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的双峰》:读与写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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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荆竹新著《学术的 双峰》,首先感到的是它沉甸甸的份量。这不仅指其厚度,而且还指其选题、深度、意旨和为此而耗费的心血。

尼采说:“一切作品中,我只爱作者用他的心血写成的书(write  with  blood),你能体会到,心血就是精神。”同样的,对我来讲,无论是学术著作,还是文艺作品,我喜欢的也正如此,

《学术的双峰》所研究的对象是王国维和陈寅恪,从准备、写作到正式出版,历时20余年,正是尼采所说的“心血之作”。

《学术的双峰》最大的特点,或曰给我最大的启示是“读书与写作的和谐”。

我们知道,读书是调查研究,写作更是调查研究。为了写一本好书或一篇好的文章,必须首先要解决好读与写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是人人都处理得很好的,尤其是当下,时风浮躁,写书的人和写出的书不少,但真正有价值、有份量的却不多,原因盖在于不认真读书,不认真调查研究。譬如近几年宁夏出版的几本所谓“研究”地方文化的书籍,东抄西摘不说,而所抄的观点自相矛盾、漏洞百出,暴露出作者在“读”与“写”的关系问题上严重失衡,自己也没有下功夫对这些互相矛盾的观点进行“研究”或“探究”,这是很令人扼腕叹息的事。

但《学术的双峰》不然。首先是,《学术的双峰》的两位主人公——王国维、陈寅恪,他们终生读书,终生写作,视学术为生命,将“读”与“写”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

被学术界誉为“20世纪中国第一学人”,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的王国维,当然首先是个大著述家——生平著述62种,批校的古籍逾200种——郭沫若先生评价他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而且他更是一个大读者、大读书家——他自家的藏书虽只有万余种,但他一生读过的书籍不计其数!他获得书籍的路径有三:一是借助研究单位、学府的力量,大力采购所需图书;二是与民间藏书家交朋友,借助他们的私家秘藏充实自己;三是与中外学人互通有无,进行文献资料的交换。王国维在清华教书时,该校国学院将购书权完全交于他,于是他“四处奔命,购得了难得之经典”(《学术双峰》136页);辛亥革命后,他又与号称“江左藏书三大家”的蒋孟苹、刘翰怡以及英国人哈同相得,他们浩瀚的藏书也全部“听其研究”(同上,137页);而著名学者、也是王国维的好友兼姻亲的罗振玉更是倾其所有,“复出大云书库藏书五十万卷、古器物铭识拓本数千通、古彝器及他古器物千余品”任其观摩……(同上,163页)他终生阅读,读余写书,孜孜不倦。王国维尝言:“……无目的精读,俟有心得,然后自拟题目,亦一法也。大抵学问常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创获。” 可以说,在读书与写作的关系上,王国维处理得最为和谐。

被学术界誉为“学人中的学人”、“教授中的教授”的陈寅恪,一生著述颇丰;他的读书功夫更是了得!早在柏林大学读书期间,就被人称为是“读书的种子”,后来转读多所学校,每到一地,必穷其所藏图书,搜而读之。他一生苦读、巧读、用心读,积累了许多行之有效的读书方法。他还将书分为三类:最低限度的读物、进一步学习的读物、深入研究的读物。这三类书中,他尤其强调第一类,认为这是基础、是必读书。他认为,无论一个人的爱憎好恶如何,基础书是必读的,有些精彩的作品或段落还应该背诵。陈寅恪注重读基础书和“老书”,这是他的诀窍。因为“老书”有“原创性”和“基础性”,而且“老书”往往是一门学科的入门书。读“老书”,推而广之,就是读“原典”。陈寅恪说:“中国真正的原籍经典(原典)也只不过一百多部,其余的书都是在这些书的基础上互为引述参照而已”。除此之外,“不动笔墨不读书”、“不惟书、敢怀疑”以及“只求学问,不受学位”等,都是陈寅恪读书的特立独行处。

陈寅恪一生读了多少书?至今尚无确切数字。但从以下两个例子则可知其大概。一是:1958年,中国“大跃进”,提出了“15年超英赶美”的口号。一代大师郭沫若在此种背景下给北京大学历史系学生写信,提出:“就如我们今天在钢铁生产等方面15年内要超过英国一样,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在不太长的时期内,就在资料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连郭沫若都口出此语,可见陈寅恪读书之多、功力之深和不可比并!另一个例子是:1953——1963年,陈寅恪用10年功夫写出《柳如是别传》80余万言,这是在“目盲体衰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先生口述而助手 黄萱 教授笔录成书。”此为历史著作而非文学创作,“需征引大量经过甄别的历史资料和考信为实的他者的著述,以复原当时当地的文化结构。这方面,陈寅恪典籍之熟、记诵之博,回观20世纪的文史学界,似鲜可并俦者。但凭《柳如是别传》引用书籍达六百多种以上,由此可见一斑。”(同上,205页)

王国维、陈寅恪正确处理读书与写作(著述)的关系的另一个重要表现是他们各自先进的(也是最“原始”的)研究方法。

王国维的研究方法是“二重证据法”,即:文献互证、“地下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互证。特别是后一层证据法,王国维最为重视,他尝说:“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新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证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训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同上,133页)王国维的研究方法和学术实践,对我国20世记学术界产生了深远和有益的影响。

陈寅恪继承并发扬光大了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他在解释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时说:“一曰取地下之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籍互相补证”,“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同上,91页)。这说的是王国维,同时也是陈寅恪的“夫子自道”。

正是由于王国维、陈寅恪正确地处理了读与写的关系,博览群书,重视考证,谨慎著述,才使得他们两位成为了中国20世纪的两座学术高峰!

《学术的双峰》“读与写的和谐”这个特点还体现在本书作者荆竹的身上。

我们在读作者为本书写的“跋”中知道,早在1986年,作者在《读书》杂志上读到了著名学者何新的一篇文章《陈寅恪学术思想散论》,由此引发了他对陈寅恪的兴趣,后来就注意搜集和阅读陈寅恪的著作,并且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与资料卡片……这种准备工作一做就是20多年!20多年来,他读完了他所能搜集到的有关陈寅恪、王国维的文献资料不下百种,约千万字,即便不能说是“巨细靡遗”,却可以说是“所剩无几”。在阅读千万字的基础上,写出了30万字,这个比例,对于搞研究的人来说,应该是合适的。

不但如此,在研究方法上,他也如其研究对象一样,重考证,重比较,重甄别,在“准确、全面、完整”上下功夫,从不搞“瞎子摸象”式的一叶障目、以偏概全。比如,对于王国维之死因,众说纷纭:既有“殉清说”,又有“逼债”说。作者在比较、甄别了各种文献资料之后,遵从了陈寅恪的“为学术献身”说;又比如对“遗折”一事,作者既引用了当时的“殉清”说,又引用了其他资料,最后,经过比较、甄别、考证,认为“遗折”系罗振玉编造,遂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即使对史界似已定论的“罗振玉《殷墟书契》系窃据王国维研究成果”说,作者也根据新的史料和证据一一辩证,非常客观地指出:“王国维青年时期受过罗振玉之帮助是事实,但并不存在王氏为了报答罗氏而将自己的著作献给罗振玉的问题,而罗振玉之学术著作里渗透着王氏之心血倒亦是事实。”还历史本来面貌。(同上,170页)

又比如,对于陈寅恪为什么选择“不古不今之学(中古史)”为研究对象,作者在全面引述了各家观点之后,也一一进行了辩证:“学界一些人可能根据陈寅恪的上述两种说法(指陈寅恪曾对门人说研究上古史“证据少”,研究晚清史,因自己是晚清名臣陈宝琛之孙,“认真做,就要动感情,那样,看问题就不客观了,所以我不能做”的话),遂认为陈氏之所以选择中古史,乃出于资料缺少和动感情两个方面的原因。其实上述两种说法只是一些问题的表面,并非陈氏真正之用意。”那末,陈寅恪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作者认为,要了解陈寅恪的真正内在之原因,必须从他建立的学术体系中考虑。陈寅恪曾指出,中国的文化学术高峰是在宋代,而之前的唐代,民族文化学术空前繁荣,实为魏晋南北朝民族文化大融合之直接结果。中国文化学术至宋才达到成熟阶段。宋以后,中国文化学术又走上了衰败阶段。“故,在陈寅恪看来,只有熟悉了解和认识中古历史与文化,才能更好地把握中国文化学术发展之脉络,才能更全面而深刻地理解全部中国文化学术发展之进程,为后世中国文仑学术之发展提供借鉴。只有站在中古这一文化学术峰巅,才有高远宏大之境界,才能有海纳百川之宽大胸襟,发见华夏民族文化学术的发展之路。这恐怕是陈寅恪选择中古史作为自己的研究路径之真正动因。”(同上书,224----225页)

……

荆竹 先生就是用这种看似“最原始”却是最先进的“实证研究的方法”,通过对王国维、陈寅恪所有著作的深入细致的分析,寻找到了王、陈各自心灵的“起点”和“思想的逻辑”,以显示王、陈“永恒而普遍之精神价值”(《学术的双峰》跋),避免了主观性和因阅读贫乏而带来的可能的隔阂和肤廓与虚妄,超越了一般所谓的“真实”,达到了一种更高程度的、内在的、也是一种历史和哲学的真实。没有对王、陈文本解读的苦功夫、硬功夫,没有一种既入乎其内、又超乎其外的学术功力,是无法透过文本看到王、陈心灵深处隐藏的秘密的。

除了立足王、陈的文本世界, 荆竹 先生还北上、东进、南下,探寻王、陈曾经的生活足迹,获得第一手研究资料,这种类似于“田野作业”的精神,在今天似乎已经不多见。

总而言之,《学术的双峰》所体现出来的这种“读与写的和谐”及严谨的学术态度和学术品格,为当今宁夏文化学术界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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