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贾雨村一到任,接了一桩人命案,两家争着买一个女孩,金陵一霸的薛蟠,竟打死了小乡宦之子冯渊。冯渊,谐音逢冤。薛蟠抢走女孩,若无其事地走了。苦主告了一年状,竟无人做主。贾雨村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岂有打死人就白白走了。”马上发签拘捕薛蟠,一个门子向他施眼色。贾雨村生性狡猾,马上想到有事,即时退堂,回到内衙,叫来门子。门子到后堂请安,说:“老爷这些年加官晋爵就不认识我了?”贾雨村说:“我看着面善,一时想不起来。”门子说:“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贾雨村出身贫寒,最不愿让人知晓。门子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必会招来祸害。贾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当年葫芦庙里的小和尚,因葫芦庙着火,无处安身,蓄了发,做了门子。贾雨村哪想到是他,忙携手笑说:“原来是故人。”让了坐,门子不敢坐。贾雨村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是故人,还要长谈,岂有不坐之理。”门子就斜签着坐了。贾雨村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叫我发签?”门子说:“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贾雨村赶快问:“什么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说:“这还了得,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怎么能做得长远。现在凡是做地方官的人都有一张私单,上面写着本省最有权势、最富贵的乡绅姓名,每个省都一样。假如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仅丢官罢爵,连性命都保不成,所以绰号叫护官符。这个官司本来是很容易断的,碍于情面才拖到现在。”护官符上写道: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府阔到白玉做堂,黄金铺路。阿房宫是历代最大的皇宫,方圆三百里,而放不下史家。传说龙宫的宝物最多,但龙王爷得去找王家借白玉做床。薛家挥金如土。

门子说:“打死人的就是薛公子,这四家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瞒老爷,凶犯的方向我知道,拐卖之人我也知道。被打的死鬼冯渊,自幼父母早亡,长到十八九岁,酷爱男风,不喜女色。遇到被拐卖的丫头,他看上了,定要买来做妾,再不和男人交往,也不再娶妾,他郑重表示三天后才过门。谁知拐子又偷偷卖给了薛家,他想卷了两家的银子逃走。没想到两家把他拿住了,打了个臭死,两家都不收钱,只要人。薛公子岂肯让人,喝令手下把冯渊打了个稀烂,抬回家三天就死了。”其实薛公子早就要上京,进京前两天看到这个丫头要买了,他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没事人一般,带了家眷就走,心想:“自有兄弟奴仆料理,我还能为这屑屑小事逃走。”这四大家族飞扬跋扈到何等程度。门子又卖弄说:“老爷,你当这被卖的丫头是谁?”贾雨村笑说:“我怎么知道。”门子冷笑说:“这个人算来还是老爷您的大恩人,她就是葫芦庙旁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贾雨村说:“原来是她,听说她养到五岁就被人拐去,怎么现在才卖?”门子说:“这些拐子专门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到十一二岁,看相貌怎样,再带到他乡转卖。当年我们天天哄她玩,虽过了七八年,她长得齐整,大概的相貌不会变,熟人更容易认出来,而且甄英莲的眉心有米粒大小的一颗胭脂记。偏偏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拐子不在家,我问她,她不敢说。我再三哄,她就哭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等着冯公子兑了银子,英莲叹息说:‘我今儿罪孽可满了。’听说冯公子三天后才来娶,她又很忧愁。谁知拐子又把她卖给了薛家,薛公子混名呆霸王,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使钱如土,把冯公子打了个落花流水,把英莲拖了去,不知死活。冯公子空欢喜一场,花了钱,送了命。”贾雨村听了,说:“这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他一笔带过,不再提帮恩人找回女儿的事,现在他只关心怎样不得罪护官符上的人,了结官司。贾雨村心里清楚怎样断案,偏要问:“怎么断?”门子说:“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是贾府王府之力。薛蟠是贾府的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做个整人情,了结此案,日后好去见贾王二公。”贾雨村说:“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皇上隆恩,重生再造,我岂可因私废法。”门子冷笑说:“你说的是些大道理,但在社会上是行不通的。你如果这样做,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连自身都保不了。”门子深通世故。贾雨村假装在思考,低头半日,问:“依你说怎样?”门子让他装神弄鬼,扶鸾请仙,假说两家本有宿怨,狭路相逢,出了人命。而薛蟠已经得了无名之症,被冯渊追魂而死。祸事由拐子引起,将其依法处置。门子说:“薛家有的是钱,断烧埋银子一千也行,五百也行。冯家本来就没要紧的人了,他不过是要几个钱,见了银子就没话说了。”贾雨村说:“不妥,我再斟酌斟酌。”贾雨村老奸巨滑,他琢磨得更冠冕堂皇。第二天,贾雨村坐堂,听了大家的供述,发现冯家果然人口稀疏,不过是告得一些烧埋之费。贾雨村徇私枉法,胡乱断了案,他迫不及待写信献媚讨好贾政和王子腾。办完事,贾雨村又怕门子说出自己贫贱之事来,到底寻了一个不是,把门子充了军。最后葫芦僧揭发贾雨村乱判葫芦案,成为贾雨村罢官枷锁扛的原因之一。

薛蟠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幼年丧父,母亲可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溺爱纵容,老大无成。薛蟠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虽是皇商,一应世事全然不知,靠祖父旧日情分,户部挂了虚名,支领钱粮。母亲是王子腾的妹妹,和王夫人是姊妹,只有薛蟠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父亲酷爱此女,让她读书识字,竟高过哥哥十倍。薛蟠进京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探亲,三为销算旧帐,其实为游览京城风光。将要进京时,听到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查边。薛蟠心中暗喜,真是天从人愿。他说:“咱们京中虽有房舍,这十来年无人居住,须得先打扫收拾才好。”母亲说:“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进京原该先拜亲友,先住下再慢慢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说:“如今舅舅升了外省,家里自然忙乱,咱们这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母亲说:“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这几年来,他们常常捎书信要咱们进京,如今既来了,你姨娘未必不苦留,咱们忙着收拾房屋倒使人见怪。我知道守着姨爹住,拘紧了你,各自住着你好任意施为,既如此,你自去挑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自带了你妹妹去。”见母亲如此说,只得一路奔荣国府来。这时,王夫人已经知道官司一事,听到姨太太带了哥姐儿来,忙将其迎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见,悲喜交集,拜见了贾母,合家见过。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贾政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姐儿住。”贾母也说:“请姨太太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想同居一处,拘紧些儿子,忙道谢应允。她与王夫人说:“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自此薛家母子在梨香院住下了。梨香院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家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每日,薛姨妈过来与贾母闲谈,和王夫人相叙。宝钗与黛玉姊妹们一处看书下棋,做针线。住了不上一月,薛蟠和贾府子侄已认熟了一半,那些纨绔子弟都喜欢和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照管不到;二则族长是贾珍,族中事由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闲暇时看书下棋,余事多不介意。梨香院相隔两层房子,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出入,子弟们竟放意畅怀的闹,因此薛蟠移居之念渐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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