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那垛

奶奶去世后,依足了农村的传统,在故乡祖宅办了九个昼夜的往生法事。我竟像《故乡》里那个江南水乡的迅哥儿一样,接连看了九天的“社戏”。

我们这里专做白事的先生公们往往会让围观的寨邻都参与进来,在一种近乎游戏的过程中完成一场超度逝者的庄严法事,为主人家营造一种哀而不伤、微笑中暗含泪光的氛围,过奈何桥就是这样颇具趣味性的一坛法事。人们经过“牛头”和“马面”把守的桥口时需要给“买路钱”。表弟扮演的“牛头”几乎是每人必叉,收入颇丰。其间乞求免费通过,又死活不放行闹出的笑话,现在想起来仍禁不住莞尔。

可惜我没有拍到扮演“马面”的人,这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在我们这一带,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年青,最多不过四十出头,但辈分实在太高。以我奶奶84岁的高龄,邻近几个村子年龄比她老人家大的屈指可数,可我奶奶尚且要称他一声叔叔!我爸爸得称他叔公,次第以降,我得称他曾叔公。他应该是邻近几个村寨的宋氏家族里,截至我们这一辈的曾叔公的“硕果仅存”者。和他同辈的那些曾叔公们我自然是从未见过的,只能在每年的清明逐山坟头挂纸时,从墓碑记载上得知他们曾经的存在。我算是个不争气的,都三十多了尚未成家,更无子嗣,否则以我现在所知的范围,我真不知道我儿子该怎么称呼他了。但是同辈中有比我“争气”的,小孩都五、六岁了,这位曾叔公这么年青,他绝对有希望当上我们孙辈的曾-曾-曾叔公,真乃世间一大奇闻。

这人的名字也怪,叫“那垛”(从贵阳话音),至于他的正经名字叫什么似乎从没人知道。我想,即使有几个知道掌故的人知道他的正经名字,也都一律叫他“那垛”。这绝不是个拉丁名字的译音,至于他这名字怎么来的,我现在还没考究清楚,但据说他说话老是啊个、啊个的(贵阳话音,“啊”从普通话第二声,“个”从“过”的第二声。属语气助词一类,无实际意义,说话时因犹豫或思考下一句怎么说时在停顿处发出的一种语音,有时也指“那个”的意思,如:“啊个”人是谁。)也不知是哪年的哪个人物听恍惚了,竟听成了“那垛”,于是就传开了。在动不动就要论一番世系、字派,以别亲疏,定尊卑的地方,这人的辈分实在非同小可,略知道点长幼次序的,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只叫他一声“那垛公”塞责了事。

那垛公没有老婆,不识字,脑筋还时而“单边”,说话无的放矢,最是笑人不过。或许因为他辈份尊贵,性情却憨直,与之交往毫无心理负担的缘故,人们都爱亲近他。农村白喜事往往几个昼夜,需要有个专门看香烛的。这个活看似简单轻松,实则最是熬夜熬人,每晚需等主人家法事圆满后才能得闲,因此很难请到那些所谓有头脑的人来干。渐渐的,这个活在每个村民组都由固定的那个人来干。人们形象的笑称干这个活的人叫“乡(香)长”。那垛公就是他们那个村民组的专职的铁帽子“乡长”,他们那个组几乎每一场白喜事上都能看到他换香烛的身影。

旧时条件困难,主人家对丧仪上的香蜡纸烛都有精细的核算,容不得丁点的浪费。事事留心皆学问,那垛公对香蜡燃烧的特性颇有心得,每轮更换的时机皆能恰到好处,既能使每只香烛尽量燃烧,还能不使每个神位断了香火。对主人家来说,这样的“乡长”哪儿找去呢。

但在我看来,那垛公看香烛甚至颇具一种职业道德的高度。他很注意防火安全,小孩子们爱在斑斓摇曳的烛光中胡钻乱窜,他一律将他们哄得远远的。农村铺排丧仪,穷讲究,道士先生们也趁机炫耀本事,往往要扎出许多五彩斑斓的彩灯、金山、银山、车马、轿子、琼楼殿堂等等,看上去极尽富丽堂皇之能事。总之,死者身前未能享用过的,死后就都一股脑儿的拥有了。实际上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竹扎纸糊的“假家式”,最忌近火。但若没有这些纸扎的铺陈,一场丧仪的热闹程度肯定要大打折扣,那垛公也都很注意保护这些礼送逝者的“产业”。

道士先生们往往还要张挂出许多神佛的挂相,还有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情景再现“十殿阎罗”判决善恶因果报应的挂图。这些挂图,不以光鲜亮丽称道,却以烟熏火燎的神秘成色和做旧感而弥足珍贵,是道士先生们除秘传经书之外看箱底的家业,每一幅都价值不菲。外行看热闹,人们也往往通过先生公们能否张挂出几张像样的挂相,来揣度他们“道行”的深浅。那垛公知道其中利害,更是以一种虔诚敬佛的心理,照看这些处在明灯蜡烛包围中的挂相。

他经历过的白喜事太多,虽只管看香烛,但耳闻目睹得多了,竟然也知道了许多道士先生的门道。哪个牌位该摆放在哪个地方,哪个时候该焚烧哪个牌位,哪个牌位该配以什么样的文书,哪个时候该念唱哪句经文等等,他都门儿清。有时主人家的孝士跪满了一地,正不耐烦的听掌坛法师念唱繁琐的通关文书,他往往会恶作剧,学着道士的念唱声,抑扬顿挫、拖声扬气的念出每通文书的最后一句“孝士平身,运动绕音”。于是满地跪着的孝士如获大赦,顺势纷纷长身而起疏活筋骨。那道士手捧文书,正摇头晃脑,还有大段内容尚未念完,见此情形,直愣在那里吹鼻瞪眼,引来围观众人一通哄笑。有时道士先生们人手不够了,他也能帮着打打锣、敲敲鼓,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一次,一位德艺双馨的贾道士在那垛公那个组做白事,许是上了年纪,精力不济,焚烧牌位后尽忘了焚化这个牌位的通关文书就将法事收官了。这真是大忌和大不吉利,而且在他们这一行,这种大不吉利被视为是通天的法术也无可挽回的。被那垛公看出来了,当着众人嬉笑着指着那老道说,咦,你这老*儿不烧文书就敢来我们这里骗人?老子叫主人家不给你钱哦!弄得那老道自那以后再不敢来我们村里做白事。这事那垛公每到一处都说得绘声绘色的,越传越远,那老道终于丢了饭碗。因此,但凡在那垛公专司“乡长”的白事上,道士先生们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轮流着十分殷勤的给他敬烟、倒茶、让座。有的还答应完事后,给他说个好婆姨。本来都是些骗人的把戏,他若真较起劲来,还真是扯不赢他的。再说他辈分实在太高,有理尚且要让他三分呢,否则他端起老辈子的架子妈妈娘娘的收拾起人来,你也拿他莫奈何。

喇坪村很大,历史也颇悠远。据《黔中宋史》记载,入黔始祖宋景阳于大宋开宝八年被宋太祖派往南疆平定广顺、都匀等处夷乱,因累世平叛戍边有功,荫及子孙,景阳公七子一女的后裔于南宋时期均被赐印封司,各自镇守一方,宋氏家史称“七司八印”。七司即喇坪司、草塘司、 蜜纳司、 新天司、  麻哈司、   乐平司、 平伐司。女儿嫁给景阳公麾下爱将萧青良,后裔初未封司,只获驻兵营盘和调兵的印信。我的家乡喇坪司是长房长司,治所范围及实力长期居七司之首。族谱记载,那垛公就是长房司宋存孝的后裔。办公社集体化时,喇坪村被分为若干个村民组,我不常在家只能数出马架湾、上院、白水陇、养牛坡、大王背等几个组来,即使是这几个村民组,我至今也没有全部到过。

我家在马架湾,那垛公属上院组,按说他这“乡长”管不到我们这里来,谁知这天晚上他却来了。正好,今天晚上看香烛的是个“有点头脑”的兄弟,把酒吃多了临时向我提出“辞职”,我正愁没有一个称职的“乡长”呢,那垛公就来了。他虽推说我已经有好几“届”没干了,再说我也管不到你们马架组啊。但当我答应他将今晚的守桥“马面”给他当时,他就满心欢喜的答应了。

凡有那垛公的地方,总有欢声笑语。人们爱与他开玩笑,他冷不防端起老辈子的架势来,也能将众人收拾得窘态百出。正是在这些玩笑声中,我听到了那垛公的一些传奇故事。说某次他去赶场,想买一双“解放鞋”,问多少钱一双,卖鞋的人说七块六。那垛公一听,觉着贵了,还价道:“九块还差不多!”卖鞋的人懵了,竟说:“唔——就七块六,不能再高了!”一旁的人们从未见过买卖双方如此温良恭俭让的谈价,一时引为奇谈,于是下坝场上又多了个“那垛买鞋”的典故。那垛公又将挖到的野苦蒜拿到下坝场上去卖,人们问他卖了多少钱,他数了数,说:“三分二角五!”人们叽叽咕咕的笑他时,他将懵懂的目光,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那种知道不对,但却不知道哪里不对的憨厚心理,让人平白的生出些许怜悯来。

法事即将开始,几位年龄与那垛公相仿的叔辈想买通他,说我们买个“月票”,每人给你二十块钱,一会桥上你就不要再叉我们了,都放我们过去吧。那垛公一听,估摸着钱不少,高兴得频频点头,说:“可以,可以,我哪里会为难你们这些小孙孙啊!”于是几个叔辈纷纷掏出两毛的或两块的纸币,他也都以为是二十块钱,高兴得什么样儿似的收下了,还满心欢喜的指着那些婶子们说:“还有你们这些孙媳妇哈,哪些要买月票的,快点哦,一会我上桥叉到你们,不要怪我老公公戏弄孙媳妇哦。”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几个别有用心的叔辈,每经过那垛公被叉住时,扔一毛钱,却对他说是十块钱,得找零,于是从那垛公的盘子里拿走几个一块的硬币。那垛公浑然不知,将手中竹叉一挥,喊一声:“滚蛋!”高兴的放行。我和妹妹看了都心里不忍,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经过他时多扔几枚硬币罢了。

完事后,那垛公自己坐在一旁数钱,我问他今晚收成如何。他将那一叠尽是一毛和五毛的纸币朝我夸张的荡漾着,高兴的说:“咦,你们马架湾这些小辈子还可以,今晚老子算来着了,这里至少是七、八百嘛!”我又好笑、又好气、又有些许怜悯,说:“真的吗?我给你数数看?”他将那叠毛币递给我,那动作的阔绰与那叠毛币的寒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接着又从兜里抓出两把五毛和一块的硬币来,我心里才算有了些许的宽慰。我数了数,共五十八块。又将裤兜里剩余的硬币偷偷的混杂在一起递给他,虽不如表弟扮演的牛头的两百多块,但对他也算有个交代了。我不想破灭他心里的泡沫,说:“哎哟,了不得,八百六十多呢,你可赚到了。”他似乎得到了权威的证实,更加高兴了,裂着个嘴巴笑个不停。不一会,一个在道士堆里打铙钹的青年,笑嘻嘻的逡巡到那垛公身边,与他勾肩搭背,却勒迫他分钱,被我冷峻的目光逼退。这样的人怎么能参与奶奶的道场呢?因于第二天,随便寻个不是,立逼着掌坛法师将这个打铙钹的青年开销掉。

我对那垛公说:“是我让你当马面的,怎么谢我?”他分出一半毛币和硬币递到我胸前,说:“给你!”我看着几乎纯真的他,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我把那只耿直的手推回去,说:“我不要,只要你明晚还来给我家看香烛就可以了。”那垛公像是受到了些勒迫似的,乜斜着我,将鼻音哼得又粗又长:“唔——这个还消说?明晚我还来!”他咧着个嘴,那点不屑的小小情绪使得两个瞳孔里全都翻着怪异的全白,活像一对比目鱼的眼睛,又将胸脯拍得扑扑直响,道:“啊个——直到老人上山,你家的香烛我包了!”貌虽俨然一副生气的神情,但却满是一心应承的意思。

派过宵夜后,那垛公找到我,忸怩着说:“啊个——你不要多心哈!唔,一般我帮人家看香烛,最后都要一棵亮稿照路的!”他的忸怩,显然是我不懂规矩造成的。起先,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亮稿”,心想,既是照路的东西,大约是个手电筒的功能。我怕他路远,遂在成捆的烛堆中抽出两支硕大的红烛来,点亮其中一支,原先昏暗的厨房里,竟然明亮了许多。

我将他送到路口,他拍着我的肩膀,竖起大拇哥与我称兄道弟起来,说:“够哥们!我看过那么多香烛,最后给我的亮稿只是一、两只小烛,照都照不明,风一吹就熄。这么大的亮稿,我第一次得。啊个——,像那年奥个哪门子的什么会,电视上你传来我传去的大火把。”他显然觉得,我给他的两支巨大的红烛,是礼遇他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等级,因此很觉荣耀。我心里不知怎么的一动——这人憨直得可以,自己管着成堆的香蜡纸烛,却每每为最终回家的那根亮稿犯愁。

回来正要躺下时,那垛公却又来找我了。他竟小孩似的一脸惶恐之色:“啊个——柏枝林有点阴,我仗了几次胆子都不敢走过去,要不你和我走到大马路上?”看他那渴求的眼神,生怕我不答应似的。我心里暗自好笑,陪着他朝大马路上走去,他竟一路牵着我的衣襟不肯放手。周遭是一派沉寂的夜色,一支晃晃悠悠的烛火晦明闪烁,这情景原有些令人发怵。

我将他一直送到公路上,故意说,你走了,我一个人回去也害怕呢。他踌躇起来,略带愧疚的说,我在这里打起亮稿看着你到家。我说,不行,你还得一直大声和我说话。他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咧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大板牙,说:“要得!”于是他找了一车没要紧的话来胡诌,不经意间,却把许多深藏心底的美好愿望都抖露了出来:

“田坎窄,小孙儿,你慢着点呢!”

“小满月家姑娘那天看了我几眼,让我心里发毛,你说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叉辈份了,她干,我还不干呢。我又不好意思给她挑明,这种事情让人说闲话,我那垛在喇平地区还有脸么!”

“啊个——等哪天我来贵阳找你,你带我到‘粪水池’(即贵阳城中心繁华地带‘喷水池’,方言音同‘粪水池’)逛逛,听他们吹牛说,‘粪水池’的姑娘裙子穿得短,个个样子都好过(即漂亮、好看)。我早就想去,只是找不到路子。”

……

他果真担心我害怕,把个破锣一样的嗓音撕扯得在空旷的田坝上回响着,惊觉了远处几户沉入梦乡的人家,因此闪烁了几点睡眼惺忪一般的光亮。隐约听到我家院坝上尚未散去的人们的惊异:“深更半夜,那垛在和谁吵架呢!”“你还没看见他那棵亮稿,鬼火一般!”

我任由他这么瞎嘞嘞,从那些一鳞半爪的话语,揣度他憨厚、可爱的生活片段,心里一阵好笑,可又觉着阵阵温暖,我竟然希望他永远这样在我耳边嘞嘞下去。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绿草茵茵的、软绵绵的田坎上,初春的田地里已经有了几声冬眠早醒过来的鸟虫声,阵阵浸润着梨花芬芳的夜风掠过,精神为之一爽。田地里,一片罗汉豆长得绿油油的,惹人喜爱,信手摘下一个,剥了壳含在嘴吧里大嚼起来。太嫩了,苦涩无比。难怪呢,月光下那些罗汉豆还都星星点点的顶着残花呢,哪里就能吃了?这才意识到,那垛公兀自在那里嘞嘞着他的单口相声。因离得远了,声音传来已然有些恍惚和飘荡。我回头朝他喊道:“我不怕了,你快回去吧!”他大声回应道:“是你自己说的哟!”不待我有反悔的机会,我就看见远处那支诡异的亮稿,疾速晃动,忽明忽暗的飘逸着,越来越远,消失在喇平宽广的田坝中。

第二天晚上,那垛公终究没有来给我家看香烛。有人看见他一大早就上了直达贵阳的班车,于是人们猜测,那垛公携带着昨天晚上在我家当“马面”收到的巨款“赶贵阳”①去了。也有人说,马架湾的人出手阔绰,那垛公必定卷着“巨款”到县城里逗妹子去了。

直到我离乡返城那天,我也没再见着那垛公,只听说他在哪家婚礼的赌场上和人摇包谷子,赢了“两万”多。


注:①赶贵阳:故乡的一个幽默典故。从前交通很闭塞,第一次去到省城贵阳的人们看见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误以为运气好,正好碰到贵阳的赶场天,回来给村里人显摆,说贵阳赶场咋愣热闹呢,天擦黑了愣是不晓得散场。

 (2014年10月2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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