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呆在原地。
杜廷目光冰冷，朝他看过来。
似乎在逼问他的答案。
而她的眼眸中，杀意沉浮。
林下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某件事情：
我……要被杀掉了。
因为家族的缘故，他从小就接触各种付丧神。
日久天长，他对于他们不再有恐惧。他意识到，人类与付丧神之间是平等的，他们之间也有感情，他们也可以和平相处。
付丧神固然无比强大，但也有很多心怀慈悲的温柔之人；正如人类总是自称弱小，却依旧不乏傲慢无知的狂妄之徒。
可就算如此，也改变不了付丧神可以轻易取他性命的事实。
只要他们想，杀死他就和捏死蚂蚁别无二致。
何况是尚未彼此熟悉的付丧神。
看来自己已铸下大错。
若是杜廷顺藤摸瓜，得知杀人犯的后代至今还盘踞着洋馆，甚至对大小姐之死讳莫如深，她血洗洋馆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管家佣人，还有自己的家人也定会受到波及。
虽然林下对父亲没太多感情，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可现在，他自身难保。
“喂，回答我啊。为什么不说话了。”杜廷毫无退意。她的目光贯穿林下胸膛。
林下捂住胸口。心跳加速。眼前发花。
大小姐外表的付丧神把他逼到墙角。
他无路可逃。
接着是漫长的死寂。在这之后，应该是复仇者的审判之时。
林下在心中反复念叨临终遗言，同时一遍遍懊恼，当初没有听信步摇的建议带上求救信号发射器。
可现在木已成舟。他恐怕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了。
他双眼紧闭，听凭发落。
谁知此刻，杜廷突然掩唇轻笑：
“抱歉抱歉，我刚刚开了个玩笑。”
林下呆若木鸡。
“那个人渣肯定死了。他的家人也是。所以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复仇了。”少女解释道，看起来心情很好，“我只是演练一下：如果还能遇上他的后人我会怎么办。”
说罢，林下毫无反应。
也不能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只是放弃了思考。
“你没事吧？”杜廷在他面前挥挥手。
林下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忙掏出药片吃下，心跳这才平稳，他的脸色也逐渐缓和。
“没事没事，老毛病了。”他哆嗦着擦去脸上虚汗。
“那就好。”杜廷嫣然一笑，“我还要谢谢你，是你让我在看到大小姐的画像，我真的好想她。你是一个好人类。”
说罢，金发少女左腿直立，右腿微屈后迈半步，双手捻起裙摆微微提起，上身前倾，低头行礼。
林下惊魂未定，赶忙回礼。
要是刚刚是他先自报家门，简直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惊恐、庆幸还有后怕在他脸上纠缠打结，最后堆成一团难看的苦笑。
“你之前是想说什么吗？你其实是？抱歉，那时候打断你了。”
杜廷脸上阳光灿烂，林下脸上阴云密布，和进门之前刚刚相反。
闻言，林下沉默一阵，最后开口：
“我们……先回去吧。”
店内，焚风留在席间，盯着窗外。
在马路对面，有个熟悉的人影，似乎在等人。
那是海柳。
早在进店坐定后，焚风就发现了她。哪怕过了这么久，她的装束也与当地人类无异，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杜廷因为注意力全在洋馆上，而林下则忙着看菜单，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焚风过于反常的紧张，一部分原因也是海柳的存在。
鹤天有告诉她我们回来了吗？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当初那件事，她还在记恨我们吗？而且按照林下所说，付丧神和人类的关系应该变得更糟了吧。
焚风心绪不宁。
他悄悄观察杜廷。金发少女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件事情，还是暂时别告诉杜廷吧。
焚风暗自叹气。
这时，一位棕色短发的少女一路小跑，最后气喘吁吁在海柳面前停下，她身上，碎花连衣裙的裙摆摇曳。
海柳很开心地在与她说什么。棕发少女也兴高采烈，她本来就嘴角上翘，酷似小猫的嘴巴，而她再一笑，双颊就荡漾出可爱的梨涡。
是熟人么？焚风思忖。除了少数掩盖气息的高手，付丧神对同胞的气场十分敏感，有时只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对方身份。
可对于那个棕发女孩，焚风居然一时判断不出她的底细。她的气场既像付丧神，可给他感觉又更像人类。
焚风在脑海里反复横跳许久，最后放弃判断。
而在看到她的第一眼，焚风就觉得眼熟，可怎么都想不起来。此刻他灵光乍现：对啊！那姑娘怎么长得那么像阿函！是她的孙女吗？
越来越多的疑问在他肚子里扑腾着。
待他再定睛去看，棕发女孩把一个袋子交给海柳，两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他如坐针毡。
幸好林下提议要带他们参观餐厅，焚风赶忙抓紧机会支开林下与杜廷，接着匆忙打理好翘起的头发，出门。
可等他慌忙追出店外，街上人流湍急，哪还见她们人影？
焚风在店门口发呆。
如果现在追上去应该还能赶上。
可就算真的追上去，该和海柳说什么？她一定很恨自己吧。如果当时他能看好杜廷，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自己有错在先。
踌躇许久，焚风叹气，准备回到店里。毕竟如果杜廷他们回来见自己不辞而别，也会着急。
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股冰冷视线戳中他的背脊。
接着，寒意如同墨水扩散，弥漫到全身。
这种感觉！
焚风猛然回头。
街道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面露疲倦，与他擦肩而过。
此时此刻，只有一人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个陌生女子。她正站在马路对面，朝这里呆呆望着。
眼神空洞，没有焦点。
女子黑色长发披散，面无表情。她下眼睑泛黑，与苍白的皮肤映衬，显得格外憔悴。就算穿着现代女性的秋装，也难以掩盖她身上诡异的气场。
而女性的额头上，类似花钿的奇异图案闪烁妖艳红光。
凭借多年经验，焚风断定这是一位付丧神。
这无关紧要。这座城市没有付丧神才奇怪。
可这种莫名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
还不及焚风细想，女孩突然迈开步伐，朝马路对面的自己缓缓走来。
此刻，马路上车水马龙。
危险！
伴随尖锐的刹车声，周遭人群发出惊呼。
一辆轿车避让不及，狠狠撞上女孩。这引发了连锁反应，后面一连串汽车追尾，现场狼狈不堪。
可女孩不见踪影，莫非是被卷入车下！
“那个付丧神有没有常识啊！”焚风冲上前去准备帮忙。
围观的热心群众也纷纷上前，帮助车主离开现场，同时搜救被撞女子。
可大家忙乎半天，女子居然不见所踪。正当所有人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准备把汽车抬起一探究竟时，焚风看见几缕红色的气体在半空弥漫。
“那是什么东西？”焚风盯着它发愣。
血红色的气体细若游丝，宛如赤链蛇，在空中缱绻纠缠。
而气体的源头，正是撞到女子的汽车下方。
是车上什么东西泄露了？焚风大惊。
此刻，街面挂起阵风。红色气体宛如花苞绽开，化作巨大落网，向周围人袭来。
包括焚风在内，十多人被气体笼罩。
焚风只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下一秒，胸口刺痛，耳畔嗡鸣。
“毒、毒气！”他下意识捂住口鼻，抽身后退。
“喂！你们快点逃！这里有危险！其他人也不要靠近！”焚风大喊。
所有人面面相觑，但还是乖乖退到远处。
而其他吸入毒气的人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糟糕！毒气生效了么！
焚风屏住呼吸，准备冲去把受害者拖到安全区域。此刻又一阵风吹来，红色气体转瞬间消散，无影无踪。
世界安然无恙，好似无事发生。
“难道只是咱太激动了？”焚风嘟囔。
突然，之前吸入气体的人纷纷跪倒在地，剧烈抽搐。
“你们没事吧！”焚风与热心群众围上前去。
焚风俯身去扶一位男子：“振作一点！他们已经喊了救护车，马上就没事了！”
男子只是垂着头，从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声音。
焚风看见他在浑身发抖，接着呻吟着缩成一团，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
“喂！你是不是受伤了！”焚风扭头大喊，“快去附近药店买些绷带！这里有伤员！”
可这时，男子呻吟的频率却越来越快，随即变成尖锐的咆哮。
焚风只觉身子一翻——他已经被男子推倒在地。
面前的男人青筋暴起，双目血红，五官扭曲，整张脸就像揉皱的报纸。他面目狰狞，口中不断突出呻吟，涎水从嘴角流下。
“你怎么回事！冷静点！”焚风高呼。
男子毫不理会。他挥舞拳头，没命地朝焚风砸来。
焚风不得不反击。
他控制力道，抬起一掌猛推男子。男子飞去半米，倒地不起。
啧，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焚风心里打鼓。
谁知男子抽搐几下，很快站起，丧尸般朝他扑来。
这不还很精神吗！焚风叫苦不迭。
但人类的力道毕竟不敌付丧神。焚风轻易牵制男子，可环顾四周，之前所有吸入红色气体的人，都仿佛化作恶鬼，疯狂袭击别人！
攻击者的怒吼，逃散者的尖叫，还有玻璃破碎的声音，和防盗器的悲鸣。
宛如地狱。
等等！焚风这时看见，因为附近的人类已经逃光，这群暴徒便把暴力宣泄在周围的店铺上。他们捡起砖头，砸向所有靠街的橱窗，接着没命地撞开大门，蜂拥而入。里面的客人夺路而逃。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杜廷和林下所在的简餐厅！
焚风撇下男子，朝餐厅奔去。还没几步，他已经被发狂的人类团团围住。
十多双血红的眼睛向他看来。
接着，就是一顿拳脚相加，与他们撕裂耳膜的尖叫。
焚风交叉双臂，护脸格挡。人类的攻击不痛不痒，他也不打算真的出手。这些人应该是被控制了，就算打倒他们，也只是徒增伤员。
可就算他手下留情，对方可是毫无保留。
暴雨般的拳头落下，砸在焚风身上。焚风一声不吭，直到他们攻击过于猖獗，才象征性反抗几下。
可这就意味着他被牵制于此，无法及时赶去救援。
他已深陷其中。
“杜廷！快带着林下逃跑！”在挣扎的间隙，他冲店内高吼。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沉浮。
随即被吞没。
店内，林下与杜廷回到座位上。
“外面这么热闹？有活动么？”杜廷饶有兴趣看向窗外。
林下也看向窗外。随即，他两眼发直。
“当心！”林下将女孩推倒在地。
一块砖头击碎玻璃，玻璃碎屑暴雨般撒下。
客人们纷纷尖叫。
杜廷脸上满是惊恐。林下压在女孩身上，女孩则躺倒在地。两人直喘粗气，大脑空白。
“抱歉！”林下刚忙挪开手，慌张解释，“虽然你是付丧神，但毕竟外表还是女孩子，我刚刚只是……”
“没事，”杜廷摇头，“我还得谢谢你救了我呢。”
“这些人怎么回事！太危险了！”林下气冲冲准备出门理论，谁知店门被踹开，一群人双眼血红，口中咆哮，宛如狂风刮进店内。
还不及众人反应过来，餐厅已经一片狼藉。
混乱中，杜廷带着林下，两人猫着腰蹲坐在沙发后，静观其变。
她冰冷的手，紧紧握住身旁少年的手。
两人不约而同，想看看这伙人目的为何。
可现在看来，他们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破坏。
店内各类碟碗在地上砸个粉碎，所有玻璃也不能幸免。客人与员工纷纷逃光，只剩下暴徒们疯狂地蹂躏店面。
破坏完眼前的一切后，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餐厅的里屋。
大小姐的画像也在里面！
林下捡起碎片，朝反方向扔去，引发骚动果然吸引他们注意力。林下趁机起身，拼命朝里屋的大门跑去。
事发突然，杜廷没能拦住他。
此刻，林下暴露在暴徒面前，被他们围住。
“你们在干什么！”林下厉声呵斥，“这可在犯法啊！还是说早报复社会？那这些受害者又该找谁申冤！”
可对方完全没有交流的意愿。他们浑身痉挛，血红色的眸子布满血丝，满是疯狂。
“这些人……”林下往后退了半步，“他们失去理智了！”
“危险！”杜廷赶来，挡在林下面前。
林下却背靠通向里屋的大门，面无惧意。他悄悄伸手，按下大门的按钮。
“咔哒”一声，大门上锁完毕。
他不是修补师，也不是付丧神。他所能做到，只有拖延时间。闹出如此动静，救助队肯定会及时赶来。
而现在，他已经争取了很多时间。
杜廷已经蓄势待发。只要她出手，打倒这些人类根本不成问题。
可是，焚风的话此刻在耳边回荡：
我们付丧神不能伤害人类。面对人类的内斗，最好不予干涉。
她捏紧拳头。
她已经不想再看到焚风失望的面容了。
可眼下，这个名叫林下的少年，又让她稍微重拾对人类的信心。
而面前的那些人类，却要袭击这位少年。
毫不作为，然后放任善人被恶人欺凌，这就是对的吗？
但没人给她时间思考。
因为疯狂的暴徒们已经喊声震天，张牙舞爪扑来。
没时间犹豫了。
一瞬间，杜廷猛然转身，紧紧抱住林下。
她闭上眼睛，要将自己的身体作为肉盾，抵挡人类的攻击。
林下目瞪口呆。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发抖，冷得像冰。
时间仿佛凝固。
没有暴雨般的拳头，也没用预料中的拳脚相加。
定睛一看，那些人类如同断线木偶，保持着扑来的姿势，眼睛却不再血红。
就像耗尽能源的机器人。
很快，他们纷纷瘫倒在地，再无动静。
“我们……得救了吗？”杜廷喃喃。
“应该是的。”
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这时，林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面红耳赤挣扎：“那个！男女授受不亲！我自己可以的！”
杜廷一愣，这才松手，让林下离开怀抱。
“你刚刚做了傻事。你本可以逃跑的。你没有必要去锁门。”她放手，口中喃喃。
“可有些人类就是喜欢做傻事。哪怕没有任何回报，他们也会去做。让你见笑了。”
“那幅画只是赝品！就算坏了也没有事。能见到大小姐，我已经满足了。”
“但在你心中，那应该不只是赝品吧。”林下平静道。
听罢，杜廷眼中闪过光芒。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
“喂！你们没事吧？”焚风此刻闯进店里。看见平安无事的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三人安全团聚。
“那些人类吸入一种红色气体后就这样了。这应该是有蓄谋的！凶手是一个女性外表的付丧神！”焚风得出结论。
说罢，大家却不约而同沉默下去。
眼前，是千疮百孔的店铺。
外面的街道，鸣笛尖啸，人头攒动。
半小时前的繁华，恍如隔世。
“我先去和救援队沟通一下！你们等等我！”林下跨过遍地残骸，跌跌撞撞跑出店铺。
两位付丧神则留在原地。
“马上应该会有很多人类过来采访我们。要避一避吗？毕竟你不喜欢人类。”
焚风叹气。
“不。我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焚风闻言面露诧异。
“人类是很糟糕。但有些人类，也不是我想的那么糟糕。”
杜廷看着林下的身影，脸上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