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徽南部农村的丧事见闻为基础,致敬余华的长篇小说《第七天》—该书讲述了一个普通人死后的7日见闻。
外婆家在安徽南部的一个农村,位于天柱山东边。逝者是妈妈的大伯,因隔了三代人,我与其之间的交集几乎为零,先想纪实,后来就发散了。
第一天
2020年农历4月21,周五,钟声刚报过了中午12点。这是我从县养老院回来的第三天,我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今天了,早上他还说明天还来看我。
我躺在26度空调的房间,意识时而馄饨,时而清醒。屋里堆满了从远方赶来的亲戚,我能感知他们肃穆谨慎的走到我的床前,但我眼睛已不能看清他们的音容。我像一台老电视,接收的信号断断续续。我此刻的样子一定就像濒临宣判死刑的枯槁。我觉得呼吸困难,喉咙慢慢溢出的淤痰,使我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女儿昨天已经为我换上了崭新的白色开襟上衣、蓝缎裤子和黑色棉麻布鞋,我现在在床上,好像在等待临门一脚,等待一个时辰,和世间诀别。我手指慢慢变得麻木,身体沉沉的疼,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一生:小时候,家里四个孩子,我是长子,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田埂上慢慢长大;青年,入党、当兵、结婚,在村里安居下来。之后找了县里的单位上班,工作稳定。拉扯养活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如今儿子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87年都转瞬即逝,感叹世事无常。村头,拉着纸糊的红轿和木扎的白马的小皮卡车疾驰而过。人常说死前会想起一生中最高兴的时光,现在我就怕我走后,老婆子一个人住这院子,晚上会不会怕,这婆娘什么都好,就是胆小,我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她就坐在床头,握紧我的手,她老了但依旧漂亮。我疼着晕过去了,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是一片光亮,路两边的稻子还没有成熟。我手指也有点劲了,我试着动了动手指,觉得很累,我缓慢的转动了我的眼珠,但是光一点一点散去,屋里哭声一片,声音越来越大,但我意识并未全部消沉,我身体里还留一口气苟延残喘。混乱中,我听见三弟喊道:哥,走吧,快走吧,英子我们都帮你照应着,你看儿孙全都在这,村里人也都来看你了,你就安心走吧,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我缓缓的流下了眼泪,身体慢慢挣扎着放松,我回到了童年的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邻居地里偷西瓜吃,弟弟总是嘀咕这样不妥,一边担心一边跟着我往西瓜地里摸,夏天天黑的晚,我们叼着狗尾巴草回家。
第二天
正厅里摆了两个大四方桌,靠里的桌子上面已经放上了一米高左右纸糊的红轿子和白马,道士正在来的路上。大儿子联系了远方未到的亲友,告诉老人已经离开的事实。村里人也奔走相告,来悼念的人越来越多。大儿子和道士在靠外的桌上说道:老人中午12点30分逝世的。道士手持各类黄历和八卦书,用笔在本子上记录每个重要的日期,询问每个直系亲属的属相,计算后面做法事、净身殓衣入棺、去殡仪馆的各个时间段,法事当日属猴和属马的要避开一日。
下午2点左右,小卡车拉来了一个冰棺,几个村里资历较高的老人把故人放了进去,供今明两天远方亲戚前来悼念。来来往往的人把屋子堵的水泄不通。
不一会儿,一位目测有80岁的老人来了,骨瘦如柴,但依旧干净整洁,他呆站在冰棺旁,一声不发,但好像能听到他身体发出的悲鸣。
第三天
我走在经常散步的乡村小道,水泥地两侧1米多高的景观树常年翠绿,往常上午9点多的晓霞超市没有这么热闹,我走进去看,问大家聚在这里干什么?但没有人理会我。人们穿过我的身体,拿着鞭炮和捆纸往我家的方向走去。我看到昔日的亲朋好友,他们或愁容,或谈笑风声,或窃窃私语:
裁缝家送了500块的礼,我们这样的亲戚,700块应该说的过去吧?
700块有点少吧,凑个1000不更好看一点?
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多礼,他家那样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恩,这样我们去问问小二子,看他送多少。
行,走。
我跟着他们身后一起往我家走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远远看去,家里的院子里面已经撑起了巨大的遮荫雨布,玫红色的尖角分外醒目。至正门,黑色的充气悼念祭奠门和门头一样高,空气中长久的播放着无名的哀曲。这是谁的葬礼?
大家手提着从晓霞超市买来的鞭炮,捆纸,往院子走去。正厅前门廊上布置了一张长方桌,管账的人坐椅子上,手执笔记录往来宾客送的礼钱,另一人手接过宾客送的鞭炮捆纸。少顷,香火纸钱在左侧檐下已堆了半人高。白纸黑字上一一记上礼钱金额,少则百多至千,全部透明。
屋内有我的至亲,村民,还有远方赶来的儿孙。每一个人都看似平淡无奇,每一个人的背后都牵出一张张人际关系的大网,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情谊在交谈中品出微秒的利益往来。身边围着最多的人,不出意外一定是外面豪车的车主。英国作家阿兰.德波在《身份的焦虑》一书中写道:“我们每个人都唯恐失去身份地位,因为它决定了人情冷暖”。
听你弟妹说,你家在市里光房产就有4,5处,钱多的花不掉,这几年,我们三家就你家最红火了。
没有没有,儿子还没有落实下来,哪里红火,哈哈哈?
至正房,一看里面的光景。原来这一顿忙活是我的丧事,我不悲不喜的观望这一切。大家齐聚一堂,家长里短,这场“忙绿”说是为了故人,岂不知全是做给活人看?就不知在座几人看得懂这团人生迷雾。
第四天
11点,道士一系列的法事结束后,主人设宴请宾客。请的是一个烧大锅饭的班子来操办伙食。天太热,找村里妇人一起烧七八十人的大锅饭已不合适宜,加上村里能干活帮忙的年轻人大多已外出,或务工或移居。班子里的人昨夜在后庭院草地上已支起帐篷,大皮卡车将桌椅,锅碗瓢盆,饭菜食材,一应俱全的全部拉过来了。总管事的是一个50左右的瘦高男人,眼神机灵,做事麻利灵活。厨房有两个大厨加两个做相应杂事的帮工。中午的宴席得从早上开始忙活,大厅前院里乐队道士一顿狂敲,说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弄的人心惶惶的。后院锅碗瓢盆,煎炸炖炒一顿忙活,还以为是日历上平常的一天。
第五天
不知为何,我像一团有意识的迷雾在不确定的空间游荡。清晨,我转到了老张家的门前,他每天都起得很早,如果我还没有死去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和床上躺着的我说话。他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坐着,铁门的锁还没有开,风来了,忽然他抬起了头,但我知道他不是因为看见我。
老张,今天早上,换我来看你了,80年都转瞬即逝,我们都老了,每个人都有时辰。如果没有来世的话,我也一直祈福,愿也有人默默陪在你身边。
伤心会伤神,我转过了屋角,离开了。
远处的炊烟十分醒目,我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去。英子在厨房盛了一碗粥,端了一盘菜椒煎蛋往偏厅走去。今天儿子女儿都上班去了,我和她对坐,看着她,五味杂陈。饭毕,她没有像往常起身收拾碗筷,还是那样静静地坐着。外面下雨了,风打着窗户沙沙作响,院子的夏荷摇曳,花瓣落了几片。以前下雨天,我们也是这样长久的坐着,你话总是很少,像远方的山。
第六天
中午11点半,厨房管事的也开始张罗着上菜,从大厅到庭院,一共摆了8桌酒席,每桌10人,14到18个菜不等,啤酒烧酒依次登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所有你能想象的热闹场景在每一桌上依次上演。庭院里的10米鱼塘有鱼竞相露出水面,吐着泡泡,蜻蜓附着水面飞行~
席散后,院里的景观荷花被风吹起,摇曳生姿。夏天的雨将下未下之前,燥热难耐。有人在门口喊到,殡仪馆的车来了,是一辆银色的商务车,后面写着中国民政。听闻,女儿还有老伴抱着金色锦绣正红色的纸棺大哭,空气又变闷热了,雨还是没有落下来。纸棺旁边蹲着一位80岁的老人,我的老友,我的兄弟。他双手抱着头,没有呜咽声,像一幅古老的油画,弥漫着哀鸣。生前卧病在床,他每天早上来找我聊天,怕我无聊,他牵我走到院子里坐下,清晨的空气总是很美好。后来,2个月前,我越老越糊涂,家里人被我磨的吃不消,我去了养老院,洁白的地板砖替代了泥土草坪,我身边的老友挚爱变成了陌生的看护工,我心里隐隐难过,吃不下饭。有时清晨,我坐着窗前,他好像又来看我了,站来廊前笑着说:你起来啦!
下雨了,下雨了,大家都纷乱的跑到檐下,跑到遮荫雨布下躲雨。我被抬进了殡仪车,儿子拿着缴费单和司机交接。最后驶向既定的目的地,身后鞭炮声此起彼伏,各类陪送车鱼贯而出,雨点越来越大,掩盖了我。
第七天
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
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
安息了。
--《旧约.创世纪》
愿我们睡前原谅一切,睡醒感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