莘。
清儿那寥寥几笔家书如至宝紧紧揣在童岄怀里,陪着他血雨厮杀,给他信念,力量,也奇迹般为他挡下几剑。童岄知道,那是清儿,是清儿日日夜夜的惦念和祈祷,如影随形保护着他。
举国征兵,骨肉分离,彼时便是鹿璃山,村口和集市也不见男丁,留下的唯有耄耋垂髫,还有女人和老妪。
稽儿的父被征兵去了潭州,稽婶哭得如泪人一般,不吃不喝好几日才缓过来,而稽儿再过两年便满十四,十四岁便要上战场的啊,那无异于要了稽婶的命,可那又如何是好?!
稽父走时不舍地看着稽儿,他愿上战场,为了西越,更是为了稽儿,两载若是能将外敌驱逐,那他的孩子便不用再上战场搏命厮杀。
这几日稽儿一直望着鹿璃山呆滞,无为叫他,叫了好几声才将他满眼含泪的目光叫回来,稽儿就那样呆滞望着无为,问他:“先生,您说,父什么时候能回来?”
无为一愣,旋即躲着他目光嗫嚅道:“仗打完了,便回来了。”
稽儿又问:“先生,既然都要打仗,手握长戟便可,又为何要读书?”
无为又是一愣,那些淡忘许久的事,许久不曾复想的东西兀得便又回来。
“你还记得先生给你们讲过齐国宴婴,郑国烛之武吗?博古通今,心智果敢,智谋过人,仅凭一人可退千军。”无为从错愕中将目光收回来,坚定地望向稽儿,“能将外敌驱逐出去不仅要武力强大,需得有智慧,有谋略。武力强大使人不敢欺我,而谋略和智慧可使吾国愈加兴盛,无需一兵一卒,便可震慑四方,使之不敢轻犯于我。”
无为恍然惊醒,似乎想起自己当初为何要抛弃新婚妻子远走,而他即此心为西越,又为何走到这般地步?
“西越以后的存亡兴旺,但靠你们了,你们需得好好读书,好好练功。”无为瞧着孩子们低声嗫嚅着。他望着雾气昭昭的鹿璃山顶,离他远搁千里又近在咫尺,恍然想起叶景,想起童莘,想起无数个上了战场的百姓,又想起童岄……而在顷刻间,他便骤然想清楚了!
十几年梗在心口的气恍然就散了,无为不禁眼含热泪。他回望草庐,清儿彼时正穿梭在菜畦和厨房间忙忙碌碌。
冬季再漫长也会有熬过的一天,当绿草满坡,红花欲滴,江水碧悠时。春来了……
男人在边关打仗,留下的女人将头发挽起,裹上布巾,开始抢在春雨时播谷养蚕,织布做衣。大灾战事几乎掏空整个西越粮仓,而地里绿油油的秧苗,便是西越的命,还有正在战场,他们的丈夫和儿子的命。
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溪水泠泠顺着竹筒,细细地流进菜畦,漫过沟壑灌溉秧苗。树上的莺儿飞下来喝水,清儿取了些谷米撒在院子里,看它们急切地啄着。微风轻拂,拂过处暖烘烘热乎乎的,使人愿意困乏,却也思绪翻飞。清儿恍惚望向门口,门口那棵大树依然空空如也,独留她怅然若失的面庞……
潭州战事焦灼,济城酣战正厉,唯这山中还有一片安稳和祥和,但外面的人又是如何过活?而这一场又一场的战事,当何年结束?清儿一遍遍想,一点点勾勒和盼望,待战事结束,童岄牵着马儿出现在门口,哪怕他已两鬓斑白,而她满面皱纹。只要他回来便好!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得紧,山下的老妪,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丈夫未回,儿子亦未回!
“难道,我们夫妻今生最好的年华,只能在分离中思念?纵使如此,但有一天能相聚,能厮守,哪怕华发满头,哪怕双目模糊,哪怕踉跄伛偻……也要等到你卸甲归来,再喝一杯我亲手烧的热茶。”清儿悠悠转头,望向院中烧着的茶炉,咕嘟嘟冒着滚烫的热气,茶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