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今天是五月三十一日,我又喝醉了。

在我意识到我来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面前的门传来清晰开锁的声音,和带着惊讶的男声:“钟维?”

我迷迷糊糊看着面前的男人,好久不见,他好像长高了,头发也变短了,穿着家居服看着门口落魄醉醺醺的我,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的同时,朝我伸出了手。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密密麻麻的电流窜过我的身体,我打了个激灵,努力让自己站好,然后朝他嘿嘿嘿的笑。

他看了我半晌,还是带着那样的痞气和笑意:“怎么,看到老子要结婚了,准备来抢婚?”

我死咬着牙关才忍住了那几乎猝不及防的眼泪。

今年我二十八岁,他也二十八岁,我们认识十年了。

“你好,我是程晋,隔壁摄影班的,来你们班借个女生。”十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我给他开的门。

我挑了挑眉,作为表演班大姐大,拍了拍胸膛:“又要拍片是吧?我跟你走!”

我自顾自朝门外走去,他却没有动,我转头盯着他有点疑惑。

程晋支支吾吾:“我,我们老师说要长得好看的......”

我操你大爷!

他看我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连忙堆上满脸笑,像哥们儿一样拍拍我的肩膀:“可以凑合可以凑合,走吧。”

可以凑合......我操你大爷......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这句话起了诅咒,后来的几节表演课我都表现得很差劲,差得老师忍不住骂我:“不想学就给我滚到隔壁去!”

也不知道抽什么风,我提着书包就踹开了摄影班的大门。

瞬间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下来,台上的老师和底下的学生都瞪眼看着我,我朝老师敬了个礼:“老师!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新学生了!”

然后把书包往程晋桌子旁边一扔:“我长得不好看,老师让我别学表演了。”

后来王桐告诉我,程晋旁边那位置本来是他的,不过那天他请假了,等他再来的时候,程晋让他坐到边儿上去。

六楼有个超级大的舞蹈教室,我们晚上下了课就会上去玩狼人杀,撕名牌什么的,也是在撕名牌的时候,我知道程晋学过散打。

原因是因为我躺在地上,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拉了起来,顺便扯掉了我的名牌。

鉴于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怒了:“你他妈能不能有点绅士风度!我一个女孩子经得起你这么拉吗!”

他活动活动了手腕:“兄弟,少说这些混账话。”

我是跆拳道黑带,在我的旋风踢到达他的面门之前,被他准确抓住了脚腕,之后他摁住我的双手把我压在了地上。

那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就像他说的,咱俩是兄弟,他问我:“错了没?”

我犟脾气:“有本事放开我,咱们再打一架。”

他目光灼灼将我拉起来,第二次我被他摁住脖子压在了窗户边上。

“错了没?”他依旧是这句话。

我虽然半个身子都在外边,但他另外一只手却保持着适当距离徘徊在我的腰间。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妈的,要死一起死!”

猝不及防被我这么一拉,他似乎是没想到,条件反射性的扣住我的腰一瞬间将我带了起来。

我就这么直直撞进他的胸膛,也撞活了我心中的小鹿。

“天啦噜!你们!”透过他的肩膀正好看见门口进来的其他几个人,个个睁大了眼睛,面带震惊。

程晋没有理他们,一把推开我,脸上带着少有的愠怒:“钟维你是不是有病!”

一句话将我吼得愣在原地,他沉着脸大步走开,我和那几个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去北京校考的时候,我们去喝酒。

真心话大冒险,他问我:“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没有说话,将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输了,我反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见他端起了杯子,沉默两秒又放下,之后看着我:“有啊,就在对面啊。”

我的世界失聪了几秒,漫山的鲜花好像都齐齐绽放,我飘在空中,身体轻得像一朵云,然后我翻进云里闻着花香打了好几个滚。

这种感觉真是妙极了。

不过当时我胆儿小,盯向我旁边已经醉了的王桐:“桐桐!晋哥说爱你了!”

我没有去看程晋的表情,以至于后来我知道他其实是有女朋友的时候,都想去回想当时我错过的这个表情。

李艺彤的出现是我完全没想到的,我不是什么乖乖女,泡吧是常有的事,不过没遇到过麻烦。

在她泼了我一杯水扇了我一耳光又不道歉的时候,我明白这个人是来找茬的。

但我实在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见过她。

直到程晋的出现。

李艺彤抱着他指着我大喊:“我看见你们天天都在一起吃饭了!”

我平日里的大姐大气势竟弱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跟她一样看着程晋。

程晋扶着她,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别闹。”

啪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就打在了程晋脸上,连着我的心一起揪起来。

妈的,我都不舍得打他,你打我就算了你还要打他,妈的,你不得好死,你妈的......

“彤彤,我送你回去。”从始至终,他除了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之后都没有再看我,尽管是挨了一个耳光,语气也还是那么温柔。

我顶着湿哒哒的头发,站在原地,像个落水的母鸡。

那天他们走后我喝了很多酒,直到去厕所吐的时候,那一口鲜红的鲜血把我吓了一跳,之后我就人事不省了。

我应该庆幸我这个好姐们儿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否则我非得被骂死。

“你到底是怎么了?平时见你喝再多自己也有个分寸,昨天老娘过来的时候你们一个二个醉得跟烂泥似的。”谢雨坐在我身边帮我削苹果,我还打着点滴。

对于昨晚上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了,于是没有说话。

她突然凑到我面前:“你最近是不是春心荡漾了?”

我猛地抬头。

“昨天在车上你一个劲儿抱着我哭,说他从来没告诉过你他有女朋友,我告诉你啊,虽然我不反对追求真爱,但是小三儿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做啊......”

我一个苹果塞进她的嘴里:“给老娘闭嘴吧你。”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一群朋友全都凑上来问我怎么了,我只能搪塞着没事,然后不动声色的把在程晋旁边的位置移到了王桐旁边。

王桐看着我很是惊讶:“咋滴啦?晋哥打你了?”

李艺彤指甲长,我脸上留了道印子。

我冷笑了一声,“自己问他去。”

晚上我就被他堵在了走廊。

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是挨着的,我们住的是套房,一个房间两个人那种,几个房间外面就是走廊,我进门的时候被他拉住。

“干嘛?”我语气不太好,甩开了他的手。

程晋蹙着眉,盯着我的脸上,似乎是才发现这个印子:“她打你了?”

“关你什么事啊?你不觉得现在来问我很多此一举吗程晋?”我不耐烦的回答。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

“滚开,又不是你打的你跟我说屁个对不起。”心中怒火乍起,他不说对不起还好,一说对不起我就觉得他是在帮李艺彤。

但我没想到他的下句话是:“应该禁止你去喝酒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搞事情小分队又打开了门,跟上次在六楼被他压在阳台一样的情景,不过这次我可耻的脸红了。

回到房间关了门,死憋着笑。

我就是这么没出息,我能怎么办呢,感情这个东西,我控制不了呀。

毕业的时候,我们都到了上海。

我喜欢繁华都市,他喜欢沿海地区,这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自己乡巴佬进城,牛逼哄哄?”我俩站在浦东机场,望着这大得离谱的地方,他捅了捅我的手臂。

我翻了个白眼,拖着箱子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手中一轻,他接过我的箱子从身边走过,我看着他的背影在他身后满心的小雀跃。

“磨叽啥呢?还不去给老子推个车?”半晌,他转头看着我。

“得嘞!”我蹦蹦跳跳跳开,跳了几步再回头,他脸上笑意还未褪去,强行抿了唇:“快滚!”

他已经分手了,这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一定会在一起。

十八岁的时候我遇见他,直到我二十一岁,我都没有想过跟别人在一起。

“你这个女人真失败,二十一了还没有尝试过人世间最快乐的事。”谢雨来上海找我玩,坐在我身边点燃了一支烟,满脸鄙视。

我摊手:“现在这个世道怎么了?女孩子洁身自好还要被人说成老处女,是我太年轻了吗?”

“不是你太年轻了。”她将手中的烟塞到我的口中:“是因为你他妈活了二十一年,得而不爱,爱而不得。”

烟草在肺中滚动,多年烟龄的我竟然被呛出了眼泪。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吃夜宵,决心今天一定要让我的暗恋有个终结。

“等我十分钟,我把这个片子剪完。”我站在他学校门口,微信上他给我发来一句话,我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等。

但最终我没等到他,却等到了我一生的噩梦。

那几个小混混应该是喝醉了,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一股酒味儿,我皱了皱眉头往旁边站了一点。

“美女,一个人?”其中一个小混混转头来看着我,那种带着色欲的光,当下就让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手机上传来新消息提示音:“我出来了,在哪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这句话,就被拽入了无底深渊。

我在一家酒店挺了两天尸后,是警察找到的我。

在他们身后跟着程晋,我突然感到害怕,我怎么敢让他知道这件事,我怎么可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我失踪的这两天天,他报了警,警察一查就查到我在这里开了房,他上前一步抓住我:“你怎么了?”

我看着后面的警察,笑着对他们打哈哈:“不好意思警察叔叔,我姨妈痛,手机又摔坏了,在这里睡了两天,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

警察没理由不相信我的话,教育了我几句就走了,我回头的时候看见程晋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的面容。

“抱歉啊,”我低着头说:“我那天手机就突然坏了,肚子也痛,就来这里睡觉,迷迷糊糊这两天就忘了时间了......”

他抓住我的肩膀:“我以为你出事了。”

我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正常:“你想多了。”

你没有想多,我出事了。

但我不能让你知道。

我不愿意在我心爱之人面前暴露出这件事,这是我作为一个女孩子最后的尊严。

程晋的脾气时好时坏,有时候怎么哄都哄不好,比如现在这个时刻。

但我没有那个精力去跟他再说那么多,他一个劲儿的问我到底怎么了,我一把推开他,向他说了有史以来第一句重话。

“你他妈烦不烦?脑子有问题吧,说了我没事,你不用上课吗?”

就是这句话,导致我们之间,三年毫无联系。

我毕业之后没有离开上海,我找我妈借了点钱,自己还贷了点款开了一个摄影工作室。

但是现在的摄影工作室太多了,我一个小人物想要爬起来难如登天,我退了我租的房子,整天住在工作室里。

再又一次视频被退回来之后,刚好我一年的租约到期,老板催我交房租。

我看着满地的泡面盒子和镜子里面乱糟糟的自己,终于失声痛哭。

我想我妈,想我爸,我怀疑自己脑袋有问题,为什么老家我妈好好的工作我不做,非要在这个弱肉强食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都混。

我哭得眼睛都肿了,但我还是肿着眼盯着电脑做后期,脑袋疼得厉害,但做出来的每一个我自己都不满意。

我使劲打自己的头:“钟维你怎么了,你做啊!怎么做不好啊!钟维啊......”

最后我用哭得沙哑的嗓子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他才接听,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嚎啕大哭,只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程晋,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啊......”

程晋辞了他影视公司的工作,和我一起做这家小小的工作室。

后来工作室发展成为了公司,那天晚上我邀请他到我家吃饭,我亲自下的厨。

“可以呀钟维,这几年给几个男人做过饭?”他坐在我对面,尝了一口,露出赞赏的表情。

我心中腹诽,你他妈是第一个,我爸都还没吃过呢。

嘴上却说:“十几二十个吧,不算多。”

程晋只是笑笑,没说话。

红酒下肚,不知是谁先起的动作,在他的手抚上我腰间的刹那,曾经被我故意遗忘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空旷昏暗的旧工厂,和男人恶心的喘气声。

“程晋,当我喝醉了。”

又是因为一句话,他将公司留给了我,自己拉投资找制片,在荒漠去拍电影了。

小时候我妈带我算命,算命的老头说我以后是个女强人,事业感情方面都兼顾得很好,除了脾气有点暴躁,这一生应该是风平浪静。

当时我还挺开心,现在我只想把那个糟老头找出来好好的揍一顿。

谁他妈说我兼顾得好了,谁他妈说我一帆风顺了,我原本以为我会是个持刀跨马的将军,刀锋所致衣甲平过,却只要一看到你的眼神,我就还是望风而逃,毫无骨气。

接到王桐电话的时候是三月份,初春,天气还没回暖,我还是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缩在屋子里。

“机票买了吗?”他开口就来这么一句话。

我满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他也疑惑。

我感觉我们两个就像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在对话,都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

不过他接下来那一句我懂了。

“晋哥在巴厘岛结婚,咱们这么多年兄弟别告诉我你不去啊。”王桐的声音变得很严肃,他以为我是不愿意去。

其实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要结婚了的消息,他没有告诉过我。

就跟前两次一样,第一个三年他没有告诉我,就单方面选择和我切断联系。

第二个三年没有告诉我,就背上行囊远走他乡。

甚而至于这么大的事,他通都不通知我一声。

他心里还是在怪我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去,怎么会不去?”

随口再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我捏着手机的手却迟迟放不开,就好像僵硬了一样。

不知怎的,我想起以前我们聊天的时候的谈话。

那年我们初相识,我还是十八,年少的少女向往浪漫,我躺在天楼上,含着一块巧克力:“程晋,我告诉你,以后我有钱了,结婚的时候请柬就附上往返巴厘岛机票,你们来我全包了。”

程晋当时特不屑:“巴厘岛?崇明岛你有钱去吗你还巴厘岛。”

于是我跳起来又跟他打了一架。

兴许是我想多了。

直到四月份的时候,我接到了他的请柬。

很俗气的请柬,大红的封面,烫金的大字,写着千篇一律的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按照我的个性,我应该嘲讽出来,这他妈画的什么玩意儿?

但我拿着那张请柬在床上坐了一夜。

我微信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啊?也不给我知道。”

他几乎是秒回:“在荒漠中救的,傻傻的,就把她给收了。”

这是三年多以来我们的第一次对话,就好像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样,在现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也没有人去提起分别前那件事。

不过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改了巴厘岛的行程,将婚礼还是订在了上海最豪华的酒店。

曾经有人告诉我,真正爱一个人只要他过得幸福就好,哪怕他的幸福不是我。

我也一直这样以为,直到今天。

他挑眉的痞气还落在我眼里,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跳起来,想说对啊!我爱了他整整十年!从未变过!

但理智还是战胜了酒精,我不可以,不可以用另外一个无辜女人的幸福来换取自己的幸福,更何况,这幸福不一定属于我。

我锤了他一拳:“程晋,我好讨厌你。”

其实我更讨厌的是我自己。

那个平时说着胆大捏着耿直腔在关键时刻却退缩的自己,那个受了伤因为害怕不敢去寻求正义的自己,那个害怕说出真相一起面对的自己。

每一个自己,都让我无比讨厌。

程晋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见他的手指明显的泛白颤抖,几乎下一瞬间就会把我拥进怀里。

我用尽力气向外面跑,跌跌撞撞从楼梯跑下去,他没有追上来。

我躲在黑漆漆的楼梯间,捂着嘴,泣不成声。

婚礼这天,我和艺术集训时的朋友们坐在一桌。

台上正在主持新婚仪式,新娘不算很漂亮,却看起来清纯,王桐在我旁边显得比台上那个新郎官还要激动。

“维维,你有没有觉得晋哥他老婆跟你有点儿像啊?”他喝了点酒,红着脸对我说话。

我心中咯噔,看向台上的女人,不过说实话,我不觉得她跟我哪里像。

程晋不是那么不成熟的人,会找个我的替身,对人女孩儿不公平。

“滚,喝多了吧你。”我推开他,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以后参加的婚礼会是你们两个人的。”他又摇头晃脑的说。

我这下直接把桌上的毛巾塞进了他的嘴里。

缺心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过程晋你看,原来他们都这么认为,我们两个会在一起。

台上婚礼仪式落幕,新郎新娘端着酒杯来敬酒,我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大方对上程晋的眼睛。

“祝你幸福。”

哪怕你的幸福不是我。

痛苦留给我一个人就好。

不知在哪里看见过一段话,即使我一只脚踏进了坟墓,听见这个名字,我也会回过头来看看你,和你过多久会在生命的尽头消失无影无踪,牵你的手过多久会在路的尽头看花落一片的惆怅,拥抱彼此的时光要多长才能描绘出你的眉眼栩栩如生。

我是多么庆幸在我枯燥的生命中遇见你,如果可以,我愿意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如果可以,我愿意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送给很远很远的你,但信里除了我爱你,其他一切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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