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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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法庭辩论结束,下面由当事人做最后陈述。首先由上诉人最后陈述。”

熟练地说完这段程序性的话,我把头转向了上诉人,等待他的陈述。

上诉人是个70多岁的农村老人,他缓缓放下手里的资料,木讷地抬起头来。

“让你最后陈述呢,你用一句话概括一下你最后的诉求。”我提高了嗓门,专门强调了用一句话概括。按照我的经验,当事人最后总会啰啰嗦嗦重复一遍法庭调查已经说过的事实,或者讲很多与案件无关的话,我不得不反复纠正或制止。

“我相信真理!”老人大声而清晰地仅仅用了一句话结束了这次庭审,也打消了我刚才的疑虑。

02

开完庭后,我不由重新打量着从上诉人座位上走下来的这个老人。

老人的肤色黝黑,粗糙的双手一看就是多年在村里劳作的老农民。虽然是立夏了,他仍然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很厚,脚上是一双变形的三接头皮鞋,走路时身体左右摇晃,明显腿部有残疾。他戴着一副老式的花镜,手上磨掉了外皮的八十年代的公文包里塞满了鼓鼓囊囊的材料。

职业习惯里,这样形象的当事人百分百都是死磕的一类:长年缠讼,不讲证据,不懂法律,内心固执。

而且这个案件从一审到二审,再到检察院提起抗诉,法院提起再审,到今天已经有五年有余。我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等待着庭审后的他对我的反复的纠缠和说明。

而意外的是老人在庭审笔录上签完字后,并没有说什么。他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专注地填写送达地址确认书。

03

这个案件是民间借贷,老人是原告,女婿是被告。老人从九十年代开始借钱给女儿女婿,一个卷脚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账目,大概有百十桩。有借几百元的,也有几十元的。用途有的是买肥料,有的是在外打饼子开店。

女儿女婿经济条件一般,一直没有能力偿还老人的债务。前几年女儿又得了癌症,更是没有能力还债。女儿去世后,女婿突然不再认账。

五年前老人一纸诉状将女婿告上法庭,要求偿还债务,但因为没有借条不能证明借贷关系存在,一二审都被驳回了诉讼请求。老人到检察院申诉,因为检察院的抗诉案件得以重新审理判决。

庭前我也认真阅过卷,老人起诉了十九万,一审支持了十六万,剩下的几万元因为老人没有证据证明而没有得到支持。

在我的审理经验里,这样的案件往往存在客观事实与法律事实的落差,这种落差碰上较真的当事人,有的心里一辈子都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看来今天的调解免不了是一场艰难的大费周章。

04

“一审已经支持了你的大部分诉求,你怎么还不服提起上诉?”庭审调解一开始开始我便先入为主给老人做思想工作。

老人很激动:“还差三万元没有支持,这个我必须要个说法。”

“可是除了你个人的记账,你没有其他任何证据证明把款交付给对方,你的女婿又不承认这几笔欠款。”我继续说服他。

“事实就是事实,不承认事实也存在,真的事情假不了。”老人继续坚持。

“即使是事实,诉讼要讲证据,没有证据是得不到法律的支持的”。我试图劝他撤回上诉。 

“人不能不尊重事实,法律也不能不尊重事实。”好固执较真的老人,我有些泄气。

“毕竟你们曾经是翁婿关系,看在亲人一场的份上,你就做个让步吧?”我开始搬出亲情来打动老人。

“亲戚是亲戚,道理是道理,不能因为亲戚否定了事实。调解前提是他必须承认欠款。”老人亮明了底线。

我无以言对。在一个执意要真理的人面前,用任何一个法律的术语和词汇来说服和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05

面对这个不懂法律、不懂诉讼规则但又相信真理的当事人,我突然内疚自己能力的欠缺:当追求相对公平的法律规则遇上执着于事实真相而证据不能的当事人时,我们要如何才能找到最完美的平衡?

填写完地址确认书,老人毕恭毕敬地给我鞠了一个躬算是告别,便离开了法庭。他依然一瘸一拐但步履坚定,楼道里那一声一声特别的节奏,回响在我耳边都变成那声清晰而坚定的最后陈述:我相信真理!

有人说过,当法律背离真理,真理也会抛弃法律!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心存相信,法律定会离真理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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