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的乡间别墅条件舒适,装修清爽,更重要的是,房门钥匙在预订当天便快递给了我,我们俩拎包入住,不用接受任何人的怀疑目光。
对于我这个一天到晚往实验室跑的家伙,这场休假除了避人耳目,也是难得一次货真价实的放松。若非有着重大理由,恐怕我也不能说服那帮基于看到成果的家伙让自己从无边数据中解脱出来。
不过,兴许是在家无甚大事地宅了太久,他竟然始终保持了早睡早起的作息。每到下午,他会准时打开电脑,对着那些我好几年前在steam上购买的老古董游戏噼里啪啦一通,我则像个小孩一样蹭在他旁边,进行着自得其乐的旁观。偶尔插上一两句嘴,轻松自在。
别墅背靠青山,西侧二里外有一道不深的山涧,半面山坡的降水顺着土层向此汇聚成一条清溪。它流出山脚,向东改道,越过一片片高低有致的田地,也越过别墅正大门前,向更低处流去。
时值枯水期,水落石出,别墅门前,溪流已委顿不堪,被几块大型卵石一分为二,各自贴着两侧河床静静挪动,在更东一点儿的河道上彻底没了踪影。
我们每天绕着山脚散步,话匣子里的内容像倒豆子一样骨碌骨碌没法消停。尽管一起工作了多年,但没有同事了解我是一个隐型的话痨。没有一次打开话题的尝试不是伴随着欲言又止的无奈心态,或双方脸上的困惑所终止的。
我的心理咨询师曾告诉我,也许我言谈的内容太过偏向自己的主观世界,语词与意义的联系只有对我自己才是容易理解的,交流自然变得困难了。
当时我只好唯唯诺诺。后来却没什么改变,毕竟常年如此,也就习惯了。
但如今有一个人能和我一本正经地谈一些下流话题,能和我就日常小事侃到宇宙万物,玩笑个个超速而不会被误解,想法条条相通而不用被恐惧,不得不说,令人激动。
平心而论,聊天内容也并非什么惊天地泣鬼神之语,只是在一场明明属于两个独立持有其物质形体而存在之人的谈话中,没有字词间的误解,不需要再深入话题的过程中反复定义,没有羞耻心的阻挠,没有可能存在的人际崩坏,没有对被评价的担忧,亦没有评价对方的愿望。
这是一场属于两个人的奇迹。
“唉……如果你是一个姑娘就好了。”他叹息。
我心里一震,而后强行拉扯嘴角,以“呵呵”回之。
“你要是个姑娘的话,可能还挺漂亮的。”
“你少自恋了!”
我装出强烈的讽刺语气,期望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慌张。
好在调查期基本已经能圆满结束,即便他现在猜到我的目的,使得对质提前到来,应该也不影响计划的进行。
夕阳西下,倦鸟归林,我们的散步以回到起点告终。往日里,他总是和我一样迫不及待回房间打开一部电影,但今天委顿的河流将他的目光定住了。
他向河中央点了点,那儿正是流水分叉流向两边河床的地方。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喜忧的混乱预感涌向心头。
平静的观察其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这是一条河吧?”
他似笑非笑,而我则对这问题感到棘手,本能地开始装蒜。
“嗯?”
“你同意了?”他说,“那么一条河与另一条河如何分隔?通过土地么?河中央隆起的砂石算不算?河水在这里向两边分叉,相互不再交融了,他们是一条河么?”
我心里产生了极大的不快,像是某层纱布被撕开了,像是眼前突然被摆了一面镜子,而我还得闭上眼睛负隅顽抗:“现在是枯水期,等明年开春,雨水丰沛,它们自然就是一条河。”
“是么?”
他仍旧笑着:“等这里涨水,淹没中央的砂石阻隔,便只会剩下一条河。而他们?当然就此消失,不存在了。”
我沉默以对,长久以来的欺瞒对我自己也是巨大的心理压力。我以为我真的明白他在说什么。此刻我只想一吐为快——对着人格完全相同的克隆体撒谎,可算是自欺欺人么?
“说实在的,这种生活我还真的很想就这么过下去。我每天窝在家里看书、写作、电影、游戏,大把大把你早就失去了的时间。”
“十年前丢掉的许多想法我用纸笔重新记录下来,当年天马行空的艺术愿望——那些白日梦我也大可做得!我们当初喜欢的那些东西,一遇到工作就七零八落。”
“现在我不愁衣食和时间,说不定过两年真给我熬成个作家呢?哈哈!”
他自顾自的叙说像一根长长的导火线,末端连接着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一直下意识地拒绝去承认,这生活好像是一包包装精美的炸药。
也许我是太享受它了,几乎把正事都抛在了脑后。
“这些可能是你给的,一点儿没错。但我们都很清楚,这种生活不过是幻觉,我,或者是你,总有一个人不得不消失,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为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牺牲自己的私人生活。”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就算生理和心理结构一样,我们存在与世界上的立足点也是不同的。你不会不明白这点,那么你煞费苦心克隆一个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他的表情逐渐严肃,刚才还在大谈特谈某种美好生活的幻象,正题却令我措手不及地倏忽而至。
我本以为是如今生活的岌岌可危点燃了他的焦虑和我的负疚感,但他显然比我想象得更加敏锐。
“你知道了?”
我苦笑了一下,老实说,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气。
“也好,本来也打算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