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密林风止,蝉鸣声渐起。
裴旻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此刻场间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知为何,当黑衣男子邪魅地瞥向他,他竟有些胆颤,几户站立不住。
“百户大人!属下来迟!”谢安、易木、唐二十三已站在他身后,四个少年站在院门之外,身前是一片昏黄灯花的庭院,身后是无尽幽深的密林。
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四人,夜色凝重,也没有深究他们的年龄,只是这么一个端口,忽然冒出来的四人,真的是帝都的缇骑么?那个昏庸老迈的帝君又是如何查到他的踪迹的。
来不及仔细计较,男子重重一挥手,数人翻越而出,消失在幽静的山林之中。
澜沧女剑圣依旧是平静地看着他们,发丝稍显凌乱,却眉目如常,似乎还带着丝丝的笑意。
“帝都缇骑,啥时候收你们这些半大的小子了。”女子开口戏谑。
“剑圣大人。”
四人躬身行礼,传奇人物的神奇夜晚,他们都是亲历者。
......
黎明已至,满江的白雾还未散去,折射出七彩夺目的霓虹。高大的城墙在薄雾中隐露出其峥嵘的一角。透过层层迷雾,一座悬浮于万顷碧波之上的伟大城池呈现于眼前。城高入云,廊腰缦回如连虹,檐牙高啄似飞翼;宫楼画角,羽乐弦歌;华街宏巷,钟鸣鼎食;熙熙攘攘,宛如神迹。
十二声洪钟之音传遍满城,偌大的城门渐次开启。礼乐轰鸣,繁花紧簇,满身覆甲的执戟士开道,八个魁梧的甲士擎着巨大的辇驾,帝君高坐其上,其下万人匍匐。
澜沧帝君,赫赫荣威,煌煌大明。
这是澜沧灵帝二十八年,秋,在杖毙了七十三位谏官后,帝君终于启程,巡幸南疆。
裴旻跪倒在长街之上,嘉澜城高大的建筑映衬着他的渺小与卑微,他抬眼偷瞧万人中央的帝君。旭日透过层层高耸的宫城,在帝君的背后冉冉升起,映衬着帝君犹如天神一般光芒四射,即便那人已然两百余岁——即便拥有澜沧帝王之血,依然已经是风中残烛的年纪,却仍然有种夺目的光华,万人之上,睥睨澜沧。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裴旻偷瞧帝君的时候,明明是旭日初升的时辰,即便周遭礼乐齐鸣,万民欢呼,裴旻却依然有种淡淡的惆怅。那种惆怅之感,仿佛置身于深秋的某个黄昏,享受着夕阳最后的一丝暖意,夜风袭来,感受着不断侵袭的寒意。
“仙子来了。”人们欢呼着。嘉澜第一绝色,红袖坊里最红的美人,在城墙之上,跳起最辣的天魔舞。纤腰丰乳,彩衣蝶舞,脚步飞旋,裙裾捭阖之间,如玉的美腿若隐若现,随着舞乐不断回旋如同下凡的魔女。
彼时,若非千金一掷,难得一见的嘉澜夜仙子,此刻正在城楼之上卖力的展现自己的舞姿。
城楼边一座角楼之内,一名身着黄色宫裙的女子,看在不远处尽情炫耀舞姿的舞女,脸色似乎淡然,眉间却藏不住的一丝鄙夷。身旁,红袖坊的老妈妈堆起像花一样绽开的笑脸,谄媚地朝着女子说道,:“殿下,一大早派人来传夜仙子,真是吓了老奴一身汗,还以为又是哪家的公子哥互相争斗,牵连到了夜仙子。原来是殿下派遣,这......."
女子却没有搭话,走出角楼,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帝君出城的队伍。老鸨本想跟着出门,却被身旁的宫娥拦下,本有些不喜,在对方甩下满满一把金株后,美滋滋地告退,还不忘嚷嚷着要面谢公主的恩赐。
“殿下。”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走到女子的身旁,微微行礼道。
女子闻声,回头轻轻瞥了一眼男子,低头有些失落的说道,“师傅,帝父此次南狩,我总有些不安。”
“殿下不安的是帝君的安危,还是那个....孩子!”这位才名扬贯澜沧,以谋略纵横朝野,而立之年,便执掌中枢,素有小太阁雅称的中年儒生甫一开口便直击要害。
澜沧帝王之血,日趋淡薄,如今帝君已逾二百岁,唯一的血脉,还是位年方17的公主。不知何时起,风传有位南疆进献的舞女,怀孕出宫,如今孩子已有十岁。本以为只是街头传闻,只是听闻此时的帝君却没有反对,不知是真的对那个舞女有所记忆,还是仅仅是抓住了澜沧帝王之血最后一把稻草。帝位延似近万年,总不能到了他这一代,让藩王入主嘉澜吧。
“臣倒是更担心帝君的身体,所以,昨夜殿下授意御史台进行劝谏的时候,臣没有阻拦。”
“只是可惜了这些御史,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忠臣。”女子越发伤感,眉目间有浓的化不开的惆怅,配上绝色的容颜,更显出一番令人垂怜的姿态。
“是很可惜,不过今早这么一出,殿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既知事不可为,不如随其所欲。殿下此举,帝君大概是很满意的。“
“师傅,取笑我了,无非是亡羊补牢罢了。”语音低落,犹如秋叶逐水,愁不可闻。
帝君仪驾驶过嘉澜城巨大的城门,沿着嘉澜水道,车辚辚,马潇潇,鲜衣怒马,明盔亮甲,浩浩荡荡出帝京。
裴旻兀自跪在那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晨风掠过嘉澜湖面,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呼啸过洞开的城门,吹着裴旻的脊背有些生凉。
“昔有公孙氏,声名重王朝。
如花美眷伴,功名朝野传。
高楼平地起,倏忽烟尘乱。
佛坐莲花落,金刚闭目喃。
世人求长安,僧笑袈衣残。
事随流水去,晨风吹面寒。
痴儿,还不醒来!”
裴旻吃痛,从恍惚中惊醒,转身却见一名老僧人手持犍稚正坐在他的身后,刚刚正式他对着自己的脑后轻敲了一下,才使他回过身来。僧人大概是很老了,满脸皱纹,眉目都仿佛挤到一起了,身上是一件破烂满是污秽的僧衣,佝偻着腰,就坐在街边酒肆的高台之上。
见主人被人袭击,易木正要出手教训这不知哪里来的老和尚,谢安却连忙拉住了他,用眼神示意才发现老和尚身边竟有四五个年轻僧人正双手合十列在老人身后,低眉顺目,但看身形,显然是武僧无疑。
裴旻双手合十,微微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大师教会!小子见帝君出行,千人跪迎。礼乐齐鸣,鲜花锦簇,本该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大概是从小多疾,免不了有些多愁善感,想这繁华易逝,富贵难留,不免有些凄怆。闻听大师佛语,还请大师指点。”
老僧人微微颔首,显然对裴旻的态度很满意,开口便要解释刚刚所吟的诗,身旁众小僧人眉目愈加恭敬。
“前朝有叫公孙康的学子,十七岁便从文试中拔得头筹,声名显重于帝京,闻名于诸侯。当时的景桓帝君授予他执掌中枢,随后又迎娶了帝都豪门的贵女,于城中曲江池畔建起富丽堂皇的宅院。荣华富贵,显赫一时。”
老僧人缓缓叙述起往事,众人凝神静听。彼时微雨沥城,孩童入学,一路上嘻嘻闹闹,酒肆里宾朋满座,斗酒喧嚣。而以老僧为中心,众人皆是屏住呼吸,凝神受教。
“然而,万丈高楼平地起,荣华富贵不过转瞬逝。时有藩王入京,暗通曲款,本以为是钦慕公孙的才华,诗歌相喝,却不知暗藏祸心,竟无意牵涉进帝王家事。缇骑入门,家毁人亡,距离文试之时,不过六载。”
“彼时,佛祖安坐,莲花落尽,金刚闭目,细说佛语。”
“世人皆渴求盛世长安,殊不知繁华不过指间流沙。你见嘉澜帝都,煌煌楼宇,赫赫宫城,人声鼎沸,繁花似锦。我见它,犹如镜中花,水中月,沙上之塔,风中之阁,尽是虚妄。万物皆空,看破而已。”
裴旻受教,合手倾身,“弟子受教!”
老者却没有说话,裴旻抬眼观察。却听身旁的小僧人惊呼,“师傅圆寂了!”
“师傅圆寂了!”小僧又大呼了一声,连忙奔向城中某一隅的寺中报信去了。
其余众人便围在老僧周围,低声诵起往生经。
裴旻看了一会儿,听有鼓声传来,想来是报信的小沙弥到了寺中了,然后怀着某种怅然若失说不清的情绪离开了。
城楼上舞罢了的夜仙子,看着城下的众生,收起迷倒天下的魅笑,沉默不与。有侍女上来,披上轻裘,说道,“起风了,小姐,走吧。”
抬起纤细洁白的手腕,轻轻打了个哈欠,素手无暇,睡意阑珊,说不出的诱惑,回答道,“倒是真有些困了,回吧。”
送别了帝君的澜沧帝女,皇朝唯一的公主殿下,帝女轻皇,收起一身的疲惫,在卫士的护卫之下回宫。昨夜的辛苦并没有白费,虽然折损了十三个御史,但好在亡羊补牢,此刻就将以监国公主的身份主持朝局。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便出生皇家,再如何端庄稳住,也藏不住眉角的一丝疲惫。
澜沧帝国太阁府中,中年儒生吹灭了昏黄的油灯,晨光透过窗孔,映射在桌案上,揉了揉疼痛欲裂的脑袋,收拾起凌乱不堪的桌案。急匆匆跑回府中的家奴,摔倒在案前,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中年儒生,皱了皱眉,怒道:“没用的东西!急什么!成何体统。”
家奴哽咽了下喉咙,伏地呼道,“太爷去了!”
中年儒生闻言,手中收拾的书册顿了一顿,平和地答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却又在家奴退出房门的一瞬间,跪伏在地,头疼的握不住书卷,满案的书简被打落在地。
他伏在案上闭目喘息,仿佛是在缓解痛觉,眼角却有一滴泪滑落。
......
“真是晦气!”
裴旻等人离开了繁闹的街市,帝朝为四王与四侯在帝都修建有府邸,沿着城中曲江池排布。易木大大咧咧地说道,到底是少年心性,他还是有些想去外面逛逛看看帝都的繁华景象。
“住口!”裴旻对于老和尚的话似乎有所感悟,又不知道是什么。好在,不去想他便是了。
曲江是城中一块大湖,湖水从天澜江中引入,不知道羽族用了什么神奇的术法,竟能让江水由下至上倒灌入这座凌空之城。曲江两岸杨柳依依,临岸是各色各样的水榭、亭台、楼阁,不同于嘉澜城池的雄伟高壮,曲江却多了一丝精致典雅的意味,犹如小家碧玉,欲露还羞般动人。
途经富贵的唐府,裴旻突然开始想念唐二十三了,那家伙得以遇见传闻中的剑圣大人,非赖着不肯走,抱着剑圣白茗的衣袍,说什么自己跑出来便是寻找剑圣大人,如今得遇真人,一定要学个一招两式,不然实在没脸见人。裴旻想起来便觉得好笑,那家伙恬不知耻的样子,真是毫无嘉澜贵公子的姿态。不过想来那家伙现在应该正被剑圣大人调教的服服帖帖的。
进入裴府,府内早有人准备接应。前期日子,大公子的书信早已到达,管家是裴将军府的老人了,本来是一位悍卒,随裴渊杀伐受了些伤,受不得北境的寒苦,便被安排至帝都进行疗养。知道少公子要来,早已等候了多日了。
好好地沐浴了一般,缓解连月来旅途的劳累,换上新绣的华服,俨然是位帝都贵公子的形象。
沐浴完毕,裴旻坐在案前,准备给兄长写信,兄长的婚期将至,自己文试之后一定会赶回去。
裴旻从怀中掏出玉簪,细细把玩着,感受着玉的温润,想起那个如玉般温润的姑娘,想写一封信,却又不知该寄往何处。提笔在给兄长宁川的信上写下:
“兄如得暇,替弟访寻一女子,年约二八,名唤瑾然,乃弟心仪之人。如有所踪,还望兄长来信告知。”
将信叠好,装入信封,自有下人将其发出。有裴家豢养的北境风隼,不出旬日便可到达。
一切妥当,裴旻便是有些困了,还是晚上再去领略下嘉澜繁华之象吧。
帝君南狩,帝女监国,澜沧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此刻,北境长城。一行人买通了守城的士卒,一队近百人的队伍越过了北境长城。仍旧是墨宇带队,去时便与守城将士达成了交易,此时入城倒不麻烦,何况他还有那个人的金牌,只是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拿出来的好。
越过北境长城,墨宇此刻心情大好,从那样的极地诡域出来,等待他的是大把大把的黄金。只是看着身后这一堆人,每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想起那个人可能要做的事,不觉有些发寒。心里便决定拿了钱便找处地方安然养老。
“北境的冬天快来了吧。”墨宇轻轻说到。
“是啊,冬天来了,风也就要起了”汪先生在墨宇身后说道,斜眼瞥了身后那队黑衣人。
凛冬将至,刺骨的寒风便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