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蛮荒与文明之间(3):移民

弦铃

在人们到达这块土地之前,主宰朱湖的是地上的动物、天空的鸟儿和水里的鱼,这里曾经是一片祥和,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多少代。有了人便有了不平等,有了人便有了欺辱和纷争,有了人便有了荒诞与野蛮。人是蛮荒时代的毁灭者,也是蛮荒时代的缔造者。

01

外公外婆以及他们跟随者的迁徙是自发的,没有组织的,一旦他们落户便被纳入了临近的村庄——沙包,至于哪一年被划入的估计妈妈也不记得了,我也不去问她,这不重要,这里没有出现过一个名人,所以,历史不会有关于沙包或朱湖的记载,除了从那里走出来的人对它念念不忘,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计较它的存在,也没有多少人在意它的发生与消亡。

五岁的时候哥哥上小学我还企图跟着他去读书,但学校在距离我们家2-3公里的荆江大堤边上,妈妈说我太小、路太远,我只能呆在家里等长大。

人生的好多等待其实都是毫无道理的,但很多的时候生命就这样在无辜地等待之中渡过。

奇迹有时也会在等待中出现,我就是那个等到奇迹的人。

七岁那年我们家西边那片无人区突然来了好多人,这一次来的不是外公外婆的跟随者,而是政府安排来这里开荒的移民,这些人分别在我们的南边、西边和北边盖上房子,跟我们小队连在一起,刚好围成一个方形,方形里面变成了开荒的粮田,方块以西依然是连着天边的朱湖。

如果你也经历过有移民入驻的时代,你一定会跟我一样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先入为主,体会到什么叫优越感。如果不把自己的心情拉回那个时代,我根本忘了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优越感的感觉,我不知缘由地认为这些移民比我们本地人更加愚昧,仿佛他们来自更加蛮荒的天外。

这种先入为主的意念很快得到了验证,大队部、小卖部、大礼堂、医务室、小学全部都设在了我们队里,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特权。在沙包时候这些机构都是在荆江大堤边上的沙包二队,我们队就像是边沿上的一群人,一群被文明遗忘的乌合之众,我们的地位突然因为移民的到来变得正式起来,我们变成了“本地人”。

02

听说这些移民来的地方叫岗上,我感觉自己的想象力不够用,岗上是不是在山上,山是什么样子?他们过去以什么为生?他们有没有报纸?有没有学校?但无论怎样,我都会认为他们是一群距离文明更远的人。后来,他们的行为就验证了我的判断。

第一个冲击我的是上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来自一队的女生,她叫祝中元,开学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个来报名,她有两个姐姐在高年级,她在我们班。祝中元有的时候进我们教室,有的时候进三年级的教室,我好奇并羡慕她可以走进三年级,如果当初妈妈同意我到沙包小学读书,我也该读三年级了,但是现在,我只能仰望高年级的同学。

祝中元说她到三年级是给姐姐打替,我对此充满了好奇,但后来发现祝中元一年级的功课也是一塌糊涂,她的两个姐姐后来就没有来上学了,她自己读到几年级我也不记得了,我没有她真正变成高年级形象的记忆,始终都是那个来自朱湖最西边的小模样,她们姐妹仨大概早早的都归了农田,归了婚姻和生儿育女吧。

后来,祝中元慢慢就在我心中定格成为在一队旁边小河里撑着木船的大眼睛小姑娘,她是美好的,这份美好来自我最初对她的羡慕;但她也是原始的,盲目的,空洞的,她几乎什么知识都还没有学到就离开了,离开了代表文明的学校。

第二个冲击我的是一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学校出事了,这个担当着将我们从蛮荒驶向文明使命的学校出了一件大事:四年级的谢碧蓉怀孕了,让她怀孕的就是来自岗上的老师俞道鹏,一个有家室的男老师。这事引起了很大的恐慌,但比恐慌更大的是好奇,学生好奇孩子是怎么弄出来的,怀了孩子怎么办?后来听说孩子被引产了,大家又好奇孩子埋了在什么地方。

谢碧蓉是我们队裁缝蒋师傅的继女,她妈妈是湖南人,带着她嫁给蒋师傅,蒋师傅一口外地话,既不是公安县的人,也不是湖南人,是我们村唯一一户外地人,也是最早在我们村盖瓦屋的人家。谢碧蓉十六岁,圆圆的眼睛,两把又粗又黑的辫子齐腰那么长,在学校特别醒目。发现怀孕后谢碧蓉就没有再来学校,然后,蒋师傅一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开学的时候是春季,一年级读了三个学期,第三学期的时候,俞道鹏被贬到一年级当班主任,刚好我被分到他的班上。我把自己的板凳搬到汤老师班上去了。俞道鹏来找我:“你是我们班的,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回答说:“我妈妈让我不要在你的班上。”他还想跟我做工作,旁边几个同学挤来挤去的,俞道鹏手上批改作业的红笔戳到我的额头,他立即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雪花膏去摸我被戳伤的地方,很多年我都觉得额头不舒服。

读五年级的时候,俞道鹏又来教我们拼音,很多人似乎都忘了他曾经犯下的错误,但我还一直耿耿于怀,在整个中小学期间我只有在俞道鹏代课期间逃过几次课,不明白为什么离开朱湖的不是他而是谢碧蓉。蒋师傅和老婆带着女儿和羞耻离开了朱湖,而这个制造羞耻的人却依然在教室里讲课。

那时候,世俗的力量远远超过法律与道德的力量,谢碧蓉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但学校留着俞道鹏实在是太危险了。而且,他还真想故伎重演,表妹上厕所的时候捡到一封俞道鹏写给小凤的信。小凤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同学,彼时她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女孩。表妹捡到信后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看,就给班上女同学了,小凤追着拿信的一群女孩在学校里飞跑。这件事情的败露可能还真的救了小凤,俞道鹏大概再也不敢引诱她了。

但俞道鹏留给朱湖女孩的危险与羞耻是我心里无论如何无法抹去的一道伤痛,而直到至今,在我们的文明世界里,道德、法律与世俗又是哪一个力量更大呢?

第三个是我读二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也是移民过来的,姓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他很瘦,很白,身体不是太好,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叫小兰。小兰比我小两岁,五岁就跟着但老师来学校读书了,所以,是学校最小的学生。

一开始,但老师有一点颠覆我对移民的看法,我觉得他看上去很斯文,女儿的眼睛明亮清澈,灵气十足,父女俩的服装也是干净利落的,而且他还经常跟妈妈和舅舅聊天,说我很会读书,与众不同,得到但老师的表扬我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但不久但老师就暴露了他野蛮的一面,他经常打小兰,有一次我看见小兰细嫩的脸上留下了但老师魔鬼般的手印,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对于班上的同学不管是作业没有完成还是调皮捣蛋他都有办法惩罚他们,如果两个同学打架,他就让他们彼此揪对方的耳朵,拼命地揪,他们还会把对方逼到墙边,抓住对方的耳朵将他的头往墙上撞。

但老师在我妈妈的印象里始终都是很好的形象,有一次妈妈非常得意地跟我说:“但老师说班上同学只有你跟你表妹没有挨过他的打。”的确,这大概是他唯一可以讨好的家长了。我不知道是我和表妹真的不应该被打,还是但老师要留下两个案例来证明自己行为的正确性。

一个人做了出格的事情总想找到某种合理性,希望有支持者。舅舅和妈妈因为读过书,大概被但老师视为可以压倒一切野蛮的权威了吧,但他不知道这种出于私心的认同根本就不公允,但老师恰恰加固了我对“移民'更野蛮的判断。

但老师也颠覆了我的对人看法,这个表面斯文的人带给我的是对自己视觉的怀疑,到底什么人是可以信任的?后来,但老师生病死了,很多同学都说,是因为他作恶太多的缘故。

没有人说得清楚是他们带来了野蛮,还是朱湖纵容了他们的野蛮。

03

这些基于主观的陌生、客观上的荒诞并非群体现象,只是这些来自移民的个体现象会强化我主观上对这个群体印象。其实,朱湖本地人也做了很多的荒唐事,只因为祝中元、俞老师、但老师是移民,人们便将这些愚昧、罪孽和粗暴赋予了移民,移民的地位也就变得更加低下。

人类社会的群体总是有着很多想说之处,每一个群体可能会带有来自这个群体与其他群体不一样的特质,比如同一地方的人有共同的方言、习惯、风俗,以及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但在每一个群体中的个体从来都一样,就像妈妈经常引用毛泽东的那句话:"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移民跟原有的朱湖人一样,群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这种人群中不同素养、不同层次的概率大概真的是一万年后也不会变的,但群体与群体之间的不平等也是一直存在的。

这种不平等在朱湖表现在移民与本地人之间的通婚上,移民过来后,我们队里有几家原来很难找对象的人便有了着落;但本地老住户家里条件好的女孩或男孩是不会与移民联姻的。

外婆的邻居吴家是湖南人,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除了大女儿辣秀嫁出去以外,家里五个单身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其中最小的女儿英满是最让人发愁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但智商严重低下,连教她个位数的算术也记不住,在我们那里叫合宝,就是傻瓜的意思。移民过来后,英满嫁到了三队一个老光棍,他们结婚后生了很多孩子,即使后来村里开始了计划生育好像也没有人过问他们,不过,他们家徒四壁,后来不得不卖孩子来维持生活,直到第一个女儿长大。

吴家二儿子新金也在三队找了一个媳妇,但这个媳妇显然是赚的,她叫李中安,父母和她都非常精明能干,新金娶了中安后不仅生下了一个儿子,而且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邻里邻居都相处得很好,老实巴交的新金还神气活现地当上了小队的队长。

大庆家是地主,家里三弟兄,三条单身汉,他年纪跟我妈妈差不多,我跟哥哥都上小学了,大庆还找不到对象,结果,移民中最红的女儿樊明兰嫁给了大庆。樊明兰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哥哥是共产党员,她是所有移民中政治条件最好、文化层次最高的女孩,居然嫁给我们队里的地主,这件事情对大庆家简直就是瞬间逆袭,弟弟小庆和庆元的婚事也就不是问题了。

唐会静是我们队里的退伍军人,但他家基因很怪,他姑妈家的五个孩子个个都好看,他们家兄弟姐妹四个,个个都长得歪瓜裂枣的,姐姐唐会兰嫁给了我们队的一个矮子法生,法生得血吸虫病死后她改嫁给了地主子弟刘文潮,唐会静出去当了几年兵也没见他长什么见识,队里的女孩子没有人能够看得上他,结果三队的美女腊梅嫁给了他,腊梅是三队张家的大女儿,家里有很好的遗传基因和教养,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非常勤劳娴淑,看上去真的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这种不平等的婚姻不仅在我们队和移民中发生,也在其他队发生,当然,这里也有成不了的,如果移民那边的条件跟本地人差不多,多半都成不了。

比如我家大表姐跟一队的张友贵看上去是不错的一对,大表姐的朋友邹玉享想撮合他们,结果外婆和舅舅坚决反对,他们认为一队的人很穷,配不上我们家,最后将大表姐嫁到了荆州城的西门外,邹玉享自己跟张友贵结婚了。

三队的郑春年跟沙包的赵业高谈恋爱,两个人金童玉女似的般配,又都在学校教书,但春年对赵业高的一片痴心最后落空,两度自杀终于成功地死去了。、

人类的不平等就这样根深蒂固地存在了,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改革开放后,很多移民来的人都离开朱湖,回到了属于他们的自己土地上,回到没有歧视、没有偏见的地方。他们离开后,朱湖的蛮荒也许改变了一些,也许依然没有改变。

"移民”是在差异性较大的地域中迁徙的人,今天再没有人会把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的人叫移民,也没有人将农村到城市的人称为移民,只有国与国之间的差异性才足以被称作为“移民”。背井离乡在无人区聚集的时候大家彼此需要并没有歧视和偏见,在文明社会相互尊重也不会有问题,但卡在蛮荒与文明之间的年代或是人群,移民就可能受到不公平的歧视。

“移民”作为动词包含更多“移出”的行为,体现了行动者的适应能力和勇气;而“移民”作为名词更多包含的是“移入的人”,至今,“本地人”对"移民"依然残存着某种偏见和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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