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

       西行列车上一拨又一拨淘金者、棉花客挤在绿皮车车厢里,闷热的空气中满是汗腥脚臭,人们一 个个光着膀子,只有极少数几位穿着白衬衣,趴在掀起的窗户边希冀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但那空气也燃烧起来了似的,迎面扑来烧灼着人们干渴的喉咙。


         李少云和一起去玉门务工的同乡在武威站买票上车后,他被人们挤在靠近车门的旮旯角里,惊恐地望着麻袋里的核桃一样的人群,一只手紧紧压在夹克外套左胸口的口袋,口袋里装着此行的路费盘缠,牢记着哥哥到前面车厢里找座位临行前的嘱咐:小心口袋里的钱,这趟车上贼娃子多很。于是他的眼神警惕得像一只不小心钻进狼群的小狗。他今年才十七岁,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尽管脚边有好几个枕着膝盖上睡着了的同乡,但那些挤过来的陌生人依旧几乎要跟他贴着脸了,他们吸着一块五的红兰州,开玩笑的将大口大口的烟雾吐过来,他只能侧过头去躲避,但还是被呛得直咳嗽。他在心里骂道:一群妖怪。的确,一群吞云吐雾的妖怪,被这群妖怪熏了一会李少云止不住眼泪横流,比被谁欺负了还难过。哥哥找座位的行动失败,远远的便被他看见了,他想喊,却被烟雾呛得闭了嘴,哥哥也看见了他,也看见了这群妖怪,远远便叫骂着:我把你们这些驴日哈的,老子捞死你们呢.哥哥一脸凶相穿过纷纷避让的人群,就像一把在水里划过的铁锹,他过去了.人们又跟在他身后拢在一起,挤了过来。


         那群妖怪也是好斗的主,停住了向李少云喷烟吐雾,转而迎向哥哥举起了拳头。一场混战,无数双饶有兴趣的眼睛,明里暗里伸出的拳头,不知不觉中使出的腿绊儿,人们在那里叫嚣,助战,谩骂,骂祖宗,骂爹娘,骂先人。直到乘警赶来,将主角们带到餐车去,李少云也因祸得福,远离了这装着核桃的麻袋,和哥哥还有后来参战的同乡们抱着脑袋蹲在地板上,抬起头,窗外,祁连山从远处顺势而下,不时有骆驼野驴在山坡上吃草,奔跑,他喊道:骆驼,驴。


         窗户里不断有蓬草的气息被干燥的风裹挟进来,扑打在这帮好斗的西行旅客的脸上。一回头李少云看见了那群向自己吐烟的妖怪,他们也看见了他,为头的那个竟然笑了,被哥哥打得流血的鼻子塞了根长长的报纸卷,活脱脱失去一根象牙的大象,他禁不住扑哧一下也笑了,蹲在旁边被打成黑眼圈的哥哥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一句:笑撒尼笑,囊怂。李少云知趣的转过头,却依旧忍不住要笑,憋着嘴,喉咙里咕噜咕噜直作响。突然想起古人有关西行出关的诗句来,窗外的夕阳,肃杀的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到处是埋葬了历史的坟陵,沐浴在千古无异的霞光里,如果孤身行走在那莽原上,孤独的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只有自己的歌声,谁能不悲伤?难怪古代诗人会因为西行而伤感,劝饮长安酒,折执灞上柳。


         他们在嘉峪关站下火车,然后改乘汽车,直奔玉门市,一行人好不容易有了座位,都捡了个舒服的姿势,纷纷睡去,连平时警力充沛的李少云竟也经不住疲倦,歇下了一睹天下第一关雄姿的念头,在颠簸中昏沉沉的合上了双眼。车子,在一片被杂乱的砖瓦和蓬草包围的屋舍前停下来,那是几栋不知道什么时候建设的石油工人的营地,好多房间被拆的只剩下一半,岌岌可危地伫立在夜风中。拉开车门,最先迎接他们的,是触手可及一盏盏明灯似的星光,为他们照亮了整个营地。因为年龄小,李少云被工头叫去一起住进了一间貌似挺不错的房子,还有一间被先来的人筑起了大灶作了厨房。吃了两牛大碗臊子面,李少云在工头床铺对面用旧枕木搭起的床铺上打开了被窝卷,两人熄了灯刚躺下,一群好客的主人便纷纷造访,这些灰眉土脸的小家伙毫不客气地爬过他们的枕头,钻进他们被子,偎在他们脚边,李少云不禁毛骨悚然,但已被漫长的旅途折磨得筋疲力尽,只好用拳头使劲砸枕木表示抗议,这些主人们似乎也察觉了客人的不悦,轰然四散,他便乘机费力地将身子裹在棉被里面。没一会,这些主人似乎并未尽兴,但是又钻不进被窝,便在床上开起运动会来,一会赛跑,一会摔跤,一会攀爬,闹得不亦乐乎。李少云禁不住朝对面床上的工头叫道:“表叔,这地方老鼠真多。”回应他的却是一声高过一阵的鼾声。抬头看看,一只小老鼠,衔着尾巴卧在枕头上和工头面对面,红红的鼻子随着呼吸一动一动。


         第二天天一亮,李少云就卷起铺盖卷去了一幢破旧的大库房,同乡门纷纷在通铺上靠近哥哥的地方给他腾出一个位置。隔着几条铺盖,那个在火车上朝他吐烟的人也在那里,两人似乎一下子便熟络了,互相骂道:

         “瓜娃子”


         “妖怪。”

         后来一段时间,李少云睡在通铺上竟然连一只老鼠也没看见。在这里,他也第一次尝试了吸烟和饮酒,这是他的成人礼,旅途就是他的老师。


         他们来玉门是去油田上挖石油管沟的,去时须乘坐三轮拖拉机,在油路上跑两个来小时才能到。油路远看就像是大号记号笔在苍黄大地上蜿蜿蜒蜒画了浓浓的一笔,而蓝蓝的天空总是飘着一朵又一朵又大又白的云彩,来往见的次数多了,李少云便叫它们跑马云,云洁白而蓬松,结群而来,结伴而去,抑或是一大片,在无垠的戈壁上,数着电线杆子跨过油路一路西去,它们是西王母的车驾,止步之处,昆仑之巅。吊途中远处则有片绿洲,附近的人们叫她-----梦江南。


         每当都看见那绿洲,人们都会欢呼,那个骂李少云瓜娃子的人,这时会漫起花儿来,哀哀婉婉的:


         对面碱畔畔上坐的那个妹妹,


         你在想着谁,


         千里路上的哥哥,


         想你把个心想碎,


         心碎了多少块块,


         梦里就把妹妹梦着了多少回。。。。。。


         一路上,听着那人的歌声,让李少云觉得有些悲壮,原来每个生命都希望那未知的每一步,踩下去会是一脚窝的美好与诗意,现实却像当年在玉门关前拦住唐三藏的边关将士腰悬的宝刀,拦住了后退者眷恋的脚步,斩下前行者飞扬的衣袂,寒刃锋影里,白发如雪,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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