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第四章

挂掉陈礼的电话后,冯盈盈仰进柔软的床,四肢肆意地伸展开,像一只章鱼一样盘踞着。目光显得极其冷漠。
  她呆呆望着天花板,但视线里却没有什么具体的存在。脑海中,一簇簇记忆碎片不断拉扯着,彼此间靠拢又撕裂、融合又分离。
  她每天都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精力去梳理、连接自己碎片般的记忆。这并不像典型的失忆症,并不会让冯莹莹忘记自己的个人身份和生活背景,也没有忘记整段记忆的情况。严格来说,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一段记忆,见过的人、发生的事,全都存储在脑海中。但是,这些记忆都是独立的、离散的、断开的。就像海中的群岛,靠近,却又疏远。
  所以冯盈盈努力为自己的记忆群岛建立港口、架设航线,力图将它们融合成为整体。她觉得,那样自己才像是个人。
  她觉得过去20多年的自己,就像一块电脑硬盘,储存着记忆,也仅仅是储存着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脑海中的记忆碎片越来越多,关系也愈发错综复杂,仅是维持基础的时间线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再无余力去建立深层次的逻辑关系。为此她专修了逻辑学甚至哲学,但收效甚微。
  就在绝望的时候,她遇到了陈礼。
  短暂的初遇中,她惊喜地发现陈礼就像一个有限无界、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可以把自己所有的记忆碎片统统塞进去,从容地建立联系,又无须担心这些碎片游离。
  更妙的是,陈礼不会回应,不会拒绝。
  一方面,冯盈盈近乎狂热地利用着陈礼;另一方面,她又对自己单纯的利用感到羞愧。
  可她无可选择,如果失去了这最后的手段,“冯盈盈”这个人格恐怕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坍塌。届时,要么彻底疯狂,要么彻底死去。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刚才——陈礼居然拒绝了她!
  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冯盈盈的内心被愤怒和恐惧团团围住。她恨,她怕;她茫然,她激动;她想逃走,她想进攻。
  “不行!”从床上猛然弹起,冯盈盈感觉自己的刘海被冷汗紧紧粘在额头上,“不行……”
  她觉得要找到原因;她必须找到原因。
  忽然,林墨和林玉的脸在眼前闪过,冯盈盈的嘴角向上翘起。
  她必将找到原因。
  ……
  从“不见”咖啡店回到家后,林墨就一直安静地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白黎安手机里的照片和韩承恩的附议,似乎进一步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测:“你们”包括他和白朝夕共同的朋友。当然,这暂时还说明不了什么,因为这个推测只包含了一个很小的范围,毕竟他并不认识白朝夕所有的亲友,不知道有没有他不认识的人也收到了那封信。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性。
  白黎安也许在撒谎。
  比如那张照片里的信不是寄给他的,而是他在别处拍到了。
  或者,他就是那个寄信人?
  思路在这里陷入了僵局,察觉到继续下去只会陷入无意义的循环,林墨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借此平息一下思绪。
  说到底,林墨对自己的安全问题并不是很担心。他老爹称得上是著名企业家,也有一定的官方身份。只要林墨现在回到他身边,甚至主动提出参与家族企业的经营管理,那么或明或暗都会有专业人士保护他。
  虽然自己搬出来是因为父子间对于“责任”、“未来”和“价值”的理解分歧,但并没上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更多的反倒是所谓“对于自由生活的向往”,而老爹或许也是乐见其成。
  ——大概是想让我遭受社会无情的毒打?这是最近冷静下来的林墨猜测的,但估计八九不离十。因此,如果他稍微软化下本就不怎么强硬的态度,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但大概也只是解决,而不是消除。何况,林墨并不打算就这样放弃“自由”和“爱情”。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选择这条后路。
  端着水杯坐回到摇椅中,用下巴感受着温暖的水蒸气,林墨尝试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那个寄信人到底想要什么?
  ——白朝夕是被谋杀或者被害死,有人想要为他报仇?
  ——因为某种原因,我们卷入了一场可怕的风险中,要被集体杀人灭口?
  ——冤魂索命?不,这太扯了……
  “线索太少了……”林墨眼前热气阖闾,用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太少了啊……”
  林墨的手机屏幕在外套口袋里忽然亮了起来,有一个联系人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但因为离得太远,林墨并没有听到。
  过了不到一分钟,消息又被撤回了。
  ……
  “对于赫拉克利特这句话,维特根斯坦的态度是完全不认同。他是这么说的:‘说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人是错误的;一个人可以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从他的表述来看,这似乎并不像是一个哲学家的风格,更偏向于翻译家。当然,考虑到维特根斯坦是航空工程空气动力学出身,这并不奇怪。
  “另一方面,他对赫拉克利特的评论是在他哲学家生涯的早期,彼时他还没有真正构建起完整的、成熟的哲学体系。但一如既往的轻蔑。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在对待哲学错误时再小心也不为过,因为它们包含了太多的真理。’这是他的原话。
  “但是,如果我们跳出语言哲学和分析哲学的框架,换一个角度去试着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话,或许会得到其他途径的解读。毕竟,他是‘晦涩者’。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试着去解读‘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句话,结合爱菲斯学派的特点,以及实证主义甚至神秘主义。
  “下课!”
  ……
  韩承恩静坐在沙发里,左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在思考一些可能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整件事都很完美,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很完美。完美得不真实,且带着一种隐秘的不协调感。
  ——问题出在哪里呢?韩承恩在脑海中重现了在白黎安手机上看见的照片,试图找出不正确的部分,但毫无收获。
  “或许问题不在这里。”韩承恩喃喃自语,“不在这里……”
  他似乎找到了某个灵感,但过于微弱,始终抓不住它。
  良久,韩承恩忽然站了起来。
  “不能放松警惕。”他在内心中坚定地对自己说,“要小心意外。”
  ……
  陈礼回到家的时候,白黎安正在往桌子上端菜,女儿白鹭歪坐在椅子上看着动画片。
  她今天告诉白黎安会晚点下班,让他去接孩子。
  和韩承嗣分开后,她没有回单位,找了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呆着。
  只是呆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
  她本不想也不敢再和韩承嗣接触,虽然他曾经将自己从无尽的悲哀中解救出来,但却给自己一种无言的恐惧感。她并不知道那来源于哪里,因为韩承嗣并没有对自己做出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过。面对自己,他表现得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但这才是最不正常的。
  当初自己并没有对韩承嗣隐瞒什么,毕竟对于当时的陈礼来说,韩承嗣就像是天使、超人、救世主一样。她下意识地就相信了对方。
  可对于现在的陈礼来说,韩承嗣又像是什么呢?
  思考没有影响陈礼的动作,她换好了衣服,把背包藏到了衣柜最里面。
  “妈妈!吃饭了!”
  “妈妈在换衣服,马上就来。”
  “快来吧,你姑娘非要等你一起吃。”白黎安的声音温柔并带着笑意,“而且还不让我吃。”
  “行了,来了。”陈礼坐到桌子旁,看着女儿圆圆的小脸,“下次妈妈要加班你就先和爸爸吃饭,我要万一回来晚了你该饿坏了。”
  “知道了妈妈!”白鹭左右摇摆着小脑袋,马尾辫一跳一跳,“今天爸爸做了鸡翅,我怕他都吃了不给你留。”
  “谁都吃了?”白黎安没忍住乐出了声,“哪次你少吃了?”
  白鹭没回答,只是对着自己爸爸吐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好了,吃饭吧。”陈礼给女儿夹了两个鸡翅,又给白黎安夹了一个,“下次你给我留两个,然后让姑娘先吃饭。”
  “知道啦!”
  饭香和着笑声飘荡在这个温馨的家庭中,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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