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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一)
“咔嚓!”“咔嚓!”“咔嚓!”
女子两只白皙的手腕在脸前交叉,两尾指勾到一起,其余四指指尖相碰,围合成圆孔,权当作照相机的镜头,嘴里模拟按动快门的声响。睫毛茸茸的眼睛就从两个圆孔当中闪亮起来,那种光亮,几乎要穿过不锈钢栅栏,穿进我尘封的记忆里。甚至四周惨白的墙面,淡漠的天色,窗外萧瑟的疏枝,似乎都不能消减这道光的温润暖意。
“37床,该吃药了!”护士的大声呼叫,暂时打断了她的自娱自乐。
“好哒!我就来!”蓝白条纹的病员服遮不住她窈窕的身材,她毫不纠结地转身,笑眯眯地把手掌摊开接过护士递来的药,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向鬓际放射开去,没入青丝,似乎要把早衰的痕迹掩盖。下一刻,若隐若现的几缕白发又倔强地冒出头来,强调着不能忽略的光阴流逝,于是清纯的眼神和衰老的皮相在这方寸之地诡异地协调起来。
此处是满目白色的,但不是雪原;此处是与世无争的,但不是寺庙;此处没有大喜大悲,因为所有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真实的相机是不可能带给她的,甚至连一根火柴棍、一把小剪刀、一段绳子都没法带进这个全封闭病房。但是,没有关系呢,看她恬然的样子,似乎海鸥120相机三年来就没有离开过她呢。
“她呀,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自伤自杀、狂躁失控的发作了。两年前药物一减量病情就复发加重,严重时需要电击治疗、用束缚带捆绑在病床上。虽然目前减少药量过程顺利,但离出院标准还有不少距离哟。”
秦医生的钢笔“沙沙沙”地不停在纸上划拉,眼看一段病程记录就要打上句号,嘴里还毫不耽误地“噼里啪啦”介绍着方素素的情况,并且不时透过正前方的玻璃幕墙观察一眼被不锈钢栅栏封得像笼子一样的精神病A病区。
(二)
回到大院的老房子,我还在回想着医生的话:“她一转到轻症病区就不行,嘿!最久一次只管了三天就复发了;有一次还有暴力伤人和自杀倾向,这都差点成了打不破的魔障了……,也就她手里比划着照相机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时候……”
相机!我拉开边角油漆剥脱的五斗柜第三层抽屉,在右侧最深处,一个皮套已经毛边,染上不规则黑色印迹的海鸥120相机被我轻轻地取出。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拭去蓝盈盈的镜头上的灰尘。可惜的是,镜头上隐约可见一道裂纹,我试着摁下快门,只听见一声轻快的“咔嚓”声,仿佛让我又回到三年前的大院。
那时大院家属区的西面是一片高大的香樟林,不但防风,雨后的空气中常常飘送好闻的香樟木气味,清凌凌地,特别醒脑提神。浓密的枝叶成功地保障了高端住宅区的私密,也阻挡了大人们的视线,让他们不可能随时监控民兵作训场上那堆半大孩子们的淘气。
“这里!这里!”她站在攀爬高塔的前方,踮起脚尖冲我们挥手,雪白的脚趾头硬生生地让普通的白塑料凉鞋穿出了芭蕾舞鞋的高贵。的确良衬衣的纽扣连下巴下面第一颗都扣得规规矩矩,愈发显得脖颈纤长。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素素,当她眼神快要扫向我时,我赶紧佯装被飞到脸前的蚊子骚扰,举起胳臂驱赶,掩饰莫名发红的耳朵。
那时候素素和表哥上高二吧,男帅女靓,走到哪儿都倍有面子;我初二,老想当他们的跟屁虫。哪天表哥如果是背一个军挎当书包的话,我敢说没两天院子里的半大孩子们几乎会人手一个军挎。
表哥听到素素在催,扔下我三两步跑上前,等我甩起短腿追上去时,只听到素素嘟着嘴在抱怨,“……特别烦!臭显摆!我才不惯他们!……”后面的话断断续续被嘈杂的音乐声盖过。一个身着海魂衫配大喇叭裤的小胖子提着双响录音机从攀爬高塔后面转出来,一来就拉素素:“快快,方素素来跳迪斯科!下一首就是《吉米阿扎》!”
“今天就不了!你们跳吧!我脚有点疼。”素素灵活地一扭身就转到表哥身后,让表哥横在她和小胖子之间。表哥左手一挡,右手顺势拍着小胖子的肩膀,笑着说:“哎,东平,今天换个玩法嘛!天天听着阿三的靡靡之音扭来扭去,有啥新鲜劲儿?走,跟兄弟去拍照!”
“哟呵!哥们儿行啊!还挎上海鸥120啦!”海魂衫把魏东平的身材拉扯得更往横向发展,这时我才注意到表哥胸前挎的咖棕色皮盒子是海鸥120 相机,“你尽管洋气!小爷我今天就想要看她跳舞!她还反了天了,给脸不要脸!”魏东平横着眼就要往素素那边冲,表哥一把拽住他胳膊:“哎呦!大老爷们的,跟女的计较个啥,她不是不给你面子,那不是脚疼吗?走,走,兄弟陪你去跳!”
“东平哥,等我脚过几天好点,一定和大家伙儿一起跳!”素素一边扭头说好话,一边假装一跛一跛地扶着我赶紧绕过独木桥和模拟电网离开,直到把那群人远远地丢在壕沟和逃生墙后,才手捂着心口长松一口气。
“素素姐,魏东平那小子有这么可怕吗?”我不解地望着远处男男女女嘈杂打闹的那处攀爬高塔和轮胎堆掩体。
“哎,你来这时间短,不知道。他和你表哥都是这大院里一起长大的,比我们高一届,打架逃课、祸害太多女生,被退学了不说,还威胁教导主任不准通知他爸,”素素皱紧眉头,把辫子往后一甩,“你只要看看他,录音机、自行车这些有钱没供应票都买不到的稀缺货,他应有尽有,就知道他来头不小。不然那些地痞流氓、女混混能天天捧他的臭脚?”
我似懂非懂,还没有琢磨透呢,素素赶紧拉着我衣袖,“趁现在你表哥忽悠住他,那人还没回过神,咱们躲着他,快走!”我听话地紧紧跟着她奔东南门出了作训场大门,在远远的香樟树下等表哥。
(三)
我梳理思绪,盖回镜头盖,仔细地整理这老旧的海鸥120相机,这皮套风化得也太厉害了,碎屑掉在我裤腿上,脏脏的,像巧克力碎屑,轻易拍不掉;更像那些陈旧不堪的记忆,再美好也经不起风雨侵蚀。
当初我们仨出门玩都抢着想背这个相机。哪怕穿的衣领磨破了打了补丁,哪怕裤腿短了被接上难看的脚边,只要胸前挂着一只崭新的海鸥120相机,那神气,走路都带风!
那次去给珍嫂子家胖小子,半岁的点点拍照,素素非要把自己脖颈上的红纱巾垫在点点屁股下面,振振有词地科普:“纱巾的鲜红对比婴儿皮肤的白嫩,才能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这才是艺术啊!”点点这娃也怪,素素怎么摆弄他都不哭,反而扭头冲她“咯咯咯”地笑,晶亮亮的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一笑就坐不稳,胖胖的身体就像不倒翁慢悠悠地倒在台面上。表哥好不容易调好光圈、对好焦距,刚刚抓拍了两张,点点却不笑了,然后一股不可描述的臭味弥漫在室内,黄黄的液体从孩子肥嘟嘟的两腿间流了出来,染黄了纱巾……
表哥历来耳根软。
有次素素说:“乔百川,答应我个事儿嘛。”
表哥:“你先说,说了我看能不能办得到,再说答不答应。”
素素:“哎呀,你先答应,答应了我再告诉你。”
表哥:“你都不说啥事儿,我咋知道能不能答应?”
素素:“你就先答应了我呗!”
表哥:“那好吧!你说。”
素素:“我邻居李爷爷,你知道的,瘫在床上几年了,就只有这几天活头了,儿女不在了,李奶奶天天哭,我想你陪我去他家给李爷爷拍几张照片,以后留给李奶奶一个念想……”
表哥:“那有啥,值得你这么扭捏?”
素素:“你不嫌不吉利?你父母万一知道了也不嫌弃?”
表哥屈起中指关节就在素素脑门上敲了一记:“你这脑袋里装的啥封建迷信的豆腐渣?咋就不吉利啦……”
这个海鸥120相机啊,还装进去好多故事。当然,它装的最多的是照片,一卷胶卷能拍12张黑白照片呢。最开始我每个人都爱拍单人照,桥边远眺,花前轻嗅,窗前看书,抱拳练武等等,或站或坐,或沉思或踱步。后来我们喜欢三人合影;再后来表哥要锻炼我摄影技术,都是我为他俩拍合影。构图也越来越多样化,背靠背的,面对面的,手牵手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的、逆光的比心、手托日出的……
最后他俩出去就不带我了,我被安排在家里的黑屋子里,担任最关键的冲印任务。经常在暗红色灯泡的照射下忙碌,鼓捣显影液、定影液、照相纸、切纸刀等等扩印照片的工具。时常忙碌到深夜,看着泡在液体中的相纸隐隐约约一点一点显影出的图像,洗出照片,层层惊喜,慢慢滋生,我感觉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情。
(四)
我和海鸥120 “断交”发生得太突然。
那天表哥和素素都没有回来。
我原本还想给他们看我已经能染出“彩色照片”了,冲印的黑白人物可以染出腮红了。但我被舅舅托人紧急送回老家,因为舅舅家出事了,表哥不见了。
等我再被接回大院的时候,妈妈红着眼圈叮嘱我:“你这次回去要好好孝顺你舅舅舅母,连同你表哥的那一份,一起尽孝!”
舅舅的头发短时间竟白了大半。表哥的大幅黑白照片围着黑纱放在堂屋的柜子上。舅舅把红纱巾裹着的海鸥120交给我:“你哥留给你的……”哽咽着硬是没法把这句话说完整。
素素也不见了。
我再也不到处去拍照了。海鸥120照相机咖棕色的皮盒子边缘有缺损,表面上有些黑色的液体印迹擦不干净,有血腥味,蓝盈盈的镜头上隐约可见一道裂纹。再没有人适合当我的模特儿,要不就是形象不够帅气,要不就是笑容不够阳光,或者天气永远都是那么灰暗。
我不能再挎着海鸥120照相机去拍照,还有一个原因,一看到这个相机,帅气的舅舅一天比一天背更驼,整晚整晚不能入睡;舅母的丹凤眼红肿成一条缝,眼泪流起来就擦不干。
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魏东平和他那一大群小喽啰。据说魏东平坐牢了,判了两年,小喽啰也被关进去五、六个。
“他家,厉害,兰博旺!”大院里的小伙伴语焉不详,神神秘秘的,“据说在里面,谁也不敢让他干活,怕他出来后被他报复……”
我有点迁怒海鸥120,把它塞到抽屉最深处。如果没有它,表哥和素素也许……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谁告诉我具体情节;也没有谁告诉我素素的去向,我也不问,不问就有希望。
(五)
我又取出了老旧的海鸥120照相机,把它摆放在堂屋表哥的黑白相片前。市面上早已经没有了120相机的胶卷出售。现在都是彩色富士胶卷,一卷可照35张,色彩鲜亮自然明艳。
不知哪里在放鞭炮,“噼噼啪啪”热闹非常。这非年非节的,难道是庆祝这一次的严打?今天在广场公审,魏东平被枪毙的消息已经板上钉钉了。
案情通报介绍,方素素被魏东平伙同多人凌辱,表哥当时见义勇为相救,被打致重伤,落水死亡。表哥人走了不到两年,魏东平就提前释放了,据说改造期间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出来后在省外贸公司工作,接触的是海外最开放的新思潮。脖颈上日常带着个大金链子,穿着花格子衬衫,大喇叭裤,烫的爆炸头,更时髦了。女朋友换得也很勤,每天上上下下、前呼后拥的跟班很多。
舅舅愈发苍老了。舅母因为重度抑郁症,身边不能离人,舅舅两年前就退休照顾她,两人早就回农村老家调养身体去了。
魏东平这次翻船,他爸爸都救不了他。据说他上次被释放过后,靠关系进了省外贸公司工作还没两个月,很快又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碍于他父亲的身份,小混混们都唯他马首是瞻,他们放私贷、欺压百姓,短短时间就逼迫良家妇女上百名,数十名女性先后因不堪受辱而自杀身亡,引起公愤。魏东平等人已经身犯数罪,恰逢全国范围内开展严打,整治不良风气,多名死者家属悲愤举报,惊动了上层。
(六)
公审台上,魏东平像被人从后面拎住两只翅膀的软脚鸡。天气并不热,也不冷,他耷拉着脑袋,额头上不停地冒出豆大的汗珠,腿不停地发抖,无法站稳。我站在最靠前的位子,慢悠悠地取出海鸥120 相机,仔细地调光圈、对焦、按动快门,“咔嚓!”“咔嚓!”“咔嚓!”用空胶卷记录下这一刻,无需显影冲扩,表哥和素素应当喜闻乐见。
当魏东平抬头面向我的方向时,恰逢我慢慢举起右手放在耳侧,拇指食指伸直成“八”字,三四五指屈曲成扳机状,瞄准,“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