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祭长风(十二)

雍州之东,华阳之南,地陷百里,深而成渊。山不可填,海不能满,瘴疠广溢,入者无还。故名曰不归渊。

自华阳立派以来,数百年间,镇压于此的妖魔不可计数。为免妖邪为害人间,首任掌门联合数名高人设下封印,历代加固。与此同时,渊中妖邪吸取怨气,实力渐长,到了如今这一代,已是不容小觑。

因此,既要以至纯灵力于封印上开出一条通路,又须防止邪祟趁乱逃出,则施术者必须心无杂念、全神贯注,若有半分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不归渊前,列阵施法的四人仍在艰苦支撑。冯御虚居中,耗费最甚,虽是一派从容之色,袖中已是微微颤动。其余三人亦是苦力维持之状。

不多时,只听得重物摔出的沉闷之声。四人回头看去,只见陆怀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连忙收了阵法,围过去查探。

冯御虚先探他鼻息,再渡了些灵气过去,陆怀风呛咳几声,慢慢睁开眼。

“怀风,你感觉如何?”素流光关切道。

“师父?师叔……”陆怀风看清面前几人,神色只迷茫了一瞬,随即懊恼道,“弟子无能,绛霄……未能带出。”

闻言,几人神情俱是一黯。

“你可见到那把剑了?”素流光看向陆怀风。

“是。”陆怀风又咳了几下,缓了缓,赧然愧道,“绛霄是……是季师兄契剑,灵识已开,弟子亦难违其意愿……”

素流光叹道:“果然。天意如此,终是不可更改。”

“请师父责罚。”陆怀风挣扎起来,跪伏于地,被冯御虚制止了。

冯御虚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师父……”陆怀风欲言又止。

“他不愿意出来,可同你说了什么?”冯御虚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陆怀风愣住,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去行礼:“'愿长守此地,不灭不还。'”

冯御虚点点头,转过身去望着云外天光。斜阳西沉,曾普照四方的壮丽辉煌,如今却也不免为夜色所覆。

薄暮渐起,林间簌簌,陆怀风依稀听闻一声轻叹。

“既如此,你也辛苦了,便回去休整一晚,明日雍州之行,或尚有一场恶战。”

“……是,弟子告退。”陆怀风迟疑地看了冯御虚一眼,终是心事重重地离去了。

只是他并没有看到,静立于深渊之前的华阳掌门,那眼底涌动的一抹水光。


二月廿三,斗指乙。冯御虚及各长老再三嘱咐,并赠灵药符咒若干,将众弟子一路送至山门。

华阳众人出了山门,御剑而起,不多时,便至雍州地界。落了地,但见城墙高耸,匾额上书“雍州”二字,苍劲古朴。

陆怀风再临故地,心境已然大为不同。一月前来时,雍州阴雨不断,邪祟横行,他与阮无忧、洪齐三人初到此地,正是一腔热血,立志除祟救人,践行师训。可此去艰难险阻,不但未能除去幕后真凶,反被一步一步引入绝境。

官府暗阻,同门相戮,受命于苍生,见疑于百姓,不可谓不悲也。

然修行之路漫漫,尘世之事,未尝不是一种磨炼。况且……这样的苦难,也并非只他一人经受过。

“喂,小六?小六啊!”

苗沧海伸手在陆怀风眼前晃了晃,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手拢成圆筒状,对着陆怀风的耳朵大声嚷嚷。

陆怀风果然被吓了一跳,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情:“……师叔?您唤弟子何事?”

苗沧海走出两步,摆好了长老的架子,故作高深地捋着他那并不算长的胡须:“咳咳,我瞧此地甚是古怪。你们看那城墙——”

众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城墙之上阴云密布,而他们所处之地上方仍是晴空万里。就像是这里被人为地切割成了两半,来路一如往昔,而雍州城内已是别样天地。

“定是那邪祟又在雍州城里捣鬼!”一名弟子愤愤道,“上次是天裂,这次还想故技重施?”

“莫非城中百姓已遭毒手?”另一名弟子惊呼。

“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进城救人!”

众弟子义愤填膺,说着便要冲进雍州城去。

“哎哎哎,站住,都给我回来!”苗沧海急得也顾不上继续摆架子,试图去拉人,奈何拉住了这个,那个又挣脱了。

“臭小子们,我的话都不听了!”苗沧海气得撒了手,在荒地里随便找了块石头坐着,“进城进城,进去连命都没啦!”

“等等,先别进城!”陆怀风盯着那城墙,心念一动,冲到众人中间高声道,“此地有异!”

在后的弟子闻言停下,冲在前面的未曾听见,陆怀风一招送出,将前面几人打趴在地。

未及多想,陆怀风上前把他们一一扶起,随即转身道:“诸位师兄弟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

“天有异象,非是魔物重现,即是邪阵将启。我于华阳藏书阁中细观雍州舆图,推知幕后之人欲以雍州百姓为棋,布下阵法,虽未知其真实意图,但此阵与雍州城外锁魂阵关联甚深。如今异象已现,而城墙之上——”陆怀风望向雍州城门,字字有如千钧之重,“雍州城门乃是进出要道,城防之重,却无一人在此把守,可见雍州城内境况,远比所料更为凶险。倘若此邪阵已然启动,我等贸然闯入,轻者中其圈套成为局中一子,若是反受其惑,倒戈相向,岂非正中邪祟下怀?”

众弟子面面相觑,仍有数人神色忿忿。

“不进城,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吗?”一名弟子嚷道。

“我知诸位心忧城中百姓,但敌暗我明,此战若要取胜,须从长计议才是。诸位可知,雍州城中,尚有三千训练有素的护城军,此时皆为傀儡,听从幕后之人号令!”陆怀风神情严肃起来,语气重了三分,“我等虽无叱咤沙场的本领,但华阳门下,绝非乌合之众!空有雄心,而无制敌之策,届时三千护城军一至,且不说如何退敌救人,便是自保,可也能做到?”

一番铿锵之言,直说得众弟子低了头。

“说得有理,我们都听陆师兄的!”

“是啊是啊,听陆师兄的!”

陆怀风回头,看见苗沧海望着他微笑,快步走过去,恭敬行礼:“掌门有言,雍州之行,一切听从苗长老号令。还请师叔示下。”

苗沧海咧开嘴,笑嘻嘻道:“好你个小六子,你说话比我还管用,真是……越来越像掌门师兄了。”

陆怀风一怔,欲要解释,苗沧海一把按住他:“别来那些虚的,你知道我最讨厌那套。当初掌门师兄还想让我管戒律堂,嘿嘿,我嫌麻烦不想干,直接跑下山玩了半年。”

“咱们先说好啊,谁说得对,谁做事周全,咱就听谁的,我也不例外。我觉得小六就不错,你们要是有谁觉得自己比他更厉害的,可以出来比一比,谁赢了就听谁的。”苗沧海叉着腰,扫视众弟子,见没人再吭声,顺手揪起离他最近的弟子的耳朵,咬牙切齿道:“臭小子不听劝!叫你别急着去,还跑!那我能害你们吗?”

“是是是,长老教训得是……哎哎疼……”那名弟子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其余的弟子看了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只能憋着。

苗沧海满意地松了手:“那个小六啊,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不必理会我。”

陆怀风便不再推辞,复对苗沧海深施一礼,面对众弟子道:“我曾与邪祟交手,其伞携一魔花,暗香馥郁,能惑人心神,织就幻境。此次入城,须先提防此花香气。”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物,众人围过来细看,原是一把金光流溢的草叶。

陆怀风将草叶分发给众弟子,解释道:“此草是我在不归渊中所获,与魔花归途共生一处,而灵气沛然,根叶繁盛。虽不知是否能解归途之毒,但花叶相安,当自有其妙处。情势紧急,或可一试。”

苗沧海盯着递到眼前的草叶,却是晃了神。

“师叔?”陆怀风轻唤他。

苗沧海回过神来,取过草叶,捻在手里端详。

“小六。”苗沧海叫住陆怀风,把他拉到一边,悄悄问道,“这草是在不归渊中何处寻来?”

“……绛霄剑旁。”陆怀风如实道。

苗沧海手上一松,随即抓得更紧:“那你可见到了什么人?他同你说了什么?”

陆怀风迟疑地看着他,脸上犹豫不决。

“你同我说实话!”苗沧海急切道。

陆怀风知道瞒不过自家师叔,只得道:“弟子寻到绛霄时,坠入了归途幻境。在幻境里,弟子看到……看到了百年前的雍州城……”

“那里的雍州,虽城中景象已改,但街巷划分、城池布局,与如今大抵是相似的。在城中,弟子看见了一名手持红伞的女子,想来当是宋秋雁。还有……”

“还有什么?”苗沧海焦急地盯着他的脸,颤抖的语调里竟显出一丝喜悦和期盼。

陆怀风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决心一般:“还有一位与宋秋雁同行之人,所持之剑便是绛霄。弟子虽未见过他的样貌,但也约莫知道此人便是季师兄。”

“弟子本想上前问清楚,可正在此时,幻境消失了。”陆怀风续道,“绛霄铮鸣不止,一股神力汹涌而至,弟子被送回入口之时,隐约只听得一句话……”

“愿长守此地,不灭不还。”苗沧海一字一句重复道,“不灭不还……”

一声长叹,苗沧海神情几度变幻,叫人捉摸不透。

陆怀风自是不敢多问,但于不归渊出来之后,心中亦非并无猜想。绛霄之主于百年前已然故去,而如今归途幻境之中,竟能重现雍州旧事,若非亲历,又有几人得知其中详细?即便是众长老等俱知内情,然幻境之中风物人情一应俱全,不似凭空捏造。况且,绛霄之侧,灵气极盛,便是寻常草叶也能得其滋养。思来想去,便只有一种可能——

许是季长风身故之后,灵识附于绛霄之上,剑中灵气充裕而护其灵识不散。唯执念至深,于归途幻境中重演当年旧事,更兼长镇不归渊,以践其愿。

是以那日掌门相问,陆怀风生怕勾起伤心事,便不曾说出全部所见。

“罢了,不想这些。”苗沧海攥着草叶,正色道,“过去了这么多年,宋秋雁必然修为大增,但不知她究竟修炼到什么地步。若是定要交手,我或许还能抵挡一二。只是余下的护城军,你们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我等修习术法多年,又有灵剑在手,何惧几个小卒?”一名弟子昂然道。

“不妥。”陆怀风微微蹙眉,“倘若对付寻常魔物,一剑除之,自然不在话下。护城军虽为傀儡,但亦是千条人命,肆意滥杀,又与邪祟何异?”

“小六说的是,我也正有此意啊。”苗沧海拍拍他的肩,“滥杀无辜,有违华阳门训。”

“嗯。动手之时,只须击倒护城军即可,万不能伤其性命。”陆怀风忧心忡忡道,“只是如此一来,幕后之人便能拖延时间,趁乱脱身……”

宋秋雁他们谋划已久,将大批护城军制成傀儡,便是看准了华阳弟子不会对护城军痛下杀手这一点,交战之时,护城军可为绊脚石,也能做挡箭牌。

果真是一步好棋。

幕后之人以雍州为阵,百姓为棋,一步一步设下这场局,必定图谋不小。可事到如今,连他们的真正目的都仍未知晓,又如何能阻止呢?

进城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做?要怎样,才能拯救雍州城?

陆怀风心里也没有底。

“对了,前些时日留守雍州的师兄弟们,可有消息传回?”

负责联络传讯的弟子站出来道:“初时还有,所言并无异动。而讯息于三日前中断,至今无人应答。”

“想来是凶多吉少了。”陆怀风神色忧虑,望向众弟子道,“须分些人手去寻一寻,倘若能将他们安然救出,此次交战,我等亦多几分助力。”

瞬时便有十数人执剑请缨,士气高涨。

“好。得诸位信之,怀风在此谢过。”

陆怀风面向众弟子,行以大礼。

这一次,他不会再辜负师兄弟们的信任。


商议妥当之后,华阳众人便进了城。乌云覆顶,阴风阵阵,各处街巷空荡荡的,竟似一座没有活人的死城。

华阳众弟子长剑出鞘,屏息前行,一阵冷风裹着枯叶刮过,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奇怪,雍州城里怎么好像没人一样?”一名弟子握紧了手中长剑,“百姓都去哪里了?”

“请问,此处有人在吗?”另一名弟子上前敲门三下,厚重的木门竟“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股腐朽烟尘扑面而来,隐约还夹杂着丝丝若有若无的魔气。

众人立即警觉起来,陆怀风命他们原地戒备,率先入内查看。前厅无人,家具摆设一切如常。可越往内堂走,那缕魔气便越发浓烈。陆怀风循着气息走到后院,眼前之景登时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游廊檐下,秋千架上,六角亭中,悬挂着数十个巨大的黑茧。风吹过时,这几十个茧便晃晃悠悠地颤动,走近细看,那缠绕交错的缝隙之中,竟赫然露出半张人脸。

这根本不是什么茧,是藤蔓缠绕而成的牢笼!而被困在这些牢笼里面的,是这户人家上下三十几口人!

陆怀风气涌于心,抽出长剑,奋力刺向那些黑色藤蔓。藤蔓一遇剑光,立时断裂,如受痛的触手一般纷纷回缩。而当他砍完所有的“茧”之后,再回过头来,却发现先前的藤蔓又重新长了出来,即断即愈,永无休止。

屋外众人闻声赶来,一见此景,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小六,先别砍了,没用的。”苗沧海制止了他,神情凝重,“这些藤蔓乃是归途分身,魔气所化,寻常兵器斩不断的。若想除去这藤蔓,须得找到归途本体,一举灭之,才能救他们。”

“那这些百姓被困于此,可有性命之忧?”陆怀风收剑入鞘,神色忧虑。

苗沧海围着那些“茧”细细查看,沉吟道:“目前看来,只是昏迷不醒,暂且不会危及性命。但是时间一长,便不好说了。”

“长老,师兄!”一名弟子执剑自门外匆匆奔入,气喘吁吁道,“这条街所有的屋舍,里面都是这般模样!他们……他们都被困住了!”

话音刚落,上空一道惊雷轰然炸响,浓黑的阴云,已经完全覆盖了这方院落。

“事不宜迟,便按商议之策,一队人手自去寻觅失踪同门,其余人等,随我追查宋秋雁下落!”陆怀风咬牙,捏紧了手中长剑。

“是!”众弟子各自领命而去,奔赴茫茫暗色。


雍州城外,锁魂台。

宋秋雁立于檐下,望着愈发阴沉的天色,唇边慢慢扬起一个浅笑。

“是时候了。”

她执起花纹繁复的红伞,走到亭中。

馥郁的香气萦绕在周围,阮无忧略感不适地挣着手上的绳索。

宋秋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小丫头,你的好师兄来了,我去会会他们。”

“别想逃哦。”宋秋雁贴近一点,在她耳边轻笑。

细腻如瓷的纤手覆上伞柄,将伞缓缓撑开,霎时香风更盛。伞面如同鲜血染就,一朵黑色的彼岸花勾勒其上,迎风舒展着细长卷曲的丝藤。

红裙猎猎,宋秋雁执伞自高台飞身而下,缓步走入城中。

在她身后,冷冽刀光隐现,数不清的暗影从夜色中追随而出,步伐整齐地列队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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