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宋•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这是一首写闺阁幽怨的诗,却莫名地符合这部戏带给人的震撼。
诗句中所说的正是闺阁女子生活在内外隔绝的阴森环境中,身心受到压抑和禁锢的状态,尤其是那“深”字的叠用。深字,有幽深之意,连续三个叠用在这首诗中,更有禁锢囚苦,无处可诉的深沉感。
1990年前后,《收获》刊发了一部中篇小说,名为《妻妾成群》。不久后,这部小说的版权被张艺谋买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上映。虽说有过一阵子的“禁映”,但一点也不影响这部电影的成功。
这部电影,被公认为是张艺谋执导生涯中最好的一部电影。它不仅延续了张艺谋对于色彩影像的一贯大胆风格,还在故事叙事上有一定的突破。
尤其是在意象的使用和塑造上,多而准确,让人感觉在那陈家大院里,一步一景皆有象可寓,皆有话可说。
除了那大红的灯笼,最具特色的意象,就是那些戏曲和戏子了,把梅珊当做意象,看似不合理,但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更好地融合在张艺谋“以色示人”背后的主题了。
那么,戏曲和戏子,到底是如何融合在这部戏的主题里的呢?
01、戏曲的转场
张艺谋的作品中,很喜欢加上一些传统的国粹,将它们完美地和故事情境结合在一起,《活着》里用的是皮影戏,这里用的便是戏曲。
电影还没开始的时候,这些曲子就率先出场了,在铿锵回转的戏曲声中,瞬间就把我们带入了戏里面,以看戏人的姿态看镜头中的人物故事。
画面开始的时候,导演给颂莲用了一个特写的镜头,将颂莲迫于无奈只能嫁入有钱人家里做小老婆的那种桀骜不驯,却又心如死灰的矛盾姿态做了很好的铺垫,尤其是那双失神的眼里慢慢渗出了眼泪的样子,让人对她一潭死水般的悲剧人生有切身的体会。
在原著小说里,颂莲原本就是富人家的孩子,没有受过太多苦。家道中落,父亲早逝后,她迫不得已辍学,继母给她的选择是要么去打工,要么做富人家里的小老婆,颂莲选择了后者。
也许在她单纯的潜意识里,即便是做小妾,但只要物质上充盈,她仍能够继续追求自己的学业又或者她向往的自在吧。
可惜,她嫁入的是封建的家族,而不是新时代的开明家庭。
此时,戏曲的转场作用就用的非常巧妙。
在颂莲的发现明显的心境改变,故事的情节出现冲突的时候,戏曲声就来了,有直接响亮的戏曲敲打声,更有梅珊唱的悠悠扬扬,远远传来的声音。
这些时候,这些声音,是代替电影中不同的女人,为这些女人发声的。
大概,很多人也都猜出来了,这部戏,没有男主,电影中的老爷出现了无数次,每一次不是侧脸就是背对镜头,要么是只出现了声音,若非演员栏里有,也许大家都不知道那位老爷是谁。
事实上,张艺谋这么设计,也跟他的创作风格有关,张艺谋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批判的东西符号化,老爷在这里并没有具体的指向性,他只是千千万万个老爷的代表,是封建男权主义的符号性人物。
同时,张艺谋在电影里也将戏曲凝练成那个时代女人的符号性事物,是代替她们发声的工具,这些戏曲有意无意地承载了她们每个人的故事以及她们对于男权主义的抵抗和自由的追求。
02、戏曲声加深了故事的“颓”气
有人曾形容苏童的小说里,有着浓浓的“颓”气,《妻妾成群》自然也有,不过它的颓气是透过氤氲着雾气的江南背景衬托出来的,而张艺谋却在改编的时候,将背景移到了北方凄然壮烈的陕西院落里。
看电影的时候,总能在故事的叙事过程中似有若无地听着戏曲声悠扬散漫,由远及近,慢慢地清晰浓烈起来。
那些院落一层一层地,说话有回响不说,遑论那些曲子声声悠扬,在院子里一层一层地散去,听着那些声音,加上张艺谋对光影色彩的运用,让人仿若置身于恐怖的密闭空间里,总有种阴森古怪。
通过对“声”和“光”的人为操作形成故事的主题,是张艺谋在电影最大胆的运用。
张艺谋在拍摄电影之前,曾经在楼阁平台上坐着冥想,看着眼前方方正正的透视线特别严谨有趣,于是便想到了透过“光”把这种方正规矩拍出来,和“光离不开的,当然便是“声”了。
电影里的那些曲子所讲述的故事,也和他们所处的情境是呼应的。
比如说,梅珊最红时唱的那首曲子叫《御碑亭》,在电影里出现了两回,虽说是同一首曲子,讲述的同一个故事,但出现的片段却是不一样的。
第一回出现,是在打麻将的时候,此时梅珊和高医生有染的事实被颂莲察觉,而他们仍不自知的时候。
“一见休书如刀绞,只为归家那一宵。行至中途风雨暴,碑亭避雨起祸苗。那边又来一年少,两厢无言坐一宵。清清白白我得贞节保,儿得娘啊!谁知他疑心起风潮!”
第二回出现,则是在梅珊被吊死在阁楼里,颂莲在她屋子里制造“闹鬼”现象时放的。
“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既读诗书你不思量,奴岂是柳絮就随风扬。风雨难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阴谋毒计良心丧,休书好比杀人场。手摸胸膛想一想,无义的王魁比你强。”
这首曲子好就好在,它讲述的正是和梅珊几乎相同的故事,站在女子的角度控诉社会的不公,当时的女人,不仅只能依附于男人生活,就连基本的生杀大权都掌握在丈夫的手里。
这样的控诉,正是张艺谋想要表达的故事主题,梅珊的曲子,配上带着血腥色的红灯笼和满室的戏曲装饰,将梅珊的整个院子,乃至整个陈家大院烘托得跟鬼屋似的阴森恐怖,平添颓废之气,甚至颂莲口中所说的“鬼气”。
也难怪,许多观众会说看这片子,有种看恐怖片的错觉。
03、戏子的镜像作用
梅珊在阁楼里对颂莲说过:“什么好不好,本来就是做戏嘛,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的不好只能骗自己,连自己也骗不了时,那只能骗骗鬼了。”
整部戏里,梅珊才是那个看的通透,及时行乐,敢作敢为的人。
大概,这和她的戏子出身有关,在那个时代,戏子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玩物,嫁入陈家成为陈家的三太太,不过是从大众的娱乐玩物,变成陈家老爷一个人的玩物罢了。
我们能在她的屋子里看到所有跟戏曲脸谱相关的东西和装饰,闲来无事,更能听到她在阁楼平台,在院子里唱戏的画面。
她看透了自己的处境,也看透了这个时代的病态和悲剧。
跟高医生的苟合,是不是因为爱情并不好说,但从高医生在麻将台上还不忘回忆一下梅珊当年最红的曲子,可想而知,他和梅珊是有过美好曾经的。
所以她说,“戏做得好,能骗别人”正是因为她用戏,骗得了和高医生的性与欲的追求,和她一样在做戏的,还有这大宅院里的所有人。
颂莲一开始答应嫁入陈家的时候,曾经说“女人不就这么回事”,看似是看透了女人在旧规矩里的无奈处境,但其实,真正深入到这样的处境里,经历了陈家大院的所有事之后,她才真正地明白,梅珊不过是自己人生的镜像。
她才二十岁,却已经把路走死了,迎接她的,不是疯便是死,最后一如她自己所察觉的,也一如我们旁观的,颂莲真的疯了,那个落雪的冬日,她亲眼见到了梅珊的死亡,无形中她也成了这个旧规矩横行的病态社会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