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林月亮听她上高中的儿子说,他们班有个男孩经常不到校,要么周五要么周一,这样就可以不交作业,但可气的是,每次考试他都考前三。令大家对他既讨厌又没办法,就是老师,也拿他经常旷课不守纪律没法子惩罚他,因为他的成绩为他抵挡了一切。
母子俩的对话,令林月亮想起学生时代的黄洛勇。
黄洛勇也一样,根本不学习,不听课,不做作业,但一到考试他还准拿好名次。这样的人,我们通常可以称作天才了。黄洛勇绝对就是个这样的天才。也害了好几个他所谓的朋友——和他做朋友一起玩的后果,其实很可怕,因为你的成绩会节节掉落;可人家黄洛勇的成绩则永远不掉。
林月亮常常自忖:“这样的人,反正要是我,我不会和他去做什么朋友。”他不但不会在学习上对你有任何帮助,他还会害你越来越在班上没有了自尊。
但奇怪的是,黄洛勇很有人缘。身边从不乏追随者,而老师们对他没有办法惩治不说,其实还对他充满喜爱。成绩好的学生,大约任何时代都有类似的特权。
反正考试时人家基本都会,总能拿到高分,人家不就具备了调皮捣蛋,违反纪律的特权吗?老师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得了。各种批评教育,检讨检查,对于他来说闹好了还能转被动至主动,从羞辱变笑料,而老师闹不好还被他卷进去,被他教育了。如此这般的家伙,老师不想自讨没趣也就懒待理他了。
发生了班主任程老师被他游戏的桥段之后,科任老师们大约也不告状了。谁的课黄洛勇想上就上,不上老师也假装没他这人,全省心了。
有一段时间,黄洛勇不知哪根筋错位了,忽然不再翘课。甚至经常找林月亮借课本。他们班英语就借英语课本;他们班历史就来借历史,总是在课间敲敲她的窗户,然后她就把自己的课本递给他。
林月亮问他为什么总借书,他说他的丢了。
他下课后,就又通过窗户把书还给林月亮,从来不会耽误她使用。
她拿回书翻翻,也不见他在上面做过任何标记,更没有写上去一个字的笔记,总之,原璧归赵。
林月亮倒觉得有些吃惊,吃惊他怎么开始想听课了。但她也没有问过他是怎么回事。毕竟他们俩除去搭帮上路,她对他从来没有过多的关注。
有一次周日返校,傍晚时他们到达固遂镇,本来从那儿的路口拐进去不久,就能回到学校,结果他忽然提议:“月亮,我今天兜里有钱,我请你吃饭吧,在那家饭铺。”
看着他一脸认真期待的样子,林月亮笑笑就答应了:“好啊。有人要请我吃饭,这机会不能扔。”
他们下车进入那家饭铺,里边没有一个人吃饭(离正常晚饭点还早)。还没等他们俩在一个圆桌旁坐下来,一位服务员已经走过来,问他俩吃什么,黄洛勇说:“两份烩火烧,加肉丝。”看他的样子,林月亮觉出,他对这家饭铺的食物好像很熟悉,而且并不问询她的意见,又显得很老道。
等服务员转身走掉,他才对她说:“他们家炒菜不好吃。就这个烩火烧做的相当好吃,保你吃了还想吃。对了,你没吃过吧?”
林月亮摇摇头,表示从来没有,他就滔滔不绝的说起来:“你们女孩子都太老实了。咱们食堂的那个饭,那是人能吃的饭吗!馒头要么酸要么碱,天天熬白菜煮萝卜,没肉不说,连个油星都看不见。
“有一天我打完饭,看着饭盒里的白菜实在想吐,就假装失手把饭盒扣地上了。你猜怎么着,当时陆老师家那只狗,正在食堂门外趴着呢,我想它还不冲过来,没想到,它微微侧头看看,连腿都没直起,就又把脑袋放回到地上——那饭菜连狗都不想吃。
“我呀,有时候就饿一顿,有时候从外边买方便面,钱多点的时候就跑出来吃。冲着食堂那破饭菜,我也坚持不到毕业。要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饿跑。
“你呢,觉得那饭菜怎么样?我可从来没见你跑出来买吃的。”
一大篇议论后,他终于想起征求她的意见。
林月亮看看他这一阵子好像正在长高的身体,微微笑一下:“还行吧。我喜欢黄色碱大的馒头。也喜欢把馒头泡粥里吃。熬白菜也觉得不怎么好吃,但不至于像你一样扣掉。再者我也没伴儿出来,也没那个必要。吃饭吗,饿了好歹总能咽下去。
“前几年我们家还只能吃饼子窝头呢,现在好歹是白面馒头。”
他看着她,又像琢磨着她,倒仿佛她的话更令人惊奇:“哎,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你们是草食动物,我愿意做肉食动物。
“可是你们家不至于吧?你爸爸,嗯,是林老师,不是也有工资吗?你家的生活怎么可能和村里人家一样困难呢?”
林月亮只好对他道出一些实情:“以前,我爸爸的工资要分做几份,一份供叔叔姑姑读书,一份供奶奶生活,剩下的才交给我妈过日子,从来就没有攒下钱;后来我姐姐生病欠了一大笔账。所以,他们一直入不敷出。我爸爸一个人的工资,这么多人用,和没挣钱是一样的,一家人还是靠地里的粮食。”
烩火烧端上来了。香气四溢,的确诱人,令林月亮馋涎欲滴。
碗中有火烧条,有黄豆芽,蒜薹段,有菠菜段,还有肉丝,袅袅升腾着热气和香味,让人一闻不禁胃口大开,口中津液肆流。
看着这么大一海碗,林月亮不禁心中作难:“这么大碗,我怎么吃得掉啊?”
当她迟疑该如何开口的时候,黄洛勇已经开始低头大口的享受美味。看她未动筷子,抬眼看看她,嘴里含着食物呜呜哝哝说:“怎么不吃啊?你尝尝,好吃!”
林月亮把碗推向他:“你拨走一半吧,我肯定吃不了这么一大碗东西。”
他笑了:“哈,那等我再吃几口,把碗腾出地儿来。”
他狼吞虎咽的吞食着,看上去没嚼就咽下去了。又端起碗喝了几口汤,然后咧嘴一笑:“你自己往我碗里拨吧,多少你自己找量,要是都给了我,你自己饿着肚子那可活该,嘿嘿……”
她笑着,边往他碗里拨食物边说:“放心,好不容易你请我吃回饭,我要吃不饱,可对不起我自己。”
林月亮将自己碗里将近一半拨给他,剩下的用筷子翻动一下,基本又快满碗了——因为这烩火烧就是有这么个特点,死面烤成的火烧,切条下锅煮时间过长,开锅就得出锅,否则火烧变的太软,浮浮囊囊就不好吃了。所以,即使半碗烩火烧,放置一会儿,等汤把火烧泡一会儿,火烧体积就会增大,从而拨弄拨弄就又满碗了。
林月亮家乡的人都知道,烩火烧这种食物吃下去是很禁时候的。
她分析,那一大碗烩火烧,至少得用三个火烧作原料,那就是至少六俩面。再加上菜和肉还有汤,估计自己要是把那一海碗全吃下去,夜里就别想睡着觉了。她的胃,非被撑的天翻地覆般难受不可。
随着黄洛勇吃速的减慢,他的嘴又可以分出一部分作为它用了。
第一次,林月亮发现原来他那么能说:“月亮,我问你,你知道这个固遂镇的历史吗?这有过什么事件,住过什么大人物?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凡林村的一点传说。听我爸爸讲,唐朝时的樊梨花带军打仗,在那一片儿驻军,在那里种下了一棵树。再后来,她的部下也在那里种植下其它的树。所以后来的村子,就叫樊林村。但解放后都时兴简体字,大家嫌樊字笔画多就简写成平凡的凡了。”
黄洛勇看着她嘿嘿一乐:“嗯,别说,你爸说得有点道理。那听我给你讲讲这个固遂镇的历史。
“话说,这个固遂古镇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期,是本县历史上最早的文明古镇。明代前,这里还是这一方的兵防要地和政治中心。到了北宋时期,这里是大宋和辽国的界城。看见我们路过的那段古城墙遗址吗,那就是北宋时期残存的城墙。据说现在还保存有2000多米。
“在固遂镇人文景观中,有名的地方好几处呢。有酒徳亭醉仙墓,北古子庙,是由六郎杨延照所建,镇北,还有一座“六郎亭”,当年杨六郎与辽作战,在此了望。
“你知道我们每次走的这条公路名称吗?不知道吧?告诉你,叫303省道,是本县第一段用沥青铺就的硬面公路。还有,你知道吗?它和我们同岁,正是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年从土路修建成公路的。”
林月亮一直望着黄洛勇,她的表情一定很傻。因为说到这里,他忽然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边笑还摇摇头,好像要摆脱掉某种来自他自己内心的打击。
林月亮也笑了。大赞他:“天啊,不管真的假的,你说的还挺是那么回事。我就当真的记下了。改天跟别人也去卖弄卖弄。”
他马上又浮现出一脸认真,大声辩驳:“当然是真的!这是我从老魏那得来的。你想,老魏历史那么厉害,能是假的吗!”
大约也就只有他,敢这么称呼魏驳明老师了。
她听得出,其实他对魏老师充满了佩服。而魏老师也一定是非常喜欢他,才会在课下时间,告诉他这些就在他们自己身边,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
那一天的黄洛勇,给林月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首先,那么小的个子(他那时还没怎么发育,大约和她一般高,也不胖)却那么能吃,那一顿至少有四五个火烧下肚(二三两一个,那就是一斤多粮食,外加菜、肉和汤,她都有些替他担心);然后,她发现他很能说话,而且不说废话 ;还有,他的内里并不像他的身材那么单薄,其实他很有男子气概。在女孩面前大大方方吃,大大方方说些人文历史,这样的男孩开朗愉快,同时也能带给别人愉快;最后,他对她很有礼貌,一顿饭没吐出一个脏字,这在农村的男孩子很难得。
林月亮本来很胆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男孩子吃饭。没想到一顿饭下来,她居然没有紧张得流鼻涕,这实在令人喜悦。
那一天之后,他们仿佛一下子互相了解了很多,彼此(至少林月亮是这种感觉)之间多了好感和交流时的默契。但他们依然只限于路途上的交流,平素在校园中,见不见面他们都没有过多的表示。
后来,离开老家的林月亮每每回家路过某些路段,眼望车窗外一路景象,她的内心总免不了想起某个人,某件事。有时候努力回想,想从大脑最深层挖掘出当年某些细小的片段,哪怕只得到一寸丝线般大小的清晰记忆,她也会激动得泪眼模糊。
有一年,隔了许久回家,她蓦然发现固遂镇的303省道加宽了。以前双方向只有一条车道,现在全部增加为双车道,两边还增加了自行车道,道路至少有40米宽了。而她努力找那旧城墙,路两边却没有了它的痕迹。据说,因为扩展公路,不得不清除掉两边的一部分城墙。
为此,她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但无论如何,她为自己记忆的被损伤而稍许落寞。
那是她第一次经过时的感受,以后经过的次数多了,现有的景况就在大脑中形成了常态,她就再也不会为不见的城墙遗址而不爽了。或者,她的记忆已经完全由损伤达到自愈,她不再为其伤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