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板尽头的时光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在漫长的夏日里一日又一日地做着肆无忌惮的梦


1

大约在六年前,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那是初一的尾声,我结束期末考试,惴惴不安地等到成绩单发布的那一天,侥幸成绩还可以让我过一个较舒坦的暑假,于是在心底正式宣告初一离我而去。

刚放暑假的那个傍晚,落日正在天空渲染着好看的红晕。陈臻在我家楼下叫我。我从阳台朝下望去,她和杨晟站在一起,大喊道:

“方程,快点下来!”她一向是这个性格,不像一般女孩子一样矜持羞涩,她是外向和稳重并存的。我心里一小块地方突然又热了起来,但表面强装淡定,轻描淡写地说:

“哦,等一下。”

我抖抖搁置一年多的滑板上的灰尘,走出家门,三人组终于又聚齐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附近的许多小孩都在一个市政府的大院里玩滑板。与其说是个政府机关,不如说是一个公园,白天作为办公点,晚上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地方。他们玩的是那种两个轮子、依靠双脚保持平衡的滑板。我见了眼馋,央求爸爸给我买。于是他转让了手里两张电视台演唱会的票,给我买了一个蓝色的蝙蝠板。我在无数次跌倒中慢慢学会了,陈臻和杨晟作为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开始玩滑板。因为滑板我们认识了很多小伙伴,其中就包括书仪。

书仪瘦瘦小小的,带着一个圆圆的眼镜,给我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在人群里一点也不显眼。后来我发现,她一点也不柔弱,也并不淑女,甚至还要更野蛮一点,虽然她的名字富有书香气味。她爱掐人,爱解开别人鞋带,还非常的凶,经常对男生大喊大叫。我对这种女孩自然少有好感。我和她虽不在一个小学,但每个周末和假期都在大院里玩滑板,见的多了也自然而然变得熟络了。她喜欢说我胖,我心里觉得她虽然瘦,但也决不是算得上好看:小眼睛,弯眉毛,皮肤也不白,瘦得像豆芽。

陈臻妈妈和我妈经常在一起在院里散步,她们比小孩还爱聊学习。每当一次考试结束,我妈都会黑着脸和我聊陈臻:“看看人家陈臻这次考了XX分,你才考多少。”就好像是刚从陈臻妈妈那里失去了一点自尊,要在我这里发泄一下。我们三个人,起初我是学习最好的。老师爱表扬我,恐怕是因为那时很爱回答问题,每次提问都会举手,老师很满意。后来我从某一个学期开始,突然厌倦了这样做,就好像突然变得内向了一样,这种行为一旦成为习惯就很难改变,以至于后来老师对我的学期评语里表达了这样的忧愁:“看着你犹犹豫豫的小手感到着急”,成绩也不痛不痒地保持着中上的水平,而陈臻和杨晟却不知不觉地超过了我。好在小学差距无法明显地显现,到了初中,我们三个之间才真正地出现了一些距离。

小学毕业后我们被分到附中的不同班级。几次考试之后,我固定地变成三人之中最差的一位。陈臻始终坚守着第二名的成绩(据说第一名是个学神),杨晟也在往前十名挤。而我总是在一百名左右徘徊。一些微妙的变化渐渐开始显现:从前我们讨论的是哈利波特、周杰伦,甚至还接力写奇幻小说。现在在一起讨论的是什么老师怎么样,这次考试难不难。有时上学和陈臻碰到,我小心地试探性地和她进行交流,毕竟我们的成绩相距太远,而我又想维护那一点点自尊。陈臻总是一副大气淡定的样子,俨然一副学霸姿态。每次询问成绩时,她都风轻云淡地从嘴里说出,就像家常便饭。我妈说:“这就是天生特别适合读书的脑子。”

杨晟和我的关系更让我感到意外:我们有意无意地避开彼此,实在无法避免遇见时才打个招呼。我感觉他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偶尔在一起走时竟会因为冷场而感到尴尬。他一直在跟着计算机老师学习信息学的课程,不仅成绩好而且学有余力。而我只是安安分分地保持着名次,努力地摆脱百无聊赖的生活。

但书仪和我分到了一个班上。第一次来班级的时候,全班所有位置都坐满了,唯独第一排还空着一个座位。于是我坐上去,发现后面的人正冲着我笑。她说:

“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她居然和我分到一起。我内心本是拒绝的,想着以后免不了被她奚落和恶作剧。她热衷于小说,不太爱听课。班主任经常敲她的桌子,半开玩笑又一本正经地叫她的名字。她有一些小聪明,不怎么认真成绩也还过得去。

跌跌撞撞地走入中学,我比想象中还要不适应。周末被作业覆盖,突然增多了几门课程,比小学紧张的多。我的滑板一直放在阳台吃灰。我有时想起小学时我们给院里每一条道路起名,还组建了一个滑板车队,陈臻甚至还设计过车队的徽章和每个人的代号。而我们现在几乎要告别滑板时代了。刚开学那会儿我还会和杨晟一起上下学,后来便因为班级不同一起回家较麻烦的缘故渐渐地就一个人回家了。有时放学我会遇到书仪。她和另一个胖胖的女生一起回家,碰到她了,我也陪她一起走,在一个十字路口分开。学校门口总是会有许多小吃,放学的时候我们围在串串香和冰淇淋车那里。卖冰淇淋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女生,最多二十出头。她把打冰淇淋的容器在装冰淇淋的箱子里来回刮着,放在一个塑料杯里,只消一两元就可以享受。她只喜欢薄荷味道的冰淇淋,是那种很好看的淡绿色,每次都说:“我只要绿色的。”或者是吃串串香,各种火腿肠、面筋、粉条、肉丸的串串放在很多格子的锅里,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看起来很诱人,老板看见她总是笑眯眯的,总说:“还是要微辣的吧?”书仪笑着说:“嗯!”。


2

那个暑假,与从前任何一个暑假比起来似乎都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我们变成了中学生,突然升了一个层级,开始有些压力了——每学期真刀真枪的期中与期末考试和最后的中考。但彼时的我们尚且还不能感觉到这种气氛,只希望在暑气弥漫的夏日夜晚消耗着一些能量,获得释放的快乐。

我承认有些人是没有从前那么近了。我们终将要各自进入岁月给我们我们画的那个新的更大的圈子,即使那圈子我们早知道是自己给自己准备的,但还是被一些东西推着进去。两个要好的朋友,一旦被成绩与排名这样的事物所纠结,似乎顿时就不纯粹。我平衡着友谊与竞争的天平,努力去接受昔日玩伴成绩陡然碾压你的事实,但总归有些微妙的情绪在传递,说不清,也道不明,终究是该死的自尊在作祟。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我们三个的关系好像又恢复了一点从前的感觉。或许在假期我们都卸下了学校里的面具,杨晟和我的交流比以前多得多。他非常的喜欢计算机类的东西,我在他的安利下玩了很多游戏。我现在还记得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好几个人在大院里玩滑板,那时候“XX飞车”很火,一天晚上我按捺不住心情,对杨晟说:“要不我们现在去你家玩吧?”杨晟说:“好啊。”于是我们两个拿着滑板离开了大院,兴冲冲地去了他家里玩游戏,准备只玩一会儿就回去。可玩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约四十分钟之后,我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该回去继续玩滑板了。没想到在他家楼下正好撞上我爸。后来我才知道,我爸原本一直在大院散步,后来小伙伴发现我和杨晟都不见了,都在找我们俩,到处喊我俩的名字,以为我们被人骗去了。我爸稍一分析,去杨晟家楼下守株待兔,没想到真的撞上了我们俩。

我自然是非常不好意思,别人问我去了哪里,我实在不愿说我们去打了一会儿游戏,闹得大家这么大动干戈。陈臻调侃道:“我连女厕所都进去找了,不过你俩到底溜哪去了?”

现在当然不会两个人玩劲儿一上来,就不考虑其他事了。人终归是大了一点。那个暑假我突然对聊QQ产生极大的兴趣,但我还没有自己的一部手机,于是我偷偷地用我爸的手机登QQ,找谁聊天成为我一开始的问题。从前我家刚装上网络的时候,我们家三个人都围在电脑前用QQ加陌生人好友,和陌生人聊天,享受充满未知的感觉——你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人如何,但你就能和他打字聊天。我想对方如果发现他的对面是三个陌生人会是什么感觉。但后来我又想,毕竟我也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人,有几个人。

我不太想找陈臻和杨晟。我和他们太熟了,甚至他们要说的话和表情我都能联想出来。但列表里好友除了几个加我的陌生人、同学和认识的其他同学之外,没有其他人了。我突然发现了书仪——昵称是紫色风车,没有写备注,但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她。

开场白我已记不太清,那时候的心思还太单纯,尚且不会明白频繁地去找一个人聊天代表什么,就是好奇和寂寞罢了,没有现实接触的真实感,我们都能更敢于表达自己。我发现她在聊天平台上也是一个健谈的人,和她私下差异不大。我和她在晚上玩滑板时见面,晚上回家又不自觉地在QQ上聊起来,接触的时间突然多起了。

我发现她身上那种疯和野慢慢褪去,转化成了一种古怪精灵,她依然是瘦,脸上却多了一些独特的少女的灵光。她的父母对她要求很高,上学时常常和老师班主任联系,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她手上一切有关青春时光里的杂志,来者不拒,但往往最终都流转到了各科老师手中。我无形中对她有些羡慕:不被成绩负累,只关心自己过得开心与否。

乘着夏日偶来的凉风,心里盘旋,坠落,有直上银河的快乐,也有坠入山谷的幽暗。我们一面倾诉着彼此,一面掩盖着自己的感情。一切都来自对于那种感情说不清的不确定。一个眼神的交流能令人兴奋,无心之语也能让人黯淡。人在暧昧中似乎一切的动作、语言和情绪都被放得无限大。我喜欢她对我那种特有的温柔,带点野蛮,却不同以前。讲话变得轻声细语,大喊大叫仿佛变成了一种可爱和个性的标志。我觉得这是对我特有的感情,毕竟她对其他的男生不会这样。陈臻能看出我的心思。她有意无意地说:“方程最近老和书仪一起玩啊。”我好像一件心事被戳穿了,尴尬地笑笑。

晚上十一点之后,爸妈都已经入睡。我在黑暗里悄悄溜进客厅,在桌上准确地找到爸爸正在充电的手机,再蹑手蹑脚地溜回房。我打开QQ,先看看有没有她的新动态,再给她发消息。有一次我们正聊得很开心,她突然说:

“吓死我了。”

我打字:“怎么了?”

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回复说:“还好还好,差点给我妈发现了,真吓人。”

我笑了,慌张和开心混合着在心里晃荡。爸妈也曾来我房间查房,我努力装作睡着的样子,把手机藏在被子里,蒙混过去,想必她也是这样吧。

晚上互道再见之后,大家都各自回了家,我悄悄地从另一条小路狂奔,为的是能够从正面堵住她,再见到她一面。我在路上狂奔,到了一条小巷子,估计快遇到她时,脚步慢下来,尽力平复呼吸,想装作偶遇一样,淡定地和她打招呼。她第一次看到我时很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然后笑靥如花。那时我身边的空气突然就凝固了,心里痒痒的,特别想去亲亲她脸上的绒毛。


3

暑假的最后十几天过得就像翻小说一样快。今天还没过完,日历就忍不住地想要翻到下一页。我心里想着还有几天,没事,作业还有时间写。到了最后,十分诧异那时的心态之好。被称为分水岭的初二不吭声地到来了,那时的我隐隐担心着接踵而来的考试、排名以及无休止的比较。我怕友谊换上一件写满排名的衣服重新上场。

书仪没什么不同——什么样的日子她都能过成她的样子,哪怕课业再紧张,她还是能不急不缓地等待冰淇淋小推车和地下铁奶茶,上课在课本上画着小人,或者活灵活现地在你面前敲你的脑袋,仿佛在说:“笨蛋,笨死了!”老师对她依旧无可奈何,批评她懒,有时也夸赞她聪明。而我需要拼命地刷题,只为了保持住年级的位置,赶上童年玩伴的步伐而不至于落下太多。一方面我能感性地去喜欢,同时我还清醒地不让理性离我太远——否则会失去安全感。我仿佛穿上一件驱壳,驱壳之下再多的喜欢也要收起。我很有理性地告别QQ,专心地学习,只是在学校还是看见她和别的男生嬉笑还是会心中起波澜。慢慢的我悲伤地发现,我和她之间朦胧了许多,像一滴墨水滴入一杯水,像渐渐冷却熄灭的熔铁。我埋头投入学习,像一个老牛一样,只为了获得一份安全感。

一年过去,我们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要再去玩滑板。滑板就放在阳台,用一张报纸遮着,报纸已经发黄变旧,被风吹得有些弯曲褶皱。无数本习题册让我忘了那块滑板——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失去了这项技能。那个暑假的最后一天,滑板的前轮坏了,橡皮轮终于不堪重负而破碎。那时我心想算了,以后玩再修吧,可没想到就一直没再动过。我终于也忘却了那段时光的悸动,年少的欢喜像泡沫一样被选择破碎。我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复习中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题海里挣扎着去追逐众人眼中的成功。华灯初上的大街我独自穿梭,看着自己被通黄的灯光映射的背影,无力和挣扎如藤蔓在心底反复缠绕。来院里散心时,我盯着那些小孩滑行时穿梭过的身影,那其中似乎也有我,盼望着也有一块滑板能够载我滑行过这孤独的路口。路过草地边的池塘,破碎的,零星的点点灯光点缀着整片池水,我的日子就像这些微小的光芒一样,断断续续地连成了线,只是一阵小风起了波澜,连成线的珠子就突然断了,水里的灯火又开始新的一次排列组合,我只能从头把打乱的未知的日子连成线。

中考后的晚上,班上的很多同学在班群里面聊天,沉默许久的班群又开始活跃起来了,大家都在里面大倒苦水,吐槽考试释放压力。电脑右下角出现她的头像闪烁,我点开一看,她发了两个字:

“在吗?”

我的心突然开始狂跳,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一直在想回点什么。她跟着发了一句:

“我知道你在。”

“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不说不舒服。”

我还没准备好说什么,但她下一秒就好像要吐露些什么。

“我曾经喜欢过你。”

我怔了五秒钟,关闭了对话框,始终没再回答一句。我心里骂自己是懦夫,明明你也喜欢,不是吗?为什么就这么冷漠?明明是你喜欢她,为什么要她先来告诉你?我躲在这些问题里找不到出口,表面高傲着,心却被丢进深谷,我知道心里知道那时那刻是相互喜欢,但此刻突然说出口却变得如此不真实。我真的还喜欢吗?她说“曾”,我也想说“曾”,但我早已失去了那时的勇气与心境。

后来我和陈臻一同考入市里最好的高中,又分在一个班,而杨晟考去了邻市高中的实验班。书仪则去了另一个高中读书。一路上的人似乎总是渐渐走散了。有一次我遇到了书仪,我十分冷静地打招呼,告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懊悔没去多问候几句,但是我们就是不知不觉地走远了。就像《我与地坛》中说的:“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十七岁的虫子爬来爬去,在这里和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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