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今天,被称作除夕;度过今天,被称作“过年”。

只不过,现在的除夕仅仅剩下“除夕”这具干瘪的躯壳,“过年”也早已没有了内容。这当然是因为穷,不过,今年似乎并不比往年更穷些。

除夕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不应该是今年这样的。在老人退了颜色的记忆里,还存残着八年前高挂红灯、谷栗满仓、桃李齐贺、三代同堂的些许片段。那才是真正的除夕,才是真正的过年。

老人痴痴地盯着那由低矮的、由三条腿支撑的残破桌案。在靠墙角的一边,由一小堆什么懒懒地卧着,影影绰绰,勉强看出纸张的轮廓。他痴痴地盯着,那一团漆黑中似乎有一个个摇头晃脑,背着“弟子规,圣人训”的农家娃娃不断向他走来。他似乎又听到娃娃们一声声清脆的“夫子”“先生”的呼唤了。

窗猛地被吹开,敲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尘土纷纷落下。老人惊地打了个战栗,娃娃们的身影蓦然消失,眼前只余下几片误入陋室的雪。老人裹紧破棉袄,浑浊的眼由漆黑的房内,望向同样漆黑的窗外。那本就丑陋扭曲的树木的枝干,在迷蒙的黑暗中更添几分狰狞,全副武装的巨型蝗虫一般,似乎随时会飞扑过来,毫不顾忌,掠夺一切生命。

老人并不感到惊惶,即便整个村子都如同死去一般静寂,大半年来他见惯这般情景。但老人感到不自在。今年的除夕,与以往他经历的大不相同。身边突然多出的两样东西——日本兵和日本兵发到各家的猪肉,让老人不知如何是好。

老人听说过,也见过日本兵的野蛮,他们使他失去了儿子,失去了土地,甚至连过年的权利也失去了。老人并不明白,这群半年前从地里冒出来的日本兵,为什么会在中国的除夕给中国老百姓发珍贵的猪肉。老人看了看熟睡的孙子,叹了一口气,自从他的田产被看管县城的那个日本兵的翻译官夺去,他的“子曰”“诗云”被日本人烧毁,他和孙子便再没碰过一点荤腥,即使是过年,也只是很勉强地吃一顿较饱的年夜饭。日本兵是不过中国的新年的。老人心疼从白胖的娃娃演变成黑瘦的小猴子一般的孙子,但老年人的智慧使他并不会轻易动这并不算小的珍馐。

轻轻的叩门声突然响起,老人有些吃惊,但并不十分害怕,这些年来的经验使他清楚,日本兵和土匪,都是不会敲门的家伙。

老人把门开了一个狭窄的缝隙,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老人觑起眼睛,细细地端详这张年轻而刚毅的脸。这样年轻的壮汉,近几年来,在村里竟是渐渐绝了踪迹。老人面对这张脸,一时间没能认出来者是谁。

“秦老爷。”年轻人飞快地低声叫道,声音低沉而有力。“秦老爷,俺是豆子。东头王家的那个。”啊,王豆子。老人忽地记起了,却难将那个剃着平头的和自家儿子好到同穿一条裤子的男娃同眼前这个高大汉子联系在一起。

蓦地,老人的神经似是被什么拨动,脱口而出:“豆子,你被放回来了?你平哥呢,他……”说起早已被拉走的儿子,老人的声音有些打颤,未出口的话竟是再吐不出一字。

“秦老爷,”王豆子未曾料到老人会有这样的疑问,声音更重了几分,带了火气:“俺们几个是跑出来的,不死在那帮鬼子手里算是咱命硬,咋还指望那些畜生放人?”“是,是,”老人好像并没听到他半带斥责的话,颤抖的手抓着豆子的臂膊,径自问着:“那平……你……呃,他……”豆子听老人再问,有些无措:“平哥,平哥,他在,呃,他……俺也没见着啊。”说到最后,他已是没了底气,语气竟好似犯错的孩子般带了哀求了,尴尬地抽出手臂,用力挠着头,要把什么从头上清离掉一般。

“哦……”老人干裂的双唇动了几动,只最后挤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又将目光投射到夜幕当中。老人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莫名的苍凉。已经这样,何必再问人一遍。

“秦老爷,”豆子小心地开口岔开话题“秦老爷,俺今儿是过来告诉一声,鬼子给的肉不能吃,他们给猪打了针的,要俺们明儿一早跟着来村里收人呐。”“啊……”老人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望向窗外,那漆黑夜幕似乎已把他的魂引去,带到漆黑的野地,断壁残垣中游荡着无数同样漆黑的影。

“秦老爷!”惊雷般在耳边炸响,老人吃惊不小:“什么?”“收人!秦老爷!吃了肉他们就要来收人!”豆子的声音有些急切。“收人?啊,收人!真的么?”老人不觉叫出声来,半年来的经历,使他自然明白能被日本兵“收”走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想到半年来村里接二连三莫名消失的人们,老人只感到背脊发寒,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真的!秦老爷,俺和哥几个拼了命跑出来,难道是帮着鬼子骗俺乡亲们来的么?”豆子愈发急切起来。“我并没有这么说,你们当然不会那样做!”老人的语气十分诚恳地安抚着这个紧张的年轻人。“秦老爷,听俺的,别吃那肉。”听那王豆子的声音竟是要冒出火来,老人忙郑重点头:“你放心。”豆子看老人点了头,松了口气,又确认了几回,才与老人告辞:“秦老爷,俺还要上别家,得去了。”便了转身,极快而又极轻地开门,闪进无边的暗夜中去。老人站在窗边,看着豆子的背影逐渐消失,眼前的黑暗也渐渐模糊了。

老人是被踹门的声音惊醒的,睁开眼,便看到躲在墙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孙子。残破的门旁站着全副武装、眼神不住在屋中扫射的日本兵们,那眼神冰冷、空洞,死人一般。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壮丁,拖着的,是用来拉死人的破席子,只其中一张席子上有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瘦瘦小小的,不见个人样子。

“兵爷。”老人颤颤巍巍从床上爬起,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脸上的皱纹,极配合地显现出扭曲着绽放的老菊的形状。翻译官肥硕的脑袋从门缝挤了进来,紧接着,整个身子鲶鱼一般滑进屋内,皮笑肉不笑。

“秦大爷,啊,秦大爷”一双鼠眼上下打量着眼前 的破屋烂瓦,“皇军来问你,昨天有没有人来过啊?”老人半张的嘴尚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便被那胖翻译的大声威吓给堵了回去:“你可想好了再说,啊,皇军这可是在追拿逃走的壮丁,要是敢欺骗皇军,你,”他短而粗的手指指着老人的鼻子“还有他,”他手臂猛地一转,指向挤在墙角的孙子,手臂上的肥肉随着这番动作剧烈地晃动,颇有些节奏感。他的声音再次拔高“你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嘿嘿,可就不是几亩地能解决的事儿了!”“哟,瞧你说的。”老人很是看不惯胖翻译的行为,更是听不惯他拿着原属于自己的土地耀武扬威,但还是卑微地、小心地,陪着笑,“我不敢欺瞒兵爷,大三十儿的晚上,谁会上我们家来呢?”

胖翻译对老人的态度颇为满意,便没再刁难,呜哩哇啦把老人的话讲给那军官模样的日本兵,一脸的讨好与得意。那兵听后,瞪起眼睛,又呜哩哇啦说了些日本话,他身后的几个兵便如恶犬般窜出,在房里鲁莽地乱翻起来。当然,那些兵并没有从那少得可怜的物件中翻找出什么。

胖翻译的目光再次不怀好意地放在老人身上,半晌才怪声怪气向老人发问了:“秦大爷,啊,秦大爷。咱们太君问你,怎么不吃肉啊!”老人局促地把身体挪了挪,挡在那块猪肉前:“哎,这多少日子没见过荤腥,光是看着就喜欢,哪舍得吃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尴尬得很。

“哼!”那胖翻译转过脸将老人的话说给军官听,摇头摆尾,很不屑地样子。那军官带着雪白手套的手在漆黑的八字胡上摩挲着,尖利的眼睛又在房里扫射了一周,利落地转身,大步迈出房门。翻译官和小兵们连忙跟上,手忙脚乱,却还不忘顺手拿走桌子上那不知弃置多久了的铜灯台。

老人恭敬地跟在后面,极小心地关上房门,无力地靠在上面,长叹一口气。在门内,他还能依稀听见邻人家中,女人的叫声,孩子的哭声,翻译的骂声,日本兵的咆哮声,乒乒乓乓的翻砸东西声。

不知过了多久,村子渐渐安静下来了;又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零星的、细小的哭声,有老人的,有女人的,有孩子的。老人就这么半闭着眼靠门立着,立着,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是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暗了。狂风呼啸卷走最后一丝人气,夜幕降临吞噬最后一缕阳光,世界又恢复它不加粉饰的黑暗了。老人走到床前,给睡在冰凉的炕上的孙子掖了掖被角。小孩儿安稳地睡着,这漆黑的夜竟是比那被惨白的光照射着的混沌的清晨,更让人安心着些。

老人走向又一次被吹开的窗,豆子和平儿的身影不断出现在他的眼前。空气彻骨地寒,刀子般刮着老人的鼻腔。老人似乎嗅到一丝腥气,这腥气让他作呕。胸口的痛被他用力压抑着,残破的窗与无尽的夜在他的视线中扭曲着,老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窗紧紧关上,趴在那由三条腿支撑的桌案上,沉沉睡去。

年初一,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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