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的妈妈

      一  飞鸽

  老头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对此,我早已经不以为奇,甚至没有一点情绪,只当作没看见,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画画,或者弹弹我的木吉他。

  老头子人高马大,虽一张黑面,但很是英武,且能说会道,加上他近些年赚了点钱,跟在他身后的女人自然不会少。用村里人的话说,这是能理解的,母亲去世多年,他一直单身,已经很顾及我的感受了。

  在所有人眼中,我是远不及他的。

  我木讷,孤僻,喜欢独处,而老头子风趣,热情,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他每次回家,都会带着不同的礼物给村里的老人,更得意洋洋地炫耀他在城里的丰功伟绩。

  大家更喜欢他了。

  而我,却成了所有人中的异类。

  实际上,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和老头子说过一句话了,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开过口,如果不是每年清明我都会去母亲的墓地磕头,碎碎念一番,可能所有人都以为我变成了一个哑巴。

  当你说的话没有人听,而你听到的都是假话,那你开口不开口,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我喜欢看书,因为书里有不同的世界,精彩纷呈。我喜欢我的吉他,这是妈妈留给我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弹,一个人唱,一个人望着远方。妈妈常说,音符是自由的,它们可以组成不同的旋律,变换着不同的世界。

  那时我以为她是弹给我听的,后来觉得,她是弹给老头子听的,现在我才明白,她原来是弹给自己听的。

  我年满七岁,妈妈逝去,她走得很是安详,那天老头子终于回家了,那也是我看到他们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光。

  那一天起,我和老头子成了陌生人,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流放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每天夜里,我总是在妈妈曾经时常坐的那棵梧桐树下弹唱,如果有天堂,我希望她能听得见,哪怕一次也好。

  然而,多少年过去,那棵老梧桐再没有发过新枝,而老头子像是回避什么一般,回来更少了,一年半载很难见他一次。

  直至近些年,老头子终于带女人回家了,而且很是频繁,刚开始我有些愤怒,但看到他们之间的眼神,我又归于沉寂了。

  原来,她们都是飞鸽。

  她们都很敬畏老头子,甚至有些崇拜,有时候找我说话也是小心翼翼,都见我不语,又默然离开了。

  我自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一直以来,我也没有过问。

  我在我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活着。

  我从未想过我的将来会如何,我想,人生如此大概也很好。

  直到有一天,她突如其来,闯进我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女人。

  她的美,在于她的媚,在于她一身醒目的红色长裙,在于她如秋水般眼睛,在于她一颦一笑之间的风情万种。

  是的,她很惊艳。

  她与以往来的女人是不同的,很不见外,一声招呼也不打,便霸占了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木吉他。

  我生着闷气离开了,一个人来到山野中。

  龙潭的秋天,与往年似乎没有不同,层层叠叠的梯田,金黄一片,四处都是收割稻子的老农,忙得汗流浃背。

  我成了山野中唯一的闲人,独自靠着一个谷堆,望着远处的山峦,怔怔出神。

  远处有什么?我不知道。

  “咚……”

  这时,一缕划音传来,很轻、很柔、很暖,如潺潺溪水,划过我的心田。

  她来了,一袭红裙,一把吉他,大大方方坐在我的身旁。

  “在看什么呢?是不是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我在想,飞鸽是什么?”

  “呀!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嗯!我想知道!”

  “为什么不亲自问问你老爸呢?”

  “我和老头子不对付,我想听你说。”

  她沉默了。

  我侧头过来,发现她的眼睛直盯着我,轻咬着红唇,像是在确定什么。

  我心头不由得一震。

  她的目光似乎不一样了,变得很清亮,我从她的眼睛里,清晰看到了茫然的我。

  在我的不知所措中,忽然,她展颜一笑。

  “小开,你看那些山,你觉得像什么?”

  “山?山不就是山么?”

  “我看呀,它们更像是一个个被无形的铁链捆绑着的巨人,动弹不得,挣扎不开。”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黔中,被视为蛮荒之地,他们觉得贫困落后,野蛮凶狠,特别是黔中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更是愚昧无知,但反而这样,他们更欢喜了,来黔中娶亲,彩礼少得多,而且还能显示他们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随便花点钱,就能娶一个乖巧听话的媳妇回去,充当他们生孩子的工具……所以,黔中就有了飞鸽,她们长了翅膀,飞出去了,总会找到回家的路。”

  “你是说……”

  “是的,她们都是飞鸽,都是跟着龙哥讨饭吃的。”

  “那你呢?”

  “我不是,我和龙哥,我们……算了,你找个机会问问他……不过,这次的目标非常难缠,我和你父亲要出远门一趟,得把酒席办了,对方才肯把彩礼钱拿出来。”

  我闻声,默然。

  看着她脸颊上浅浅的笑容,我知道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了,我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了。

  她看老头子的眼神,与母亲一模一样。

  “小开,别怪你父亲,他没得选,有钱真能办很多事情,他只想让你过得好一点,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其实,我们不只是为了钱,只想争一口气,哪怕那些无形的铁链永远无法挣开,但至少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挣扎。”

  “是么?”

  我想再说些什么,她却站起身来,拍拍我的肩膀,留下吉他,一个人离开了。

  夕阳西下,一帘晚霞残照,映红了半边天,我重新拾起吉他,发现手指特别僵硬,竟弹不出声音来。

  田地里的老农收拾工具回家了,天地间安静下来,那远处的山峦,一下变得寒意森森,我感到莫名的恐惧。

  那无穷的群山中,仿佛潜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自己。

  我不由得汗毛倒竖。

  这时,一抹红色的身影,挡住了那无数阴森森的眼睛。

  她去而复返,手上多了一本画夹。

  “看到你房间里头很多山水画,功底不错,不过似乎少了点什么?”

  “没有人,连只动物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画不出他们的真,所以我的世界没有生机。”

  “对于未来,谁人都会恐惧,但你不尝试走出去,又怎么知道不行呢?这是我给你新买的画夹,试试?”

  她笑吟吟地把画夹放在我的手中,而后托着下巴,满目期待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拿起了画笔,再次抬头,鼓起勇气,望着远方的山峦。

  风声徐徐,吹过天边,吹过无尽的大地,吹乱了她乌黑的长发。

  我心里一动,目光越过万里长空,在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地平线。

  “呀!”她惊呼一声,随即秀眉微蹙,“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如果这样呢?”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她靠身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笔,在无尽的地平线上,挥下寥寥几笔。

  整幅画变了,从一条地平线变成了波澜壮阔的大海,一只白鸽振翅而起,飞向茫茫天际。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

  “静姨,你……”

  “我只能给你生命,但如何成长起来,让你的世界变得多姿多彩,只能靠你自己去摸索,小开,过去有时候就是一个囚笼,你要勇敢打破囚笼,自己冲出来。”

  是夜,她和老头子踏上了火车,随同的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她已然换了着装,一身紫色长裙,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温顺而甜美,挽着青年的手,跟在老头子身后。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目送她远去。

  月亮出来了,银光点点,洒落在她的紫色长裙上,梦幻而朦胧,直到她走进的车厢的一瞬间,她蓦然回首,我看到了她惨白的脸。

  我的心,阵阵剧痛,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

  “静姨!”

  她笑了,悄悄然挥手,随着一声长鸣,那一抹紫色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飞鸽,飞鸽,飞出去了,真的能飞回来吗?”

  列车终究还是远去了,茫茫人海中,尽是陌生的面孔。

  我拿起了画笔,在那遥远的海平面上,画了一只小船,一弯明月,一头茫然无措的独狼。

 

 



  二  罪与罚

  

  今晚的月亮很好,我不见她,已经半月有余。

  龙潭,风淡云轻,一如既往的安静,除了隔壁吴老三家那条宅男狗不断的狂吠声,一切似乎都很祥和。

  我坐在门口,靠着半死不活的老梧桐,捧着一张录取通知书,心头发堵。

  明天就要去上海了,静姨,你在哪儿?你还好吗?

  突然,风声骤起,吴老三家的狗停止了狂吠,而后,我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挺拔的身影,提着一件行李袋,满身是血,一步步朝我走来。

  “老头子,你……”

  我不由得惊呼,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过。

  “嗯?还没睡?刚好,收拾一下东西,我们离开这里!”

  老头子瞥了我一眼,随即发现我手上的录取通知书,将之拿到他手上,反复看了又看,忽然咧嘴一笑。

  “交大,不错,没丢我的脸,你阿妈在天上看到了,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我……”

  “已经没时间了!”他打断我的话,将录取通知书还给我,便拖着我走进屋中,“马上去收拾你的东西,带齐证件就行,衣服可以买新的,你记住了,到上海后要自力更生,不许找我!等你毕业那天,我会去接你!”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被识破了,对方刚付完钱,暗中盯着我们,幸亏逃出江苏了,但对方势力庞大,没有报警,而且找人跨省追到黔中对付我,我自己不担心,刚刚在安城已经打退一拨人了,我怕他们找到你,但你性格安静,从不张扬,没人会知道你考上哪所大学,你好好上学就行,他们找不到你的。”

  我心头一窒,颤声问道:“你……那静姨呢?”

  “静姨?哪个静姨?”老头子一愣,随后看了一眼手表,没来得及解释什么,便将我推进房间里。

  我不由得恍惚,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就这么如老鼠一般离开了么?

  来不及多想,我背上画夹,提起吉他,随意将几件衣服和证件扔进行李袋中,便匆匆走出房间。

  老头子显然已经收拾好了,在堂屋等我,他的背上,多了一把长刀。

  “走!”

  老头子一步跨出房门,却在下一刻,他的身影顿住了。

  风声萧萧,门口的梧桐树不停地颤动着,哗啦啦地响。不知何时起,我家门口,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影,层层将我们父子包围。

  “吴邦龙,你该死,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太岁头上动土,给我砍死他,连他后面那个神经病儿子也不要放过!”

  “我儿子是天才,不是神经病!”

  我站在身后,看着面前如山一般的背影,他挡住了月光,挡住了风霜,挡住了深秋中的无尽的寒意。

  他,缓缓缓拔出长刀,血红的身躯,死死地将我护在身后。

  人群杀来了,去潮水一般蜂蛹而来。

  “杀!”

  一声大喝,他举起了长刀,一阵横扫,而后盯着其中一人,一跃而起,一刀狠狠劈了下去。

  “当!”

  一声脆响,伴随着一抹血光,只见一道狼狈的身影踉跄后退,砸在人堆里,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人群惊惧,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

  “这个人太凶,不要近战,我们后退,用石头砸死他!”

  天一下子暗了,下起了石头雨,犹如无数只苍蝇呜呜叫个不停,我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揽进怀中,我能听到那坚实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声。

  “嘭嘭嘭!”

  随后,我听到了一声声闷响,我想要挣扎,却被那只大手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石头雨终于停了,我听到了急骤的脚步声接近,当我能动弹时,已然看到,那张原本黝黑的脸,已然被鲜血染红。

  “老头子,你……”

  “他们的石头打完了,该轮到我了,我们父子俩一起杀出去,杀出个朗朗乾坤!儿子,跟紧我了!”

  他动了,变成一阵风,席卷人群。

  我默默跟在身后,看着前面的男人左突右砍,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月华如水,很冰,很凉。

  不知不觉中,所有的动静都停止了,非常的突兀,前面那个男人停止了冲杀,一人一刀,静静立于风中,我抬眼望去,身后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一个个血影。

  “老头子……”

  我心潮起伏,想上前扶住他,这时,前方路上,突然冲出一队特警武装,瞬时间将他团团围住。

  一个中年男子从中走出,来到老头子面前,满目复杂,看了他一眼,而后,掏出手铐,将他反手铐住。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阿龙,你本该有很好的生活,何苦走这条路呢?”

  “哈哈!你见过你妻子卧病在床却只能等死的绝望吗?你没见过,我的大局长,你知道夜店那些女孩,她们是什么状况吗?有时候一句话不小心说错了,就被打成重伤,你知道那些外地人为什么来黔中娶亲吗?说娶是好听的,其实就是买,像买卖牲口一样,买回家生个孩子,就随便扔掉,连理由都不用找。我只想让她们活得有点尊严,都是爹生娘养的,都是人,凭什么她们就得低人一等?”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夜店看场子时,你为她们聚众斗殴,扰乱公共秩序,不做夜店了,就带着她们骗婚,到处诈骗,骗不了你就打,就讹诈,你是在犯罪!飞鸽?以为能飞到天边么?天网恢恢,飞得出去么?”

  “我也许在犯罪,但我不是恶人,我们只是没有路而已……飞鸽飞不出去,如果是雄鹰呢?我们这代人没得选,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一群雄鹰会堂堂正正地冲破天际,打破牢笼,不再像韭菜一样任人宰割。”

  老头子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却越坚定有力。

  他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默然往远处走去。

  “老爸!”

  我大喊,想冲过去,却立马被人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萧瑟的背影走进黑暗中。

  不久,现场被警方采集证据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可恶的中年男子暂时留了下来。

  “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也许会成为一只雄鹰,可惜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父亲的案子,我们会立马交给检察院提起公诉,不日就会有审判结果,我会亲自给你送来判决书。”

  “你什么意思?”

  我大声质问,然而,他只是摇摇头,悄悄地离去了。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以,当回神过来,冲到大路时,那一辆辆警车,已然跨过龙潭,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

  风终于停了,我的心空空荡荡的,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夜空。

  

  



  三  月亮上的妈妈

  

  是夜,月光漫天,很是清凉。

  我看着那一辆辆警车消失在崇山峻岭中,整个龙潭,又陷入无限的沉寂。

  如失了魂一般,我漫不经心往家里走去。

  吴老三家的宅男狗又叫个不停了,我感到心烦意乱,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它的狗窝。

  “小开,你这样很不好,非常不好!”

  蓦地,一道很轻柔的声音传进我的脑海里,很是亲切,很是熟悉,很是温暖,如同春风一般,吹散了冰寒。

  我心头惊喜,下意识往家门口望去。

  那棵老梧桐下,一道倩影悄然而立。

  月光下,她一头长发,一身白裙,满面笑容地看着我。

  “静姨!”

  我大喊一声,狂奔而去,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

  我好怕,好怕她一转身就不见了。

  “傻孩子,我在的,我在的……”

  似能听得到我的心声一般,她轻拍着我的后背,不断安抚我的情绪。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松开了她,悄然抹去眼角的泪水。

  “静姨,老爸他……”

  “那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你只要知道,他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就行了。”

  “可是,你……”

  “我?我不就在你面前么?”

  她嫣然一笑,从我的行李包里找到了录取通知书。

  “很好,我们家小开真棒,我为你骄傲!让我看看,你的新世界怎么样了?”

  不由分说,她打开了我的画夹,看到了海平面上那只晃晃荡荡的小船,看到了那头仰望苍穹的独狼,看到了苍穹之上那一弯月亮。

  我有些忐忑,偷偷打量着她神色的变化,看到她眉头紧锁,我的心也随之一沉。

  “怎么了?”

  “这头狼太孤独了,把自己封闭起来,望着天空,却希望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倒是觉得,他应该听一听自己的声音。”

  “静姨,你呢?你听到你自己的声音了吗?”

  “我呀,我想飞到这月亮上面,坐着荡秋千,我希望能看到世界的尽头,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为我的孩子寻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不,太阳一出来,你和这弯明月就不在了。”

  “孩子,你要勇敢!”

  她捧着我的脸,细细的打量着,我突然惊恐起来,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慈祥,看到不舍,看到了期待。

  没等我说什么,她施施然推开大门,一步步走进妈妈那尘封多年的房间。

  我终于明白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一直站着。

  直到一声狗吠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睁开眼,这时,天已经亮了。

  我再一次打开画夹,里面的小船不见了,独狼不见了,那弯月亮也不见了,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冲破黑夜,一只雄鹰振翅而起,托着一只白鸽,飞向茫茫天际。

  我重新收拾一下行李,轻轻拉上房门,带着吉他,带着画夹,带着我心中的那一弯月亮,往太阳升起的地方,大步而去。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妈妈!

  

  吴开阳

  2021年 冬


本文参加《故事》专题有奖征文第三期:我的奇幻世界(主题二: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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