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尔 风清扬 原创
我将赐予你痛苦，使你在爱中获得救赎。
1
下班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城市街道一侧的人行道上，这身体似乎已不属于我，它变得异常沉重，难以卸去的负担，被固定在生与死之间，里面囚禁着我的灵魂，而我的这具肉体，也被囚禁在这个城市的牢笼里。我的肉体渴望逃离城市，而我的灵魂却急于逃离肉体，呵，矛盾的完美组合，最终形成我这个人—活跃的碳基生命体。
和我一样，如同放学铃响过之后，从学校教学楼里涌出来的穿着校服的学生一样，从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办公楼里涌出来的穿着整洁西装的下班族出现在城市各处的街道上，准备回家或是去出租屋。两者虽然身份不同，本质却没什么差别，被生活和命运共同支配的个体。而我和他们一样，只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就这么向前走着，向着自己租的房子位置走去。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家，我只是在这里工作，与这座城市不同，它的外表热闹非凡，而我的内心孤寂难眠。我不再去想关于工作的事，不再去想房租和水电费，不再去想信用卡账单和存款余额，不再去想那些让我感到胃部痉挛头脑眩晕的琐碎小事。我试着去想一些愉快的事物，比如四月里阳光底下第二十七次绽开的烂漫樱花，七月里夜色笼罩下的宁静大海，以及12月里的漫天飞雪。我喜欢这样事物，因为它们与城市无关。
我向前走着，脚步依然沉重，空荡的足音萦绕在路面的上空，如同从医生听诊器里传出来的病人心跳声，节奏强烈。
正在这时，一滴雨水从空中坠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的眉心上。我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前额，湿润的雨渍，指尖触感微凉。
我低头看了看沾在手指皮肤上的水渍。
“水分子的化学表达式为H2O,一个水分子是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而水经过电解又可产生氢气和氧气。”耳边依稀回荡着高中时期化学老师的讲课声，略带沙哑。
“水可以转变成氢气和氧气，而我却无法再变成处于游离状态下的碳元素。”我凝视着水渍沉思道。
这时，雨水滴落的速度逐渐加快，从豆状连成线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
雨下大了，淋着我的头发，衣服。可是我没有带伞，奥，不对，准确地说，是我根本没有伞。
可是他们都有伞，那些撑着伞的办公室白领，他们人手一把雨伞，不管雨势多大，他们都能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前走去。而我被雨淋的落魄是他们无法体会到的。
“可以借我你的雨伞吗？我出门没带伞，这雨下得可真大！”我朝着一位撑着雨伞向我迎面走来的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低声恳求道。
他停下来，看着我，关切地安慰我：“孩子，你怎么被淋成这样了？我很想帮你，可是我只有一把雨伞。”
他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
“你可以先去超市买一把，这样就有伞了。”他向我提议道。
“可是我口袋里没有钱，也买不了。”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孩子，生活经验告诉我们，没有伞的人只有努力向前奔跑，这样才能避免被雨水淋成落汤鸡。赶快向前跑吧，越快越好！祝你好运！”他冲我点点头，笑着走开了。
这是个好人，所以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向前跑去。当我跑过那些撑着伞的办公室白领身边时，感受到了向我投射过来的一双双诧异目光的注视，我知道，他们会像疯子一样看待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终于在一个路口拐角处停下来，口里喘着粗气，雨还在下着，根本没有停的样子，天空似乎也和城市一样不会同情弱者。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丛林法则同样也适用于人类。
我的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了，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落，浸湿了上衣和裤子。
就在这时，从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伴随着咔擦一声，像匕首从黑色的布帛上划过一样，刺痛耳膜。
. “彭！”一个白色的东西突然落在我面前的地面上，溅了我一身水花。
我走过去俯身一看，只见一个长着一对白色翅膀的孩子趴在那里，他全身赤裸，白色的翅膀根部有一道伤口，从伤口处流淌的血液像水墨画般被雨水熏染开来，和坠落地面上的积水融为一体。他背部的翅膀被雨水浸湿，翅膀上蓬松的羽毛紧紧黏着骨架，上面粘着泥水渍。他的脑袋歪向左边，眉头因伤口的疼痛紧蹙着，稚气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可以说，他除了比人类多了一双受伤的翅膀外什么都没有。
“哇，快过来看，这里有一个小天使！”站在我面前的一位撑伞的女士回头兴奋地冲着同伴招呼道。
她的四个撑着雨伞的同事听到后立刻跑过来围在我的身边。
我抬头看着他们，只见他们手拿着手机，一脸兴奋地看着这个受伤的小天使。那夸张的表情跟欣赏动物园里的猴子时露出的表情差不多。一时间，闪光灯齐刷刷闪烁个不停。
“下班的路上遇到了一个受伤的小天使，得发个朋友圈，一定会有人来围观，嘻嘻！”那个女士说着打开手机摄像头录像。
“他受伤了，求求你们救救他。”我抬起头向他们恳求道。
“他应该被送到研究所机构，这样或许能造福人类也说不定。”站在我身边的一个穿西装打着伞的男士摸着下巴发表意见。
“不对，应该送到动物园比较合适。”站在那位男士旁边的女士说出不同的意见。
“我倒对他后背上长出来的那双翅膀比较感兴趣。翅膀长在后背上显得多余了，对于强迫症患者的我来说无法接受。我真想拿把剪刀把它剪了，这才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要是我的儿子也长了一双这样难看的翅膀，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剪掉，还好他没有。”另一位女士眉头紧蹙说道。
“哈哈，真是巧了，我竟然和你的想法一样！”那个正在录像的女士说道。
“求求你们救救他，他真的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抬头望着他们，低声哀求道。
“不是我们不愿救他，万一救了之后他再讹上我咋办？我遇到这样的事太多了！”那个男士说完一脸难为情地看着我。
“就是，现在啊，当好人成本太高了！走吧，走吧！还是别管闲事了，咱们也管不起！”那个录像的女士催促道。
于是他们几个纷纷从我面前离开了，消失夜晚的雨幕中。城市变得安静下来，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和这个受伤的小天使，而他处于昏迷状态。
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那个小天使受伤的翅膀。
“一定很疼吧？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我低声安慰着他，轻轻地拭去他小脸上的雨渍。
“我和你一样，都是被遗弃的那个个体，你被天空遗弃，而我被城市遗弃。我带你走，抚平你的伤口。除了我，这里似乎没有别人愿意为你施予过多的同情，大家似乎都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生活，忙着融于城市，忙着成为钢铁丛林的一部分。”我说完，叹了一口气，从地面上抱起他那小小的躯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2
他的身体很轻，就像去了体重，我双手托着他的身体，像虔诚的基督徒托着《圣经》一样心中充满了敬畏感。到了家里的时候，我们都被雨淋湿了。
进入房间后，我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沙发上，然后用毛巾擦干他的身体。接着我取来医药箱为他包扎好翅膀上的伤口，然后将一条毛毯盖到他的身上，以防他夜里感冒。做完这些后，我脱下衣服，擦干身体，然后躺在床上昏沉沉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当金色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的脸部感到了被手指抚摸的温柔触感。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正趴在我的肚皮上，用柔嫩的手指触摸我的脸颊。
“你醒了？”他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笑着对我说道。
“嗯。”我点了点头，用臂支起上半身抓过来衣服穿了起来。
“昨天晚上你坠落在城市街头，受了伤，我把你带了回来，然后对伤口做了包扎。你的翅膀骨折了，暂时飞不起来，需要静养一个月。”我边穿衣服边向他解释道。
“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你！”他说完，冲我笑了笑。
“伤口还疼吗？”我关切地问他。
“不疼了。”他笑着回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问他。
“安格尔-521。我和我的同伴都叫安格尔，他们也都有各自的编号。昨天晚上我和圣母去迎接一位新诞生的天使，没想到天气突变，我被雷击中了翅膀，坠落下来，还好遇到了你，你真是个好人。”他说完，伸出一只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怎么认为我是个好人？”我疑惑地问他。
“圣母告诉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光明。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善良正直的，从他身上就会发出红色，黄色，或是紫色等高能量的光明。相反，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扭曲的，邪恶的，沮丧的，黑暗的，那么从他们身上就会发出黑色或是灰白色的低能量光明。我看到你身上所发出来的是那种红色的光明，因此断定你是一个好人。”他冲我笑着说道。
“那为什么我看不到呢？”我疑惑地问道。
“这是一种由身体能量产生的光，属于暗物质的范围，但靠肉眼无法识别出来，所以你看不到它。”安格尔对我说道。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段时间你就呆在这里，好好养伤。我负责照顾你。”我说完，起身下了床。
“对了，你需要什么食物呢？”出门时，我回头看着他问道。
“只需要花粉和清晨草叶上的露水就行。”他眨巴着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对着说道。
3
于是，为了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名叫安格尔编号为“521”的翅膀受伤的小天使，那一个月我特意向老板请了假，暂时放下了工作，对我而言，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从那天开始，我对生活开始有了期待，一种美好的期待。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像被丢来的一颗小小的石子打碎了平静的水面，在我的心湖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安格尔—521”这个名字足以唤起我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想象。
为了采集草叶上未被太阳晒干的露水，我常常在凌晨四点钟起床搭车去郊外。我忍受着胳膊上被荆棘划破皮肤的疼痛只为了收集一朵蔷薇的花粉。这一切的付出我都心甘情愿，我又变得像一个孩子一样简单。清晨我会带安格尔去海边散步，感受着来自遥远的海洋深处那股咸涩的海风的吹拂。傍晚时分，我们会选择坐在田野上欣赏远方即将沉入西山的火红落日。就这样，时间像小溪水一样静静地流淌，安格尔翅膀上的伤也渐渐痊愈了。
那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坐在公园里的躺椅上抬头仰望星空。天上明月皎洁，星光璀璨。
“在那里。”他伸出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指着夜空中的一颗最亮的星星对我说道。
“那里有什么？”我问他。
“那里有我的家。”他扭头冲我笑着说道。
“有家真好。”我说。
“嗯，是的。”他说完，突然站了起来，用安静的小脸看着我说道：“我该回去了，圣母在呼唤我。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也谢谢你。”我说，“谢谢你给了我这一个月的美好回忆。我似乎找回了曾经那个丢失的自己。如果我也能飞的话，我就能陪你一起去往你所在的那个星球上，可惜，我没有翅膀。”我说完，一脸沮丧地看着他。
“别难过，你伸手摸摸后面。”他说完，冲我神秘地笑了笑。
我伸出一只手来，向后背方向摸去，我触碰到了一个实体，那柔软的触感，光洁的表面，这种感觉，一个月前的那个雨夜里我曾亲自体验过。没错，是翅膀！我竟然长出了翅膀。
“怎么会这样？我竟然长出来翅膀！”我站了起来，带着心中的狂喜和疑惑转身看着安格尔问道。
“是爱的力量，爱能带来奇迹，能产生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爱与生命同在，如同阳光洒向大地，带来生生不息的向往。”安格尔笑着对我说道。
“走吧，我带你去我的家乡，那颗最亮的星星那里，它距离地球大概有五十万亿光年的距离。”安格尔抬头望着夜空中的那颗星星对我说道。
“嗯。”我点了点头，在月光下舒展开翅膀。
于是，在温柔月光的笼罩下，这两个小天使舒展开洁白的翅膀，向着那颗星星飞去，安静地消失在比这月光更温柔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