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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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季花的花盘子越开越小,园子里百来棵高粱苗个头越长越高,方块田里黄绿相间的早稻这时候看来黄色似乎已经占了上风。嫚步而来的凉风曳着窈窕羞涩低眉私语的紫薇花,惹得在浓密油绿小尖叶中躲藏的石榴孩儿一下子涨红了脸蛋,远处近处顶着猩红鸡冠的家鸡使劲拉伸着脖子,尖壶嘴似的,引吭高歌。原是在庆祝立秋的欢愉。

        “风来了,雨来了,道士背起砵来了,乌龟顶起壳来了。”远处传来孩童们的歌谣,那是村里人的天气预报。

          夏秋之际的雨水既多又猛,来势如虎如狼,声势如万人鸣响鼓万人吹唢呐。

          雨停之后,整个村子又静得可怕。暂时闲暇的村里人拉成长条条倒插秧似的躺在堂屋地上,半眯着眼睛,他们不得不提着一颗心,有时突然惊醒,瞟一眼庄稼,瞥一眼鱼塘。见到自己的口粮安好的存在,便又会闭起眯着的眼慢慢的鼾声就响亮起来。狗子们也拉成长条条伏在门口浅浅的睡着,樱红的舌头不时伸出来吐着夏天的最后一口余热。

        憨子,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人。

        祖祖辈辈庄稼人,祖祖辈辈穷光蛋。

        憨子似乎生下来就是个幸运人儿。他上面其实还有六个姊妹,三个女娃,三个男娃。年馑饿死了两个女娃,一个男娃。后来吃大食堂,毛主席搞粮食节约,又饿死了一个男娃。再后来唯一的一个男娃又患上了痨病,眼瞅着自家香火就要断了,在第三个男娃咽气的那天,憨子呱呱坠地,哭声震得人头皮发麻,震得天上的云都抖三抖。家里还有个比他大十八岁的姐姐,在出阁那年感了风寒发了高烧,第二天醒来就再也不能叫妈了。老天爷也算是可怜这一家子的,还真派了个男子娶了哑巴姑娘。这个男子虽然有点跛,但却是个世间少有的好丈夫,不撅她不吼她,还扒心扒肝地对她好。她以为苦日子就要到头了,结果那年大水冲了龙王庙,男人出去抢庄稼时被一条长蛇般的闪电正中头顶给劈成了糊人。她在家哭了三天三夜,由嚎啕到失声痛哭,再后来泪水流干了,一头从凳子上栽下去,把腹中的根也一并带走追随夫家去了。他似乎是全天下最受老天爷庇佑的人了,病来害来躲着他,洪来灾来避着他,他为此每年就要到庙里烧香拜佛祈福感恩。

        憨子这名实是村里人常这么喊他,憨子,憨子,村里人便渐渐淡忘了他的真名——苏守财。守财守财,这本是他年迈的爹妈给他取的个吉祥名儿,可谁料想他五指一闭,缝能犁地。这注定了他一辈子守不了财。他二十岁那年,爹妈已走了六年了,两堆坟包上狗尾巴草长得郁郁葱葱浩浩荡荡。他也不去给爹娘上坟,整天嘴里念叨着感谢老天爷呀,当年死人千百万呐,保我命来享福哩......从此他世上再无牵挂。

        为了跟随潮流,该土房为砖屋,他把家里仅有的十亩地送走了一半。

        镇上开了茶馆,他拽着手里的余钱就去赌,赢了买辆自行车,输了卖掉自行车。

        后来有位向老板开了农场,承包整个村的农田。到他家签合同时,他大字不识一个,但幸亏能潦潦草草歪歪倒倒地把“苏守财”几个字画出来。向老板说着条条码码,他笑开了花,手连忙摆摆,“得得得,收走哩!收走好哩!”

        他乐着,不时夹着刚赎回的自行车,丁零丁零潇洒地摇着铃铛。

        这年秋天,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爱赌嗜酒,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他没有像祖祖辈辈一样种一辈子庄稼,但和祖祖辈辈一样落了个穷光蛋。

        干涸的双眼固执地望着秋风中摇曳生姿的庄稼,像是两湾流干了水的细长小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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