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梦达不愿在唐晓丽那里过夜,只是因为那种怪怪的感觉。唐晓丽的老公张太旭是他大学的同学,在市国税局做着官不大,时不时也能耍点小权力的科长。徐梦达收购前光饲料厂就是张太旭吹成的。不能说张太旭心存歹意,要把他徐梦达整陷进来,事前谈过的免税一年,银行停息三年,现在也都没出什么岔子,至于前光饲料厂向内部职工集资60万的内债问题,也只怪他徐梦达一时心软才惹出一坡麻烦收不了场,这事就算张太旭想挞力也插不上手。
尽管唐晓丽和张太旭离婚已有几个月,但在徐梦达的感觉里,她还是张太旭的婆娘。唐晓丽这个女人,徐梦达虽自认见的鸟多,屁股一翘就能知你拉屎拉尿,依旧摸不透她肠子里装猫还是装狗。比如这房子,还是她任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时分的旧房,三室一厅,相邻的都是原县机关退休的老公务。第一次去她家,张太旭说一直想找个好的地段买房,他现在的居所是老婆单位分的贫民窟。徐梦达听得懂张太旭的话底,读大学的时候,张太旭的父亲官至市委组织部长。这种光环他自己罩着,来自Z市的同学,包括外系的也都帮他罩着,言谈举指就少不了那份飘劲。徐梦达属于不太给张太旭面子的人,认定他华而欠实,生命底处慧根不通。二十年以后徐梦达携款回乡,张太旭父亲已从市人大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好几年。张太旭这种人,一旦没有光环笼罩,原来的那份飘也就很快变成几分虚,尽管人前人后的还仗着手中科长这点权夸张地抖弄,还是时时的遮不住漏出虚来。比如这“好地段买房子”,他是不愿在徐梦达这个当年不是十分买帐,家境平平而今却业成返乡的同学面前漏虚。
唐晓丽那房子在靠山的地方,走过一条林中小路,虽是那种四楼的裸砖老房,和四周的树景配起来倒是一个别致的所在,当时徐梦达就说难得还有这么个有情调的地方。徐梦达是说真心话,并不是顺了张太旭的意去为他解嘲。那时唐晓丽就似乎看了看徐梦达,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所见略同”的喜悦。
房间三室一厅,粗看只是整洁,细想就发现洗练中有洽到好处的独到,犹其是餐厅的隔拦,是着了清漆的几块纹木,给人自然又自在的动感,上面架一只灵气十足的猫,不注意还误以为真,近了才知是剪贴在玻璃上的。当时徐梦达就判断这房的装饰不出自张太旭,好几次都想开口夸赞。他知道是唐晓丽的手笔,又感觉那样子当面赞美,对于唐晓丽这个女人,弄不好就让她认为你浅俗。但今天晚上,完事后,他突然感觉房间莫名的空大,灯光特别的苍白,一时间俩人无话,他就扯了这话题。
“唉,这摆布,我说室内装饰,是你的安排?”
“你觉得不好?”
“不,很好。我想就不是张太旭……”
“唉唉,烦不烦。这是我的家,我这家就我一人。”
“好好好。但我想,还是不只一个。”
唐晓丽又似乎侧了他一眼,不说话,想别的什么去了。
就糟糕在这句话上。徐梦达觉得自己蠢极了,就像赌金花拿了好牌,本想把戏做好悠着对方上,结果还是被猜破,大钱没赢,还让对方看到了自己的底性。这赌金花徐梦达原先不会,张太旭说简单简单,加上当时要把银行开口的事先还贷150万砍成100万,不变相的出点血哪能由己,果然一学就会,并对这三张牌上的赌味已领悟三分,对张太旭何以乐此不疲,饭前席后高喊“整两圈”有了理解。
徐梦达最后还是着衣走人。本来对于唐晓丽是同学张太旭的老婆这个挥不去的概念让他有心理障碍,再加上自己那么一句露了底性的蠢话,还加上是唐晓丽这么个让人捉摸不透甚至让人感到自己卑微的女人,还想能在那床上恬然而卧简直就不可思议。走到车前,却摸不出车钥匙,才记得是放在隔栏的猫面前了。他觉得活了四十年,竟要提醒他人在意自己的存在,再也没有比今天更弱智更呆笨了,一下子生出十分瞧不起自己的感觉。说真的,涉足生意场来,他常常觉得自己到底不是经商的料,但每每总是以君子有所不为一类让自己下台阶取平衡,生意上的很多失着他也就认了,因之而造成的许多艰难也还能用一颗平常心去对待。但今天的呆笨,让他很讨厌自己,甚至想起关于对张太旭慧根不通的评价,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唉,钥匙。”就在他摸不出车钥匙满脑子自卑的时候,唐晓丽已经站在他身后,母指和食指拈着他那把圈上套了一个水晶猫饰物的车钥匙,那样子像是捉住了狐狸漏出的尾巴似的。
二
徐梦达去办公室的时候,张银菊和陈富贵已经等在门口了。
“你们两位里边坐。”他让秘书兼打杂小邓打开自己的办公室招呼张银菊陈富贵。两位进去,陈富贵歪着屁股直着腰坐在沙发上,有些不知所措,张银菊却站着不肯坐,说“徐老板你不能今天诲明天明天诲后天,我的钱当初是高利息借的今天站着坐着都要把钱拿到手”,陈富贵只是紧张的笑着,在张银菊连珠炮般的说话中加些不明不白的嗯嗯声,那样子像是既要赞同和支持张银菊,又怕因此得罪了徐梦达,自己的那份钱要不到。
前光饲料厂原是县粮食局贷款500万建起来的,建完后没有周转资金,就以粮食局内部职工和家属只要出一万元入股就能安排一个人上班为条件,共集资60万元。结果不用说,不光从没分过什么红,最后停产连班也上不成。徐梦达从深圳回乡找投资项目,张太旭就促他收购这个厂,按张太旭的说法,是投资150万,一可免息使用银行400万贷款3年,二可免国税一年,三可以存款低息使用内部职工60万集资款,四可白拣县城郊地20亩的厂区占地,此地不出五年将因城区扩建地价上千万元。投资的150万,100万还银行贷款以示实力换取400万三年无息占用,50万用于生产周转。“天大好事千值万值同学你大胆的往前走——我又不图你一分钱”。张太旭这句话尾巴,几分真几分假徐梦达清楚,是要维护我市领导的儿子不贪图你这小利的过期要失效的尊严。事实上他张太旭大钱小钱都认,那次陪银行的人玩金花,张太旭牌好丢不下,只剩徐梦达跟他顶上了。他做戏耍悠,徐梦达是789的顺清,想想不愿跟帮忙和事的老同学抬杠扫面子,就抓了张太旭的牌看说“开了你大你收”,其实那牌只是个A对。张太旭也抓看了徐梦达的牌,愣了一下,还是收走了台上的钱。一个人底虚,真是遮不住就遮不住。
前光饲料厂,徐梦达前前后后投进去快300万,张太旭的那套说法只是如意算盘。当然徐梦达不至于就全信了张太旭这个商场老外的哈哈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转动起来资金缺口如此之大,又是设备欠配套又是市场赊销,家底也抖了,不想自己在那60万集资款上一时心软糊涂,竟闹得收不了场。
厂里一个叫吴三贵的集资户,儿子搞了个无牌“黑猫”长安面包在乡下跑客运,翻车惹爆了油箱,连客带主七、八个炭人躺在医院等花钱。吴三贵跑到厂里,管不得人多事多,一个头给徐梦达磕下去:“徐老板大恩人求你救条人命。”结果提前拿走了一万元集资款。这头一开,后面就全乱了套,全部的集资户都闹上门来,更有甚者去医院里找个脑溢血术后不醒的病人作托儿,这命你徐老板不能不救。资金本来就玩不转了,这一胡闹让徐梦达脑大一团糟。
“喂,喂!你们不要干吵干闹。我问你们如果我不接手这个厂,你们找哪个要钱?”
“找你!就是找你!”
徐梦达想依理依情的跟他们沟通,讲明厂里确实因难无钱,试图唤起他们的同情,不想竟有这样横泼无天的回答。
事情看来是扯烦了,徐梦达请张太旭帮忙喊来几个公安东扯西扯的说些又吓又劝的话,自己才算脱身走人。
张银菊和陈富贵这两笔款,是他上个星期许下的今天兑现。陈富贵是个老实人,本身患尿毒症只剩下半条命,一和徐梦达谈话脸就管不住的抽抖,像是他欠了徐梦达几七几八心不安坦似的。张银菊就是盏不省油的灯,说她那钱就拿到手也只有一半,这几年利息她全背了。“我张银菊实话实说,不跟你徐老板搞医院找活死人那一套。”徐梦达看她一眼,觉得这个女人真她妈让人讨厌,提那活死人的事无异是说你徐某某是个大憨包,那点小把戏就把你骗翻了。
“小邓,把这位女同志带去财务,就说我讲的支付她一万集资款。”小邓听他谈“女同志”,竟扑哧笑出声来。
“唉,徐老板,你看,我……”陈富贵见没安排他的事,脸一下变得通红,说话连嘴皮都打抽了。
“富贵大哥你别急,你的情况我了解。你写个八千块钱的收条给我,我这里有八千。差你的两千,过几天厂里货款回笼就补你,另外贴补你300元利息。利息的事你千万不能往外说,婆娘娃儿都不能讲——你看如何?”
“要得,要要得。”陈富贵颤抖抖的写了收条,不知觉中写的是一万。然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折断缝的集资收据递给徐梦达。徐梦达接了,想了想又还了回去,说你先揣回家,过几天你再带来把帐结清,顺手把那张一万元的收条放进了办公桌抽屉。
三
本来可以结清陈富贵的帐,不料前天去追收货款,自己妄起赌性,张太旭一个小插曲就掳走三千。
货款追回难,鱼的那一头基本是全赊销,要占那块市场这是必经之路。现在就靠着市场零卖这头,而这一块竟争大利太薄。上个月赊销的那块出了点小麻烦,一个叫陈兴邦的鱼老板悄悄卖掉网箱失踪了,好在徐梦达很快就查清他的下落是跑到枫湖养鱼去了。销售科去了两次人收不到钱,说那家伙是个笑脸,儿子孙子都当得就是不出钱。追款的人汇报情况时张太旭在场,他说“这事好整来点黑的这龟儿就笑不出来”,徐梦达说别别别,芝麻大的事你扯到哪去,张太旭说也不是真黑就是喊个公安法院的人吓他龟儿一下。
“管用?”
“绝对管用。”
进枫湖有段泥石路,过其他车辆没问题,徐梦达这辆憨包本田底盘太低,根本就不能跑,四人——徐梦达、张太旭、销售科的小王和“法院的李中奎”(张太旭就这样跟徐梦达介绍)只有弃车走路。好在不远,四十来分钟便到了湖边。张太旭叫小王把下车时叫提走的包拿过来,扯开拉丝,从里面取出一套警服,还有一支带套的手枪。
“空的,没子弹。你别笑,这帮龟儿服这一套。”张太旭换上警服,把枪挎在腰上,倒真有点那种自认公安要高人一等的痞味。和严严正正着了法官装的李中奎往那一站,不知是真有点宝气还是徐梦达知道这是戏头才感觉到的宝气。
叫了一只小船,讲好价要上的时候,徐梦达心下突然生出厌倦的感觉,不知是厌自己还是别人。参与这种衣头子把戏,他觉得过于的作贱自己,而张太旭把枪往肚子中间捋的动作和那种因没有自我而自命不凡的神气,更让他感到自己堕落和作贱。
“这样,你们去整,我了解下这儿的鱼饲料市场。”他找这个借口不想和他们为伍。
“你不去就算了,我晓得你不喜欢做这种戏。”张太旭说,“钱是绝对的拿到手,到时给千把块给李——法官。”
徐梦达说“小事小事”,李法官说“不必不必”,就分手上了船。
枫湖不大,静静的躺在山里。一阵清风自湖面吹来,徐梦达心里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白的哀凉。
不到半小时,张太旭他们就回来了。“两万,一分不少。那龟儿是装穷,手铐一亮他的钱就跑出来了。”张太旭意气风发,那样子简直就是他算准了河外天象,说打雷就绝不下雨。
吃饭的时候,张太旭又喊老板家拿牌“整两圈”。徐梦达数出一千放在桌子上,李中奎要推辞,张太旭一把抓来塞给他,说拿着拿着拿着。
第一把,徐梦达就拿了个K95的梅花清。他看张太旭那身公安皮就来气,想抬他个下不了台。张太旭跟了三把就翻牌,“你徐梦达不会玩虚泡我认输了。”
“嗨,兵不厌诈,说不定我就玩你个虚泡。”
徐梦达又拿了手K对带6,这下张太旭悠上了,脸上做着各种表情。徐梦达今天想赢他个落花流水解解气,一路跟了两千多,最后张太旭虚火了,问开不开。
“不开!”徐梦达回答得狠。
“不开我开。”张太旭说不相信今天你是童子手。结果张太旭567小顺子拣钱。
四
徐梦达犹豫再三,还是拨了唐晓丽的手机,对方占线。过一会他手机响了,一看正是唐晓丽。
“唐书记你好。我正有事找你。”
“唐副书记。”唐晓丽给他开着玩笑,“请我吃饭?请我听音乐会?盛中国要来我们市。”
“两样都请。”徐梦达顺口应答着,他找唐晓丽,其实是一种试探,想看看那晚自己出笨后,她对他是否一点兴致都没有了。当然得找个话题。前几天教育局有个安排,要徐梦达去为他赞助20万修建的尖山希望小学竣工暨开学典礼剪彩,市和县都有领导去。他想问唐晓丽去不去。这话题既能成为打电话的理由,又能试探唐晓丽对他的感觉。
“是这样,”他说,“尖山那所学校要剪彩,我想问你去不去。”
“当然去。你为我们山村的孩子做了大善事,不说县里有安排,就冲着朋友的份,也要去助兴——看看你的风采。”唐晓丽停了停又说,“我请你吃饭,就在县政府招待所,另外还有一个朋友——徐老板你赏不赏脸。”
县政府招待所,又还有一人。徐梦达感觉不太良好,又不能推辞,就说我请客我请客。
招待所就在县委门口,徐梦达到的时候,唐晓丽已经先到了。所长亲自把他带到包房,说书记菜马上就上桌你们稍等就退出身去。里面坐着的另外一个是县工商行行长郭大林。郭大林老婆是徐梦达小学时的同学,好像还有点亲戚关系,喊徐梦达表叔。大概是一个月前,厂里资金短缺简直就要被迫停产,他找上门商谈过贷款。郭大林是个老油条,谈去谈来就没有实质性答复。徐梦达抓急,就让销售科去通知鱼老板,现在付钱可以少收8%。按所签的合同,还有不到两个月,鱼老板箱鱼上市就支付饲料欠款。划算下来,就有不少人支付了部分现金,让徐梦达缓了口气。今天他俩彼此都不知唐书记要邀的另一个朋友是谁,因此见面有点微微的不自然。这点不自然还是被唐晓丽看出了,马上拿话冲解。
“没有什么事谈,就是请两位吃饭,当然,徐老板的票——盛中国音乐演出专场的票还是要买,郭行长一张,我一张。这就算是向企业摊派,不检举就行。”
这顿饭徐梦达吃得特别没味,他既不敢眼看唐晓丽,又不愿拿眼看郭大林,谈了些什么或没谈些什么,他一点兴致都没有,几次提醒自己保持热情和兴奋度。最后他还是说了那句“有困难的时候还望郭行大力援助”。郭大林还以为徐梦达是因上次商贷不成的事对他不够热,他不知徐梦达这人的牌气,不贷款可以,不要耍虚,更何况现在他丢了五、六万利润回笼了六、七十万货款,暂时还转得动。
最后是郭大林签单散席,分手的时候,唐晓丽伸手向他们两人握别,意思是提醒他俩握握手彼此多有往来。在握住唐晓丽的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徐梦达一下想起她右边乳房上的那颗红痣,非常的红。
五
捐款修尖山希望小学,是一个偶然的事件让徐梦达决定的。从深圳回来那阵子。他让自己闲了一个来月,在故乡的山水间走逛,想找回些童年的感觉。尖山那地方,是他小时候去外婆家的必经之地,被一条浅浅的溪流弯住,有三、四百户人家。虽然去他外婆家的公路早已修通,坐车不足一小时,但他还是决定走老路,没想到响水河下游修电站,大坝堵水,好多老路都淹没了,原来绕着尖山的那条小河沟,现在成了湖区,那儿的小孩以前读书是到马场坪,踏跳蹬过河很近。淹成湖区,政府也未给尖山人架桥,几百户人家就迂在河弯子里,孩子们带饭上学,路上四小时,课堂四小时,天一擦黑,就有一大群饥肠辘辘的孩子像饿狼一般从后山冲下来。那份看到家可以吃东西的忘形,使孩子们失控般呼喊着奔腾而下,饿得跑不动了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委屈,那呼喊就变成了哭声。
尖山对这两百多上学的小孩通称“饿死鬼”。徐梦达那次在尖山歇脚,在村子里讨吃住的时候,接待他的那家姓梁,男主人叫梁达华(徐梦达说我们都有一个达字这是缘份)女的叫罗世芬,两个小孩都在上小学。那时天快黑,梁达华夫妇都追徐梦达快些吃饭,因为“饿死鬼马上就要下山了” 。当时听不懂还以为那地方在闹鬼,等问明白,就听见后山骤然响起一片呼叫,那声音在黑沉的傍晚里由远而近,听了真让人毛骨耸然。
要投建尖山希望小学的另一个原因,是徐梦达认为一弯水挽住那山崖,山崖前秀秀的立一个尖山那地方实在很美,选址和校舍大至的构图都是他亲自参与的,寄托着他的一种梦想。政府贴资,群众贴劳,基本满足他的愿望。按贯例,应该叫梦达希望小学,徐梦达执意不肯,他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人,当时在新闻方面也处理得比较低调。那时唐晓丽和张太旭还没离婚,县里都知道徐梦达是唐晓丽老公引进来的投资商,就让县委副书记唐晓丽负责尖山希望小学的相关联络。其时徐梦达还没有走入困境,心性比现在放达得多。捐款修学校的事情,因为徐梦达的低姿态,不求名达,给唐晓丽以无争无求随情随意的一派儒商之气,或许好感就是这样来的。
去尖山没有公路,县里安排一艘游轮,市领导县领导以及有关部门共30多人,一起接到河弯下船,尖山几百人站在岸边看西洋镜。
剪彩仪式由唐晓丽主持,市长把徐梦达按坐在主席台最中间的位子。领导讲了话,唐晓丽请希望小学的投资人,来自深圳的老板徐梦达先生致词。徐梦达站起身来,显得还是有几分激动。
“乡亲们,小朋友们,我叫徐梦达。”由于他把话筒举得离嘴特别近,喇叭里的声音突然大了许多。“我不是深圳的,也不是老板,我和你们一样,就是大山生出来的,大山的儿子。”唐晓丽带头鼓掌,掌声就哗哗跟着响成一片。徐梦达觉得这掌声打断了他,讲话不太顺气。“我是你们的,比如说,你们的爸爸妈妈,是小朋友们的爸爸妈妈,不是乡亲们的爸爸妈妈。”一片笑声。“我跟你们一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将来也死在这里。当然我比你们先死。”又是一片笑声。“我和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希望,这就是好好的活一回!要好好的活,先要好好的读书,把书读好了,就可以坐飞机。你们想不想坐飞机?”
“想!”
“想就好好的读书。”
这时下面有个小孩站起,大声吼“徐伯伯我认得你,你在我家吃过饭”,全场又一片笑声。
“我也认得你,你叫梁小虎,老虎的虎。你站上台来。”那小孩在许多羡慕的目光中走上台来,徐梦达把他抱站在自己坐的位子上,“你告诉大家,想不想坐飞机。”他让小孩接过话筒,小孩对着话筒一字一字地说:“我、想、坐、飞、机——!”
徐梦达和唐晓丽一同带头鼓掌,场上又是一片掌声和娃娃们的欢叫声。
徐梦达发现,唐晓丽用无名指揩了一下滚出来的眼泪。
六
听完盛中国音乐会出来,他们来到一家叫半岛的茶楼,拣了个靠角的地方坐下。服务生问两位喝什么茶。徐梦达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说把开水和茶具拿来就行。服务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所措。徐梦达说你就按龙井的价收钱。
“老家那一带的,有点苦,不算难喝。”徐梦达展开纸,原是一包土茶。
“这事还是让你知道好。郭大林那里,我给了一张票。你这个人,在这方面过于的冷,又冷又硬。”唐晓丽此前就估摸徐梦达不会邀郭大林一同听盛中国,一是两人很不对路,二是他不愿有人卡中间坏雅兴。考虑到方方面面,她冒徐梦达的名做了这事。
“道不同不与谋。这世上,虽然凡夫俗子多,但几个同志还是找得到的,再说,让郭大林听盛中国,算是盛中国在图财害命。”
徐梦达把已经泡了一会的茶壶东转西扭的看,说找不到感觉。唐晓丽问什么觉。
“家乡的感觉,童年的感觉,老爹老妈的感觉。”徐梦达说,“在外边特别的想家乡,真回来,又觉此故乡不是彼故乡。比如这茶,从前是用沙罐煮,这玻璃瓶泡出来,简直就不是那回事儿。那些所谓茗品,事实上就是些通俗歌手的通俗歌曲。哪天我用沙罐煮一壶你品品,粗野厚重,有入口的良苦,有入胃的暖色调感,最主要的是它能下肚,这是其它茶所不能的。其它茶在胃里,喝多了往外冒;我们老家的茶,能吃得饱。”
唐晓丽扑嗤笑出来,这是她少有的态式。她一边玩看徐梦达车钥匙上的水晶猫,一边说你讲你继续往下讲。
“讲什么啊,被你笑断了,没有感觉了。”
唐晓丽更喜欢喝茶谈闲的徐梦达。半年前,县里组织一些乡镇企业老板去沿海考察学习,唐晓丽和管企业的副县长王川江带队,她当着王川江的面邀请徐梦达同行,“你是那边来的,就算给我们当向导吧,这是我们川江县长对你的邀请”。在深圳徐梦达找了个空邀唐晓丽去喝茶,那是家音乐茶楼,徐梦达做了点小把戏,让茶楼在广播里公告:下面有请徐梦达先生为唐晓丽女士演奏一着小提琴《苗岭之春》,当时把唐晓丽搞愣了。一曲下来,唐晓丽有些感动,说没想到你会提琴,武艺在那个琴师之上,徐梦达说开初来深圳,就是靠在酒吧拉琴找饭吃。那天晚上徐梦达一时冲动,问唐晓丽你这个人嫁给张太旭,是不是因为他父亲是市委组织部长,唐晓丽瞪大眼看着徐梦达,说徐梦达你有时幼幼稚得发蠢。
话题又扯到盛中国,徐梦达说老盛老了,梁祝那曲子他以前就处理得飘薄有余而厚实不够,今天晚上竟出现了跑弓。
“什么是跑弓?”
“弓在四根弦上转切不干净。”徐梦达说,“梁祝确实是中国自己创造的一个伟大音乐篇章,只是不应该将听音乐的人的幻觉捆在爱情上,这乐曲不依附那个故事,内存空间就无限大。我最喜欢被叫‘对答’的那个段子,就是小提琴引大提琴跟的那段。”他把身子向对面坐着的唐晓丽倾了倾,轻轻地哼出那段乐曲,“这是生命与生命间的慰问和攥紧彼此的手走艰难的人生之路,这是那种高贵的人心在血雨腥风中的歌吟,它柔美脱俗,是二月里绽放在凛冽寒风中的关于春天一定会蓬勃而至的坚定盼待……”
可能是投入地哼唱那段曲子的原因,徐梦达一时有些把不住自己情绪,咽哽了说不下去。他用拳头撑住额,默默的低着头把自己平静下来。唐晓丽伸过手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过一会,徐梦达抽回手来,说对不起我这人有个毛病容易被这些纯理性的东西把自己搞得很脆弱。
“过去你吃过很多苦?”
“不知道,也许更多的苦是来自己我本心。”
开车把唐晓丽送到她家下面,徐梦达熄了火就那么坐着不动身,唐晓丽问他怎么安排,他说我不上你家。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七
和一个早先相好的女人不期而遇的时候,她除了嘤嘤的哭,再就是婴儿觅奶似的在他身上寻嗅,喃喃的叨着“回来了”。那情形很是贪婪,让人感动。
回乡是在四十岁、好些事情却越加犯惑的时候。其实那时正在南国的深圳,事业还算得顺意。不知为什么,纵是每日入进不少的银利,还是盘算着回乡的诸多事务。几乎是迫不及待,匆忙忙的在家乡铺开摊子,仿佛经年的漂泊里那份苦苦的乡愿,至此就有了一个实在的安置。
世事艰难;归乡的欢悦很快就粗俗的应酬甚而很没有面子的迎奉换替,最终又留下佳梦断醒的伤感时,又觉这故乡故土,也还不是乐土梦国。那首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静静的走来,别吵醒往事……”,确又是现下的心境。故乡的这几年奔累,许多的无奈与无助,心是更加的苍凉了。
现在想起来,是不是南面的深圳太过的美丽,终年的叶绿花鲜,没有了节令的更转,让人觉得一味的忙碌,心变得麻木干燥;而故乡有着寒冽冽的冬季,生命在这个季节里蛰伏着,孕育着又一轮绚烂绝伦的生长,那从枯枝里吐出的嫩芽,从厚土里窜出的新草,恣意地昭显着又一次不同凡响、动人心魂的出发
(謝罪词:而今这个人不是讨饭就是写没结尾小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