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世界的中心,进而将外在世界作为内在游戏的组件

小时候读《安娜·卡列尼娜》,有一段关于伏龙斯基的情节让我印象深刻。这个行为狂妄轻浮的花花公子,在游戏人间的同时能够不跌落泥潭,将“当个混球”这样事情变成可持续一生的伟大事业,全靠这个独特的心法:

伏伦斯基表面上过着轻浮的社交生活,实际上却是个办事有条有理的人。

为了使自己的生活始终保持有条不紊,他根据情况,或多或少,每年总有四五次独自关起门来处理经济事务。他把这叫做结算或者清理。

赛马后的第二天,伏伦斯基很晚才醒来。他不修面,不洗澡,穿上直领制服,把钱、帐单和信件摊在桌上,动手工作。

彼特利茨基知道伏伦斯基在这种时候脾气很大,醒来看见他坐在写字桌旁,就悄悄地穿上衣服,不去打扰他,走了出去。

这种“闭关修炼”的意象,在《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也出现过:

有一个男人,他经常突然失踪好多天,亲友们怎么都联系不上他,有一次亲戚们把他的家门给撬开,结果发现,他光着身子在家里安静待着——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闭关。

他闭关的方式是,断掉一切联系方式,把自己锁在家里几天。这几天中,他不吃任何东西,除此以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听从自己第一时间的念头,这个念头是什么,就毫不犹豫地做什么。

在闭关开始前,他会在冰箱里放一个新鲜的苹果,等闭关结束时,这个苹果就好比是他的奖品。

经过这样几天闭关,他的感官仿佛全部打开了,闭关一结束,当他打开冰箱吃这个苹果时:

用牙齿割开果皮的时候,那股原本淡淡的清新味道冲破一个临界点开始逐步在嘴里扩散开,味道逐渐变得浓郁。

随着慢慢地嚼碎,果汁放肆地在舌尖上溅开,绝对野蛮又狂暴地掠过干枯的味蕾……果肉中的每一个细小颗粒都在争先恐后地开裂,释放出更多更多的苹果的味道。果皮果肉被切成很小的碎片在牙齿间游移,把味道就跟冲击一样传向嘴里中每一个角落……苹果的清香伴随着果汁滑向喉咙深处……天呐……刚刚被冲刷过的味蕾几乎是虔诚地向大脑传递这种信息……

或许是因为这种闭关的意象,当周围的同学都在忙着投简历找工作或是准备考研的时候,我选择以一种特殊的形式闭关:用“阅读——思考——写作——健身——冥想”塞满自己一天,在用健身处理自己在疫情与实习期间积累的体脂的同时,也通过阅读与写作辅助思考以整顿自己的体验与经验。

仪式

坎贝尔:

没有人知道印第安人在洞穴中做了些什么,只能拿澳洲土著的情况做参考。当小男孩到了有点叛逆的年龄,就会有几个男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来到他家。这些男人全身赤裸,只在身上用自己的鲜血粘上一些白鸟的软毛。他们手中挥舞着牛吼器,代表精灵的声音,而这些男人则代表神灵。男孩首先会向他的妈妈寻求庇护,她会假装试着要保护他。但是男人硬生生地就把他带走了。

从此小男孩不能再回到母亲身边,他进入了人生新的阶段。

接下来男孩们会被带到男人的圣地,在那里他们要经历一连串痛苦的经验,割包皮、成人礼、喝人血等。就像在婴儿时期喝妈妈的奶一样,现在他要喝男人的血。男孩因此转变成男人了。在这一切进行的过程中,他们看到神话情节的制订,他们受到部落神话的指引。在成人礼结束后,男孩被带回村子去,将来要嫁给他的女孩也已经选定。

这一次,男孩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回到村子。

男孩已经离开他的孩童时代,也已奉献出原来的身体。割礼及成人礼过后,现在男孩所拥有的是男人的身体,进行过这么一场仪式之后,他不太可能再回到孩童时代了。

莫:不再回到妈妈那里去。 

坎贝尔: 不可能了。在当今生活中,已经没有这样的事情了。反而是有人已经45岁了还要服从父亲,不得不找心理医生帮他完成长大成人的工作。

莫:这么说来,神话直接和典礼以及部落仪式产生关联,缺乏神话,仪式也就消失了。 

坎贝尔: 仪式是神话的实际表现。参加一场仪式,就好像参与了一个神话。 

其实类似的闭关行为持续了我的整个大学。每次放假回老家,我都选择做做绿皮火车,在人挤人的车厢里躺上一天两夜,回顾自己一个学期里是怎样“杀死”了过去的自己,将内在与外在都置换为另一个人。

刚开始我只是直观地体验到这种“仪式”的奇妙力量,李笑来曾说“七年就是一辈子”,对我而言六个月就是一辈子——当我在车上回顾过去的六个月,能产生类似人死前回顾自己一生的那种感觉,那种强烈的超脱之感总是带给我难以描述的美妙体验,在半睡半醒之间,整个人都被这种奇妙的体验浸润。体验达到巅峰时的流泪与啜泣,灵魂像是经历千难万险后终于到达山顶,俯视与回顾之间,内在世界的那令人瞠目结舌的丰盛源源不断,充盈直至溢出。

山顶的俯视

如鲁米所写:

有一片田野,它位于是非对错的界域之外。

我在那里等你。

当灵魂躺卧在那片青草地上时, 世界的丰盛,远超出能言的范围。

观念、言语,甚至像“你我”这样的语句, 都变得毫无意义可言。

后来读坎贝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种诡谲的体验正是他所说的,一种典型的“仪式”。

这种精妙的对应让我久久难以置信:一边是极度私密、个人的体验,一边是直接看起来像是在胡说八道的“神棍”,两个极其边缘的存在就这样合二为一,给自己打开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图景。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放弃了自己从小的一个梦想:拯救自己,进而成为一名能拯救他人的布道者。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真理”是无法传达的,也无需传达,它们就弥散在空气中,一些人会理解——以自己的方式,而一些人就是不会理解,事情就是这样。

拯救自己吧。

世界的中心

坎贝尔:黑麋鹿是一个9岁大的苏族(Sioux)男孩,苏族是美洲大平原的一个伟大民族。

这件事发生在美国骑兵和苏族正式发生冲突之前。男孩生病了,是心理疾病,这是一个典型的巫师故事。

这个男孩开始颤抖,接下来便不再动了。他的家人非常担心,并去请了一位巫师来。

这位巫师在自己小时候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巫师扮演的是心理医生的角色,他要将男孩从这种混乱的精神状态中拉出来。

但是这次巫师并没有将男孩由神的手中抽脱出来,反而帮助男孩与神感应起来。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来,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我记得是尼采说的:“小心在驱逐魔鬼时,也将你最好的东西丢掉了。”

在此,男孩接触到的神,我们暂且称呼他们是某种力量,便被保留下来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维系住了,没被切断。

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成为他们同胞的精神导师和协助者。

而发生在黑麋鹿身上的体验是,他能预见将发生在他族人身上的可怕事故。他把他预见的景象称之为民族的“箍”(hoop)。在他预见的景象中,黑麋鹿看到他民族的箍在许多箍之中。

这究竟代表什么意义?至今我们仍不完全明白。他看到所有的箍彼此合作。所有的民族排成一个巨大的队伍。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意象中,他进入了一个充满自己文化象征的领域,并且从中消化吸收了这些意义。

接下来他说了一句伟大的话,对我来说这是了解神话和象征性符号的关键。

黑麋鹿说:“我看到我站在世界的中央山脉上,一个全世界最高的地方。我可以看到这世界的景象,因为我是以神圣的世界眼光来看待它。这个神圣的中央山脉就是南达科答州的阿尼尖峰。这个中央山脉无所不在。”

这段话显示出他真正了解神话,并且区分出当地人对阿尼尖峰的偶像崇拜,及将阿尼尖峰视为世界中心的隐含意义。世界中心是地球的轴心,是中央点,是一切皆绕其旋转的轴。世界中心是动静集中的点,动是时间,静是永恒。能意识到你的生命是永恒的一个片断,而去体验存在于短暂经验中永恒的一面,就是一种神话体验。

莫:因此世界的中央山脉是在耶路撒冷、罗马、伯纳尔斯、拉萨,还是墨西哥呢?

坎贝尔:

这确确实实是他要说的。

莫:而他说上帝是不受边界限制的?

坎贝尔:

哲学家重复阐述了对上帝的定义,他们认为上帝是一个能够被理解的领域,是心而不是感官所能知悉的领域,也就是处处皆是中心,而又没有边界。这个中心正是你现在坐的地方,另一个中心则在我坐着的地方,我们两个都是这个宇宙奥秘的体现。这是个很好的神话理解,这种理解能够让你知道你是谁,你有什么的感受。

莫:所以它是一种隐喻,一种真实的意象。

坎贝尔:

没错,如果你无法了解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身上也有一个中心的话,你只有一种粗糙的个人主义。这是神话方式所体验到的个人。你就是那座中央山脉,而那座中央山脉无所不在。

在处理自己经历与体验的时候,我都会有意识地去选择去基于一种叙事视角来对经验进行整合与重塑。

开始的时候,我只是直觉地意识到这种做法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力量,随后这种直觉被《讲故事的动物》这本书拓展,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这种直觉是有更为深层的理论支撑的,直到《我们赖以生存的故事》这本书,我的所有直觉性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因此,各种文艺作品一直都是我用以处理个人经历与体验的工具,很多时候两个世界是重合的。

由此,我也对各种小说、电影、游戏等作品有着一种基于直觉的喜好判断。

而这种模糊的判断再次借由坎贝尔得以具化:

如坎贝尔所说,艺术分为两种,一种是恰当的艺术,一种是不恰当的艺术,而不恰当的艺术的特征就是,它会让你产生一种渴望什么或者憎恶什么的反应;而恰当的艺术,是有一个中心的,有一条静默的线索可以把你领到它的中心位置去。

所以,当你读或者看完它以后,你就会站在自己的中心,而不会向“渴望”或者“憎恶”这两个方向移动。

“如果你不能在你所住的地方找到圣地的话,你就不会在任何地方找到它。”

如爱默生所说:

每个人本来都是一个潜在的巨人,但常常表现为一个侏儒。人是立于废墟上的神祗,人是一个忘记自己出身,忘记自己家园的国王,他遗忘了自己的王国,以一个乞丐的身份满世界蝇营狗苟。

爱默生

于闭关中寻找

因而这次闭关于我而言,便是一场持续近两个月的仪式。

时间消逝、完全沉浸、丰盛充盈......被无法言说的体验包裹。

这种无法言说颇令人恼火。

他们走过来问我:“把所有的意思告诉我们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呵,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们笑了,鄙夷之极地走开。

你却坐在那里微笑。

——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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