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谦行逊布衣情一一孙犁轶事散记

        手头一份资料令我久思,作为1938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与著名作家,孙犁在建国后的文坛却没了“进步”,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行政职务,只是《天津日报》副刊科副科长,而与他同处中国现、当代文学前排的作家,及从延河之滨一同走过来的不少同时期的文艺工作者,好多都成了一个个“赫”官。据徐州师院《中国现代作家传略》记载:知侠,山东省文联主席、作协主席;沙汀,四川省文联主席;阿英,天津市文教局局长;刘白羽,总政文化部部长;杜鹏程,新华社新疆分社社长;梁斌,《武汉日报》社社长;郭小川,中宣部文艺处副处长、作协党组副书记;周而复,文化部副部长;秦牧,广东省文联副主席……在所列的29位曾为文人后享官阶的知名作家中,均为“高官厚禄”,而单单孙犁,却以“布衣”之身 “夹着尾巴” 做人,殷殷耕耘于文学园圃,在历史的档案里和社会的记忆中,留存下了“大道低回”的文品与“大味必淡”的人格。

        “大道低回”与 “大味必淡” 语出《汉书.杨雄传》,意喻 “大道”,往往不是直线向前,热衷躁进,而是迂回曲折,沉思默察;“大味”亦不是吃香喝辣、舌麻脑热,而是尝尽甜酸苦辣后归于淡泊,意即“淡泊而明静,明静而致远”。孙犁生前十分喜欢这两句寓浸哲理的古语,自书“榜型”大字挂于“云斋” “耕堂”,以此砥砺自己的谦性逊品。

                    不“播”大赞

  孙犁是1945年春天到达革命圣地延安的,浸流的延河水,触动了他久有的反映冀中人民以独有方式抗日救国的创作欲望,在窑洞的豆点油灯下,孙犁把在家乡安平、辗转阜平、白洋淀多地的生活积累,启动文学思维,一蹴而就,创作了中国现代文学开“派”之作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作品见诸延安的《解放日报》后,使得住在大西北的人觉得忽然吹来一阵和风,花气与水乡气息顿感清爽异常。品读这篇以冀中人民抗日斗争为底蕴的“划时代”作品,如同把人引进生活的场景里与艺术的天地中,感觉忘记了是在读报纸、读故事,艺术与生活的高度合一,令地处黄土高原的人们分不清是文学作品的魅力,还是现实生活的真切。没过几日,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一次政治局会议结束后,专门谈到了这篇作品,誉赞孙犁"是一位有独特风格的作家。” 领袖的赞语被以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著称的丁玲知晓,作为“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毛泽东赞丁玲词语)的斯大林文学奖获得者,马上找到孙犁,要求组织延安文学作者传达“圣旨”,孙犁淡淡一笑婉拒。1949年初,孙犁走近海河,参与组建《天津日报》,有人从丁玲处得知毛泽东当年对孙犁曾有 “御评”,意欲传达,孙犁表示:“我就是个文学作者,不能用领袖的鼓励抬高自己”。 六十年代末,孙犁被从报社 “轰” 进 “五七”干校,作为学生辈的几位作家,有一天突然来到 “干校” 喂猪场,肯请孙犁向组织说明自己曾受到伟人“赞誉 ”。谁都知道,在那个年代,若有人表露出毛主席曾有语嘉许,他一定会“起死回生”。但孙犁还是含泪告诉学生:“毛主席当年的赞誉确有不假,但那也是一个文学工作者做了一件为党为人民应做的工作,怎么可能以此作为护身符显摆呢!? 你们的好心我理解,也相信一旦说出领袖原有的肯定,我可以不住牛棚,还一个文艺工作者的创作自由,但我一生的信条是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听从历史的安排,绝不失谦丢志……!” 直到2002年7月孙犁逝世前,尽管文学界许多人都知晓在黄土高原,他曾得到过领袖大赞,但他还是没有接受社会各界对 “风格作家” 的表扬。当然,他逝世后,中国文学界还是为他正了名。

                谢誉“荷主”

  建国之后,孙犁以《天津日报》副刊科副科长之职,在自己精心编辑、努力创作的同时,十分注重培养文学新人,培养起河北、山东、北京、天津、石家庄、保定等一大批或农民、或工人、或机关干部、或职业作家等文学新秀,其中,北京的刘绍棠、从维熙,天津的郭志刚,河北的韩映山,山东的苗得雨等一批文学才俊,效仿孙犁的写作风格,不但给共和国文学史上带来了一道靓丽风景,也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了新的风格与现代化表现元素,近同的创作方法和表现风格,因与孙犁本人的创作成就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渐渐形成活跃于新中国文坛、并赢得文学界共识的“荷花淀”文学流派。问及流派盟主,众口共推非孙犁莫属,《中国文化报》《文艺报》等文艺报刊亦多次予以报道。1980年后,中国作协、天津文联、河北文联多次召开 “荷花淀派” 作品研讨会,盛邀孙犁莅会降“旨”,孙犁总是推辞 “身体欠佳”。1994年大陆学者董大中从台湾报纸《长河专刊》,看到了介绍孙犁和“荷花淀”派的文章,立马告知孙犁"要不要看台湾学者对你的评论?",孙犁复信只是 “希望把台报文章复印一份给我看”,并执意不肯以 “荷主”自居。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学界始有“荷花淀”派一说,至孙犁老人谢世,他始终未应重捧以自得,享执“荷主”而号天下,相反,他在许多场合和文字中都有这样的表露:“ ‘荷’ 派云云,社会虽有些议论,愧不敢当……,流派之说虽为近人乐于称道,然甚难言矣……” “当然,我总是鼓励一些青年朋友从我这里跳得更高一点,走得更远一点,如果在小溪之前出现大溪,而此大流,不忘涓涓细流,我就更感到高兴了。”

                  婉拒“盛邀”

  有人统计过,孙犁一生不爱登台讲话,不喜抛头露面,更回避红花热闹的座谈会、研讨会、评稿会等,这其中原因,倒不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才高不屑参与尘世之事,而源于他始终低调的做人内心。业内人士常说,孙犁毕生持有“三不”底线。一曰不见“大官”。“文革”结束以后不久,原本为业余作者,曾受过孙犁帮助的天津市部门领导,告知要来《天津日报》社看望孙犁,周围人闻讯感叹 “大师的进步机会来了”,但孙犁一声不吭,悄悄地走出了办公室,报社领导派人四处找寻,仍不得孙犁去向;二是不"谈"。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市领导点名召见 “荷花淀” 派主要创始人,报社派出小车由社领导陪同,孙犁不好再推,只能应允,但去得快,返回来的也快,许多人大惑不解:“别人做梦都想攀上一棵大树,而孙犁老先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愣是一言不发,谈话很难进行,不知为何他这样处事”;三乃不"写"。曾有许多人多次诚求孙犁,或是为某企业产品做传,或为某名人撰文,或为某商品题词,或为某活动题字,许诺一字千金。孙犁力劝登门者说:“世界上的成功不能依赖于周围的捧场,凡是好的东西,市场总是会青睐的,我一个搞文字的,不熟悉你们的生活,故不能遵嘱。这不是摆架子,也不是嫌利的多少,只是我的为人惯质。”

      1978年春的一天,拨乱反正后的全国文化界准备召开座谈会,邀请国内一些著名作家和艺术工作者,就文艺工作的诸多问题进行研讨,北京方面盛邀孙犁莅场支持,天津市领导也派人动员孙犁与会,在 "这一回可不是一般的会,只几个人,不去可不好交代"的恳请中,孙犁算是应允下来。翌日中午,孙犁却依旧去窗前修剪豆角架菜,并未进京。孙犁解释说,我 “一介书生,久居陋室,寡闻事物,去了多一张嘴吃饭,多一床被子睡觉,不能给人家以好的意见建议,岂不是浪费财力,耽误时间,还是 ‘素处以默’ ,干点自己想干的事吧……”

                  删去“著名”

  孙犁最早是在家乡安平县参加由吕正操领导的革命队伍的。1937年,在冀中坚持抗日的吕正操司令,听说安平有一位从保定育德中学走出的秀才,即派部下从子文镇的孙辽城村,用一匹枣红马接出孙犁加入抗日行列,并委以文艺战士的重任,命孙犁操笔行文,鼓舞抗日军民挥戈跃马。1984年5月的一天,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吕正操来天津看望孙犁,72岁的孙犁走下台阶,迎接老首长,孙犁握着80多岁老领导的手笑着说:“你身体好啊,我应当去看你,你这么高龄。”,吕正操笑着说:“身体还好,我来了不一样吗?”。在雅静的书房兼卧室里,两位老战友就文艺方面的问题,坦诚相议,纵论前景,同时,对文艺界存在的不良思潮与现象进行了尖锐的评说。看着两位老人谈兴亢奋,面染欣怡,《天津日报》记者拍了照片,并由报社编委兼文艺部主任修改,写成新闻消息《吕正操看望著名作家孙犁》,当把稿样送到孙犁审定时,孙犁划掉了 “著名” 两字。周围人认为,以孙犁的艺术成就,标题用上"著名"二字,理所当然,并不夸张,孙犁解释说:“ 我做人向来把自己看的很低,写过、发表过的东西没什么建树,能称呼作家孙犁,感觉已是高誉了。”

                推辞入“镜”

  从1986年夏天开始,《天津日报》的报告文学专版办得鲜活。1993年,主编专版的王道生准备将一批影响大、主人公知名度高的作品,用电视镜头予以再度创作,通过屏幕展现人物风采,定题为大型系列报告文学《人间正道》。在拍摄最后一批时,王道生考虑把孙犁与其作品搬上屏幕。深知孙老先生一辈子淡泊名利,总是压低缩小自己在尘世的 “形象” 与“影响”,但这次是报社自己搞活动,王道生决心动员孙犁上镜。 一天傍晚,王道生找到孙犁家中动情地说:“电视报告文学已完成20多集,社会各界纷纷提议给您拍一集,以前社会各界向您请求,您都推辞,但这次是咱报社自己做这件事。您已经80多岁了,把您的日常生活拍下来,也是为社会留存下极其珍贵的资料……” 孙犁听后,意蕴感激地表示 : “我现在照像都过敏,心脏不好,担心拍片灯光一照,机器一架,镜头一对准我,我犯了病,不是给你们找麻烦吗? 辛辛苦苦好心好意为我帮忙,再让你们担惊受怕,还不如不拍,你说是不是? ” ,过了一会儿,孙犁又温和地说 :“ 虽然我不拍,但是我很赞成、很关心你办的《人间正道》,希望不管多难,都要坚持下去……! ”,听着孙犁亲切、柔和委婉的理由,结结实实、沉沉甸甸的回答,王道生只好放弃了求镜的初衷。

                  唯应“家”音

  对于孙犁,家乡的人总是怀有特殊的念挂,从早年孙犁出山,到他老人家仙逝,故乡的人们从未忘记过这位从滹沱河畔走出的文学巨匠。1996年,衡水电视台有意搜集孙犁的一些影像资料,并着手拍摄一部电视专题片,但几次入津,都未如愿,直到2002年7月孙犁去世的前几天,才从他的儿子孙晓达的电话中,得到了 “等老人身体好一点的时候,了却这桩心愿” 的讯息。然而天违人愿,恰恰是在7月10日,当摄制组得知孙犁病情好转,兴致勃勃地赶到天津时,老人家却在次日早上六时,伴随着津门的一场降雨溘然离世。时任衡水电视台领导的张建军感慨不已 : “老天助他,老人果真不愿把自己的形象留给后人,包括他的音容笑貌……”

        搜寻有关孙犁的轶事,我深切感到小文远不能囊括大师高格为人、低调做事的所有踪迹,然而窥一斑而知全豹,细微处常蕴真品。精思细想,我辈当以孙犁先生为范,保持做事为人的高品良习高,认认真真走好自己的平凡人生。

作者王彦博系孙犁家乡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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