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出入(二编一)

    我们再来谈一谈“出世”和“入世”。这一讲说说两者之间如何并行不悖、和谐统一。

    先看胡汉民(1879-1936)先生一副:

道义极知当负荷,湖山仍得饱登临。

    上联“道义极知当负荷”,是说——天下的大道大义,需要我义不容辞去肩负起来。

    当代大儒梁簌溟,在“负荷”“道义”方面堪称典范。

    梁先生在《香港脱险寄宽、恕两儿(1942年)》家书中曾这样写到:

  我心中何以能这样坦定呢?当然这其间亦有一种天分的,而主要还由于我有一种自喻和自信……我晓得我的安危,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太大的一件事。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不用担心……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或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却无人能深见其系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来,并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学而后乃阐明其伦理思想。此事唯我能做。又必于人类生命有认识,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国文化在人类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证其得失。此除我外,当世亦无人能做。

    前人云:"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与人生》等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万不会有的事!

    下联“湖山仍得饱登临”,是说——为人民服务很重要,但自己的快乐也很重要;我可以先天下之忧而忧,但我不会后天下之乐而乐。好山好水,造物生之,我亦爱之,岂能轻易辜负?

    上联中的“”,表现出一种“舍我其谁”、“当仁不让”的凛然气概;下联中的“”,则表现出一种“全身投入”、“全心享受”的放浪情怀。上联的入世、与下联的出世,都可以看做是对社会、对自然的真切热爱,作者将两者很好地统一起来了。

    古人云:以出世之情怀,做入世之事业。此联之意,其庶几乎?

接着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斯人与山水为契,其品在管乐之间。

    这一联和前一联意思差不多,上联讲出世,下联讲入世,但风格则更见悠然潇洒。

    上联“斯人与山水为契”,是说——这个人和好山好水很有缘分,很对脾气。这里的“”是“契合”的意思。

    下联“其品在管乐之间”,是说——这个人的能耐,和管仲、乐毅差不多。大家都知道,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乃是文臣之翘楚;乐毅效命燕昭王大败齐国,堪称武将之精英。这里讲“其品在管乐之间”,也就是说这个人文武双全、很不得了。

    下面再看左宗棠先生一副:

碧落翠微好将息,玉堂金殿要论思。

    此联上联讲出世,下联讲入世,和前两联意思也相近。

    上联“碧落翠微好将息”,是说——好山好水,无限风光,沉醉其间,快乐无疆。

    下联“玉堂金殿要论思”,是说——既然位高权重、跻身庙堂,那就要好好做国家的柱石栋梁。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要为天下苍生考虑,当替千秋万代着想。如果苟且偷生,得过且过,哼哼哈哈,唯唯诺诺,岂不愧对了老天对你的厚爱?

接着看翁同龢(1830-1904)先生一副:

即石成基凭林起栋,携酒登巘yǎn舒席平山。

    上联“即石成基凭林起栋”,是说——这个人水平很不一般,凭着一堆石头、一片树林,马上就能打下基础、盖起高楼。这里用“成基”、“起栋”,来比喻经世济民、安邦定国的才干本领。

    下联“携酒登巘yǎn舒席平山”, 是说——这个人闲下来也会潇洒,带上美酒佳肴,信步青山绿水,找个好地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享受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下面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

偃泊山水遨游风月,澄清流品提挈qiè纲。

    上联“偃泊山水遨游风月”,是说——青山绿水,清风明月,遨游期间,长令我心旷神怡。

    下联“澄清流品提挈qiè纪纲”, 是说——品评人才、拔优黜劣,维护法纪、扬善惩恶,做这些事情肯定会得罪人,也肯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我义不容辞,责无旁贷。

    “澄清流品”意思大致是品评人物的道德行为。《后汉书·许劭传》中有这样一段:

  (许)劭与(许)靖俱有高名,好共核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

    大家看,这里的许劭可不简单,他就是早就看出曹操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那位高人。这一段的意思是——许劭和他的堂兄许靖名望很高,他们喜欢在每月初一这一天评论人物,称“月旦评”。被他们称许褒扬的人物,往往会一时间身价百倍、声名鹊起。

    后来魏晋时期国家选拔人才的“九品中正制”,即是由当时的名流高士对人物品行进行评定,随后朝廷据此来授予相应级别的官职。有资格“澄清流品”者,皆为一时之大德宿学,就像今天美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一样,这个位子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荣誉。不是道德上自律极严的人,根本得不到这份尊崇。

    “提挈qiè纪纲”意思大致是将纲常和法纪竖立起来,绝不能让这些维护社会正常运转的规矩给废弛了。

    有学者指出,诞生于公元前6-3世纪的“轴心文明”,其所以称为“轴心”,就是因为它给人类社会和谐共处提供了最基本的解决方案。这个“解决方案”,其重要性就像电脑的底层操作系统一样。下联中的“纪纲”,庶几可作如是观。

    接着看胡小石(1888-1962)先生一副:

饮马长城窟,濯足万里流。

    这一联“饮马长城窟,濯足万里流”,意思也类似。上联讲征战沙场、报效国家,下联讲寄情山水、快乐自己。一入一出,亦见风流。

    下面看潘昌煦(1873-1958)先生一副:

具大胸襟,旷览江天、包罗海岳;

试小经济,长养花木、位置鼎彝。

    上联“具大胸襟,旷览江天、包罗海岳”,是说——我的胸怀可以包揽整个宇宙,我是宇宙的天民,我有大境界,要做大事业。

    下联“试小经济,长养花木、位置鼎彝”,是说——抛开世事,我也能做悠然的自己,我也有真情趣,能得真快乐。

    接着看黄国书(生卒不详)先生一副:

精勤通世务,浑璞养天和。

    这一联“精勤通世务,浑璞养天和”,意思也类似。上联讲做事要精明,要勤快,要勇于进取;下联讲做人要朴素,要浑厚,要甘于淡泊。

    下面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

望道吾师孔子,乐天人好如来。

    这一副“望道吾师孔子,乐天人好如来”,意旨如前。上联讲在仁义道德上要向先师孔子学习,天下兴亡,舍我其谁?下联讲在功名利禄上要有佛家的胸怀,四大皆空,争什么争?

    接着看赵之琛(1781-1852)先生一副:

孝友初心诗书宿好,春秋佳日山水清音。

    上联“孝友初心诗书宿好”,是说——尽孝友之道,这是人伦的基本义务,一定要做好;明诗书之言,这是处世的基本修养,也一定要弄通。

    下联“春秋佳日山水清音”,是说——春意和煦,秋气清爽,寄情山水,放松自己,这个也很重要,我也不能拉下呀。

    这一联告诉我们,履行义务和愉悦身心同样重要,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下面看罗振玉(1866-1940)先生一副:

同学得朋七十子,无为大旨五千言。

    上联“同学得朋七十子”,是说——我是孔门的弟子,我的师兄师弟中有七十个牛人。我要听先师孔子的教诲,也要向师兄师弟们学习,行仁践义,积极进取;

    下联“无为大旨五千言”,是说——我也是老子的门徒,五千字的《道德经》,将“无为”说得太好了。尊重自然规律,无为而无不为,也是服务人民、造福社会的思想法宝呀。

    接着看李佐贤(1807-1876)先生一副:

读书不放一字过,学道当于万事离。

    这一副,说的就是前面曾讲过的“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上联“读书不放一字过”,是说——在读书做学问上要会做加法,要勇猛精进,要结合生活实践弄通弄懂;下联“学道当于万事离”,是说——在感悟自然大道时要会做减法,要清心淡泊,尽量排除外界俗事与内心杂念的干扰。

    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讲到: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下面看张謇(1853-1926)状元一副:

偶耽翰墨衣云阁,小按笙歌水绘园。

    大家看这一副“偶耽翰墨衣云阁,小按笙歌水绘园”,一个“偶耽”,一个“小按”,写出了主人在履行人伦义务、服务社会苍生的同时,也不忘忙里偷闲,放松自己,时挥笔以染翰,亦击节而听曲。

    《菜根谭》中有一则说得好:

    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儆惕惰气;心不可放,而放于收摄之后,亦可鼓畅天机。

    最后看陈鸿寿(1768-1822)先生一副:

邺侯身具神仙骨,单Shàn父琴多恺悌音。

    上联“侯身具神仙骨”,是说——唐代的李泌李邺侯像个神仙一样,天下有问题,我就出来解决解决,大显身与手;天下太平了,我就悄然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下联“Shàn父琴多恺悌kǎi tì” ,是说——宓fú子贱在治理单父时,他的琴声中总是蕴含着浓浓的仁爱与温暖。

    关于“单父琴”,《吕氏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宓fú子贱治单父。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

    宓子贱是孔子的学生,单父是地名,在今天山东单县一带。这一句的意思是:宓子贱这个人很有水平,他在治理单父的时候,既不下基层、也不理狱讼,每天也就弹弹琴,就把这个地方治理好了。

    大家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无为而无不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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