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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128
书名 本性难移
连载日期 1998.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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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逃难奇遇
小郭来坐,神情很是忧郁,像是有甚么心事。
我不去理会他,自顾自看书。因为上次他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我很关心地问他为甚么,他竟然长叹一声道:"无敌是最寂寞!"
当时我回了他一句地道的北方话:"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把他轰了出去。
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容易自我膨胀,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膨胀,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膨胀。膨胀到了不可控制的阶段,人就进入了疯狂状态──这是一定的规律,凡进入自我膨胀状态的人,都脱不了这个规律。
比起许多不知所云的人来,小郭确然很有自我膨胀的条件,可是能够不膨胀当然最好,所以在他离去的时候,我大声提醒他:"多想想你要找而没有找到的人,他们就全都是你的敌人!"
小郭当时略有所悟──这件事情到现在大约有半年多,这次他又来这一套,我当然懒得理会。
小郭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只是假装看不见。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红绫和温宝裕走了进来。
小郭像是遇到了救星,连忙站了起来,向两人道:"考考你们的想象力!"
红绫和温宝裕都是无事生非的人,立刻接上了榫,齐声道:"放马过来!"
小郭挥着手:"请设想一种方法,可以要找甚么人,就立刻可以找得到。"
我在一旁听得小郭这样说,就知道他这次来,真的是遇上了一些困难,和上次的无病呻吟不同。
找人是小郭郭大侦探的专长,最近几年,甚至于以色列的特工人员,也要寻求小郭的帮助,寻找还活着的纳粹战犯,而且颇有成绩。据我所知,找人的能力,小郭和他建立的联络网,在地球上,绝对在首三名之内。
但即使如此,当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找甚么人立刻可以找得到"。
小郭出了这样的一个题目,只说明他正要找一个甚么人而找不到,所以才异想天开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方法。
我自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只不过是想打破由于上次他自我膨胀所造成的尴尬,可以开始和我说话。
我暗暗冷笑,小郭斜着眼瞄我,我还是假装看不见。
红绫和温宝裕却很认真,温宝裕吸了一口气:"好家伙,难度很高!"
红绫摇了摇头:"没有方法……除非……除非从现在开始,在全世界每一个人体内植入会发射信号的装置,而且每个人所发射的信号不同,而又有一个可以接收所有信号的装置,那么就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在的位置,轨能够一下子把人找出来了!"
温宝裕摇头:"那要先知道要找的人发出的信号是甚么才行,不能算是随便要找一个人就可以找得到。"
红绫点头表示同意,两人又想了一会,才一起道:"没有这样的办法!"
我在这时候才冷冷地道:"当然没有这样的办法,要不然郭大侦探怎么会愁眉不展!"
小郭苦笑:"就知道上次向你发了一句牢骚就会给你说好几年!"
我笑了笑:"其实你若是要找甚么人而找不到的话,也就不会有别人可以找得到了。"
说完之后我又补充:"而且这种用尽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大多数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找不找得到都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小郭大有同感:"说得是,总是有人来委托找人,凡是找不到的那些,都是根本不必去找的!"
我摊了摊手:"好,问题解决了!"
我这句话把小郭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小郭怔了一怔,转向红绫和温宝裕:"说一个故事给你们听听。"
红绫和温宝裕一齐摇头:"若是寻常的故事,我们不想听。"
小郭有些下不了台,我笑道:"郭叔叔说故事,你们胆敢不听!说不定有趣之极!"
两人一起做了一个鬼脸,一副勉为其难的神情,温宝裕道:"首一分钟不好听,我们就拒绝听下去。"
红绫则道:"先别说,且听听故事的背景,是不是能引起我的兴趣。"
小郭也真忍得住,居然并不拂袖而去,由此可知他实在非常想我听他说这个故事。
他向红绫陪笑:"是五十多年之前,中国发生抗日战争时候的事情,不知道卫大小姐是不是有兴趣?"
红绫居然立刻有回答:"好极,最好是书本中没有记载的事情。"
我明白红绫的意思──她需要吸收书本之外的知识。
温宝裕则无可不可,我的视线仍然不离开手上的书。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道:"请把我所说的在脑中迅速构成画面。"
温宝裕大声道:"十秒钟!"
小郭道:"在一列行驶中的火车顶上,挤满了人,那些人要尽量连接在一起,才不会在摇晃中跌下来。"
小郭才说了这一句,我就已经知道是甚么样的情景了。
可是红绫却不明白,她立刻问:"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
我向温宝裕望去,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人为甚么要挤在火车的顶上。温宝裕神情迷惘,摇了摇头,原来他也不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经过战争的动乱。
在战争动乱之中,人群有一种行动,称之为"逃难",用逃来躲避战争带来的祸害。可是逃难本身,根本就是一种灾害。
在逃难的过程之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逃难的人群超额运用,之所以在火车顶上会挤满了人,原因当然是由于火车的车厢中再也挤不下人了。
人挤在火车顶上,火车开动,车顶上的人,不但要忍受强风的吹袭,而且还要忍受火车头所喷出来的浓烟和煤灰,在火车前进的摇晃和震动中,还会随时从火车顶上掉下来,去了生命。
可是为了逃避战争祸害,在战时(我相信小郭提到的是当年日本皇军侵略中国的情形)这种情景却十分普遍,随处可见。
在开始的时候,铁路员工还加以阻止。可是急于逃难的人群,由于对战争的恐惧,已经丧失了理智,非但不领情,而且还群起殴打铁路员工。所以后来也就没有人再多加理会,任由人群爬上火车顶,去完成他们的逃难任务。
(这个故事在很多方面牵涉到人类行为,所以在这里不妨略为分析一下爬火车顶逃难的这种行为。)(人类往往在丧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许多可怕的行为,这些行为不但伤害他人,而且也伤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行为往往非常矛盾,难以解释──应该不会有这种行为发生,可是却偏偏发生了。)(例如逃难本来是为了保命,爬上火车顶,其丧失生命的可能性远在处于战争发生地点之上,可是人群还是奋勇前赴,在那时候又变得完全不怕死了。)(用完全不怕死的行为来达成怕死的目标,这岂非矛盾之极?)同样是在火车顶上,安全的程度也有差别。以在火车顶的中间部份最安全,因为火车顶并不是平面,而是略呈弧形──向两边倾斜,所以在边上,容易掉下去。
而且在火车顶的中间,有山起的部份可以供人抓住,稳住身子,减少掉下去的可能。
当火车的车厢之中再也挤不下,人群开始爬上火车顶的时候,那种争先恐后、吼叫�群暗那樾危�为了争取火车顶中间部份的位置而发挥出来的那种强大的杀伤力,如果用在战场上,足以使任何侵略者丧胆。
身强力壮者占据了火车顶的中间位置之后,后来者当然只好在火车顶的两边。
小郭所说的故事,开始于火车顶上,由于场景十分特别,不如详细说明不容易明白,所以才花了许多唇舌来解释。
经过解释之后,温宝裕和红绫明白了这种特殊的情形,小郭方可以继续他的故事。
小郭说得很详细,当时我听的时候颇不耐烦,但是后来知道详细的叙述在故事以后的发展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不能加以删减,只好照样详细叙述。
当时火车顶上爬满了人,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故事,不过这里只能说其中的一个。
这个故事牵涉到两个人。
两个都是青年男性,年龄都在二十二三岁左右,都是正当年轻力壮,所以其中的一个,就占了火车顶的中间,他立刻紧紧抓住了那个凸出的部份,稳住了身子。
这个青年的名字是陈名富。
另一个青年行动略慢,却不是由于他的身手不够矫捷,而是由于他带了一件行李──那件身外物妨碍了他的行动,使他未能第一时间爬上火车顶,当他努力把行李推上火车顶,人接着爬上来的时候,只能够在车顶的边上栖身。
这个青年的姓名是游救国──这个名字有些特别,一般同类的名字都是叫"振国"、"兴国"甚么的,他却十分直截了当,就叫救国。
这游救国在火车顶的位置恰好在陈名富的旁边。本来他如果紧挨着陈名富的话,会比较安全。可是在他先把行李推上来的时候,行李就被推到了陈名富的身边。
那行李是一只藤做的网篮。
网篮这种器具现在也不多见了,它是一只相当深的篮子,有很结实的挽手,为了防止装在篮中的东西掉出来,有一层绳子结成的网罩在上面,所以这种器具就称之为网篮。
在游救国上来之后,正在考虑只是要把自己和网篮换一个位置的时候,陈名富的一只手已经抓住了网篮的挽手。
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陈名富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所以游救国也立刻抓住了网篮挽手的另一边。这样一来,网篮在两个人的中间,就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而陈名富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相对来说,游救国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所以游救国和陈名富四目交投的时候,游救国向陈名富很感激的点了点头,陈名富也作了"不算甚么"的表示。
在当时那种兵荒马乱的环境下,他们都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愿──萍水相逢,谁知道下一刻会怎样,交换姓名这种平常的行为,在这种情形下毫无意义。
所以一直到事故发生,这两个青年都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先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
火车当然无法准时开出,可终于开动。火车向南驶,第一天开开停停,停下来的原因多数是为了躲日本飞机的空袭──战事已经很接近,在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从北方传来的隆隆炮声。
事故发生在当天晚上,经过一天半夜在火车顶上的旅程,再年轻力壮也会感到疲惫不堪,所以沿途络续有人从火车顶上掉下去。
开始有人掉下去的时候,其余挤在火车顶上的人还会发出惊呼声,到后来所有人都变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没有人再加以注意。
到了午夜时分,火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么也看不见,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发生的,陈名富一直没有弄清楚,只是知道事情发生了而已。
火车在隧道中行驶,发出的声响很是惊人,而且空气在狭窄的隧道中,流动更快,形成了强风,令人耳膜发胀,影响听觉。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在火车驶进了隧道之后不多久,陈名富就听到从火车头的方向传来了可怕的惊呼声。
那种刺耳之极的惊呼声简直如同地狱之门大开,有成千上万的厉鬼一起呼叫着冲了出来一样。
惊呼声在迅速传近,很快就到了陈名富的身边,他听到游救国也发出了惊呼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撞击声,陈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骤雨来,极大的雨点洒向他,浇得他一头一脸,怪异的是"雨点"又腥又热,陈名富一手抓住了网篮的挽手,一手抓住了车顶的凸起部份,虽然"雨点"在他的头脸上流动,令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可是他地无法可施,他只觉得抓住网篮的手上,忽然轻了。
而惊呼声和撞击声一直在向火车尾部传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车在继续前进,大约在几分钟后就驶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几分钟之中,陈名富感到淋在他头脸上的"雨点"在渐渐凝结,他伸出舌头去舔了舔,觉到了一股咸味。那使他知道洒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陈名富感到了一阵反胃,这时候他还是不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只是意识到有许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惨。
这时候他无论怎样想,都无法想象悲惨的程度。等到火车驶出了隧道,当晚月色甚好,陈名富立刻看到还在火车顶上的人几乎毫无例外的都满身鲜血,血已经半凝结,像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涂满了红色的油彩。
而在这样情形下,人的双眼看来格外鲜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动,每一个人看来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还挂着一些血淋淋的残手断脚,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体的甚么部份。就在陈名富眼前的网篮上,甚至于有半个人头,凸出的一只眼睛,在月光下瞪着陈名富,陈名富终于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呕吐的不止是陈名富一个人,还在火车顶上的人都被眼前疯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变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个人开始尖叫之后,人人都发出疯狂的叫喊声,夹杂看毫无意义的语言,有的人甚至于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当然这些人都在火车的疾驶中从火车顶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没有人去理会他们的死活。
陈名富全身僵硬,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在地狱──只有在地狱才会有那种可怕的情形。
后来当陈名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推测发生那样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于甚么原因,出现了一个障碍,而这个障碍在火车驶过的时候,把在火车顶上,一边的人全都扫了下来,从火车头到火车尾,无一幸免。
障碍和人的身体撞击的力量,由于火车行驶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这就是为甚么鲜血四溅、肢体破碎的原因。
当火车终于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原来在火车顶上的人,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陈名富在火车停下之后,好不容易才令自己的一只手松开了火车顶上的凸出物,两另外一只手却因为僵硬而无论如何都无法离开网篮的挽手,所以他是连人带网篮一起从火车顶上滚跌下来的。
在火车顶上发生的惨事,车厢中的人并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满身鲜血从火车顶上下来,才知道有惨事发生。然而所有人也都只不过是默默地望着,绝没有人肯离开车厢提供帮助,甚至于根本没有人问一问发生了甚么事情。
从火车顶上下来的人,显然还没有从极度的惊恐之中定下神来,他们一看地之后,就毫无例外地一面发出惊呼声,一面四散奔走,这是人在极度惊恐之下的反应。
陈名富也同样向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谈到甚么地方去,只是在下意识中,感到要离火车越远越好,彷佛离火车远了,就可以抹去刚才的经历。
当然那只是妄想,陈名富终其一生,也无法在脑海中除去当时那种可怕的景象。
那时候陈名富向前奔,脚高脚低,跌跌撞撞,也不管脚下是不是有路,只是拚命向前。
开始的时候,在他身边还有不少人和他在一起奔跑,渐渐人向四下散开,等到陈名富发现前面有一道河阻住去路时,他视线所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四下静寂无比,陈名富略停了一停,喘了一会,总算放下了网篮,这时候他才想到,网篮的主人,当然也在隧道中发生惨事时离开了火车顶。
想起他和对方曾经如此接近,现在却完全不知道对方的生死下落,他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
他也没有想到要脱衣服,就跳进了河水中,努力洗擦头脸上的血污。
河水很冷,使得陈名富头脑清醒很多,他开始从极度的恐惧之中回过神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在上岸之后,脱去了湿衣服,他倒是真的直到这时候,夜风吹来,令他全身发抖之际,才想到网篮之中可能有衣服,他可以拿来穿看御寒。
于是他扯开了网篮上的网,网下面是几层报纸,拿开报纸之后,下面果然是衣服,而且是质地很好,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穿过的好衣服。
在这里有必要约略介绍一下陈名富这个人。他虽然不是这个故事的第一主角,却也相当重要,所以不可以忽略。
陈名富那年二十一岁,他出身十分贫困,可是和一般贫苦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他非常勤奋好学,由于家里经济情形不好,他上学经常要停课,所以到二十一岁才读到了高中毕业班。
由于品学兼优,在学校很得到校长的启重,也很得到同学的尊敬。他的学校在战事逼近的时候,全体高班同学和校长、老师都决定不在沦陷区当顺民,而集体撤退,并且寻找机会投笔从戎,参加军队,杀敌救国。
陈名富如果一直不离开集体,根本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可是在半路上经过他的家乡,他想起在乡下的父母,而此去前途茫茫,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够有机会再见两位老人家,所以他离开了队伍,去看父母。
人生的遭遇真是绝不可测,往往只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决定,就可以改变人的一生,使人走到一条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路上去。
陈名富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他提出要离开队伍一会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反对,校长更是不允许。如果陈名富不是那样渴望见到父母,少一分坚持,他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时陈名富没有和校长坚持,他采取了私自行动的方法,在几个好同学的掩护下,他故意走在队伍的后面,然后趁校长不觉察,偷偷溜走。
那时候陈名富想:来回四五里路,见了父母说几句话,只不过耽搁半小时左右,加快脚步就可以追上队伍。
却不料他见了父母之后,两位老人家知道儿子要远行,而且可能会从军,大大伤心。陈名富为了安慰父母,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脱身,却从此再也赶不上队伍了。
他只知道队伍曾向南走,所以他也一直向南去。由于他原来是跟着队伍行动的,所以他身上根本没有盘缠,一连几天,挤火车可以不必买票,靠他母亲给的几个鸡蛋和模模充饥,在完全没有学校队伍消息的情形下,他正处于前路茫茫的境地。
他的这种处境对他后来的行动有决定性的作用。
却说当时他在网篮中找到了所需的衣服鞋袜,穿起来都十分合身,在他已不感到寒冷的时候,他的神智更加清醒,所以他决定看看网篮中的全部东西。
而这一个决定的结果,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网篮上层和下层全是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而在中间却有一个油布包,陈名富拿在手中,就觉得相当沉重,解开来一看,包中有两卷圆柱形的物体,用红纸包着。
陈名富一看到那两卷东西,就心头狂跳。他自己虽然贫困,可是没有吃过猪肉,总也看过猪跑,他知道大叠银洋,就使用这种包装方法。
他的手有些发抖,拿起其中一卷,用力一拗,包装的红纸破裂,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月色之下,白花花的银洋,掉在他的脚下。
陈名富要过了好一会,才定了定神,捡起两块银洋来,拈在中指上,轻轻互击,听银洋在撞击之中发出的声响。四周围十分寂静,那种叮叮声听来也就份外悦耳。他又拈了一枚,凑近嘴,在银洋边上用力一吹,然后立刻放在耳边,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营营"声响。
这都是检验银洋真假的方法──陈名富从来也没有自己拥有过一块银洋,这些方法是他在学校帮忙从事庶务工作,有银洋经手的时候学来的。
又过了一会,他才真正定下神来,数了一数,被他拆散了的一卷,总共是一百块银洋,块块都是银洋中最好的"袁大头"──洋钱上铸的是袁世凯的头像。
一卷一百块,两卷就是两百块。
两百块大洋,对于陈名富这个穷小子来说,不论他如何勉力镇定,一颗心还是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而且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两百大洋的真正价值,因为这样的财富,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即使是在梦境中,也未曾出现过。
他用一条毛巾把拆散的银洋包了起来,又拿起了另外一卷,紧紧抱在怀中。
在从发现银洋一直到天亮的那段时间中,他思绪紊乱至于极点,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可是却又甚么都想不成。
一直到朝阳升起,他才十分确切地知道,自己成了这两百大洋的主人!
温宝裕当初只给小郭十秒钟时间来说故事,不过由于小郭的故事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所以听的人听得很入神,也就任由小郭说下去。
等小郭说到这里的时候,温宝裕才插嘴,叫道:"这陈名富十分无耻,怎么就把人家的钱据为己有了!"
红绫则道:"那游救国呢?"
温宝裕停了一声:"游救国当然死了──虽然游救国死了,这陈名富也不应该把财物当成是他自己的!"
小郭望了温宝裕一会:"然则请问温先生,阁下如果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处理?"
二、惊艳
温宝裕想了一会,却也无法回答。
小郭道:"在当时那种情形下,陈名富把洋钱当成是自己的,实在无可厚非。然而事情后来有不同的发展,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名富的人格并非无耻。"
小郭说得十分认真──这时候我也不明白小郭为甚么要为陈名富的人格辩护。
温宝裕和红绫一起催促:"快说以后发生的事情!"
在天亮之后,陈名富首先想到,两百大洋当然是巨大的财富,可是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也可能是祸害,非严密收藏不可,要是被人知道,随时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陈名富对于这笔钱财的态度,经过很多曲折,一开始他抱住了洋钱,想到的只是如何不让别人知道。
在他思索如何收藏洋钱的时候,他又发现在那个油布包中除了两卷洋钱之外,还有一样东西,那东西又扁又平,却还用油布包着,看来十分重要,所以才如此小心保护。
陈名富拿起了它,只觉得很轻,拆开油布一看,原来是一封信。
那信的信封上写着:书呈。
炉振中义兄台启。
游缄。
陈名富吸了一口气,信封并没有封口,他取出了信纸,打开看。从他第一次看这封信起,接下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他不断地在参详信的内容。
信上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只不过信上所说的一些事,由于他既非写信人,又非收信人,所以一时之间不容易明白。当然到后来他完全明白了信的内容。
信全文如下:振中义兄阁下大鉴:天津一别,各分东西,倏忽已逾二十载。忆昔你我共同负笈东洋,同窗九年,情同手足,遂有结拜之举,种种如在眼前,而双鬓已斑,所谓少年子弟江湖老,良堪感叹。
回国之后,首五六年尚有音讯相通,如吾兄婚后不久即得一千金,恰与小儿救国同年。吾兄曾数度来信提及一切,欢乐之情溢于词表,如今想必阖家安康,近十余年来竟然未通音讯,不胜悬念之至。
今小儿救国。因战局影响,必须南下以避战祸,吾兄所处之地,环境特殊,应可不为战火波及,故令小儿晋见吾兄,请多加提点教导,则小弟感同身受,不胜感激。
至于吾兄昔日所言,如有变化,不能实现,可不必认真,只当作戏言可也。
近十余年来未能通讯之理由,一言难尽,小儿亦不知究竟,但盼能有朝一日与吾兄作竟夜促膝之长谈。
东洋风光甚胜,可惜其人狼子野心,毁我大好河山,其令人痛心之极。
弟环境不定,小儿救国务请多加照看,再三、再三。
敬祝大安。
弟道圣百拜。
陈名富一口气看了两遍,这才知道曾经和自己一起在火车顶上的青年叫游救国。
这封信当然是要游救国面交一个叫作卢振中的人,而这个卢振中是游救国父亲的结拜兄长。
小郭在念出这封信的时候,顺手拿过纸和笔,把全封信都写了出来,可知他对这信印象十分深刻,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我早已知道小郭虽然说是"说故事",可是事实上他有一定的目的,他所说的事情,一定是实际上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仅仅是"故事"。
只不过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只是肯定这封信在整件事情中十分重要,所以小郭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小郭在写完了这信之后,又写了一个地址。
地址很详细,不但有城市的名称,而且有这个城市的分区,然后才是街道、门牌号码。
根据我叙述的一贯原则,我不会把这个地址照实写出来,只是件隐隐约约的提示──不为别的,只是故作神秘而已。
这封信中曾提到这个城市的环境很特殊,确然如此。那种特殊的环境,使人以为它不会受到日本军队的攻击,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或许就是游救国的父亲要游救国到那里去的原因。可是两三年之后,日本军队还是占领了这个城市,这是题外话,表过不提。
我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所以一看到这个地址,就知道游救国要去找的那个卢振中,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贵。因为那个住宅区在山上,不是有一定的身份,难以在那个区域内有一所房子。
温宝裕和红绫在催小郭说下去,我却道:"等一等,先把已经知道的数据整理一下,不然事情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复杂,不容易搞清楚。"
温宝裕立刻道:"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
我道:"好,就请你把事情简单化一下。"
事情当然不是很简单,所以温宝裕也要想了一想才说,他道:"我把事情分为人和事两方面来说,先说人。"
他说着,也拿过纸和笔来,道:"和这件事有关系的人是……"
他一面说,一面写,写下的人名是:游救国游道圣(关系:父子)。
陈名富。
卢振中。
他写到这里,顿了一顿,道:"还有一个人,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卢振中的女儿,和游救国同年。"
我点了点头:"很好,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不算很复杂,可是那封信中,却很有些不可解之处,第一,何以游道圣和卢振中这两个结拜兄弟竟然会十多年不通音讯,为何一言难尽?第二,信中所说卢振中"昔日所言",好象很神秘,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游救国去找卢振中除了躲避战争之外,是不是还另有目的?"
我一口气提了三个问题,温宝裕显然没有想到这些,所以一时之间,他答不上来。
温宝裕回答不出,可是却不服气,通:"这些问题重要吗?"
我还没有回答,白素已经道:"我想我可以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白素的推理能力一向很强。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白素往下说。
白素道:"卢振中曾经对游道圣说过一些话,游道圣在信中特别提起,可知说过的话,相当重要。而游道圣却又声明,这些话可以当作"戏言",而游道圣信中又巧妙的提到卢振中的女儿,他又叫儿子去找卢振中……"
白素婉婉转转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她想说些甚么了,而且立刻同意了她的想法。
这时候小郭也点了点头,显然他也已经知道。而红绫和温宝裕却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白素想说明甚么──这也难怪他们,因为白素想到的事情,现在早已不再存在,在年轻人的思考范围之外,所以不容易想到。
温宝裕发急:"究竟是甚么事情?"
白素笑道:"我猜当时,卢振中生了女儿,游道圣生了儿子,卢振中一定曾经提议,双方结为儿女亲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游道圣的儿子!"
白素说得再明白不过,可是红绫和温宝裕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我向他们解释:"这种情形在那时候很普遍──等生了女儿才提亲,已经算是很开明的了,还有"指腹为婚"的哩!"
温宝裕咕哝了几句,忽然跳了起来,双手乱挥,叫道:"大事不好!陈名富这小子要冒名顶替,去娶卢振中的女儿!"
我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只是没有温宝裕那样大惊小怪而已。
温宝裕接着又伸手指着小郭:"老套!老套!你这个故事十分老套,在《三言两拍》之中,有的是这样的故事!"
小郭一翻眼,冷冷地道:"以前有过这样的故事那又怎样!你没有听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多少事情都是重复了又重复,若是说'以史为鉴'就可以避免事情重复发生,人类历史上也不会不断有战争了!所有的战争发生的原因几乎都类同,都愚蠢之极,可是还不是一直在重复发生!"
温宝裕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的话会引出小郭这样的一番长篇大论来,一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小郭又冷笑:"你也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陈名富当时并没有想要冒名顶替!"
温宝裕看出小郭十分认真,他就不敢再说甚么,只是耸了耸肩。我也感到小郭不知道为了甚么在言语之间不止一次表示维护陈名富。
我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动,立刻向白素望去,和白素目光接触,白素向我点了点头。
白素的反应使我知道我想对了。
刚才我突然感到"游救国"这个名字在小郭没有说故事之前,我就有印象──好象是一个小名流,在商场上有点成就之类的人物。这类人物在城市中很多,我之所以会对他有一点印象,是因为他的姓名很特别。
我相信像"游救国"这样的名字,不会有同名同姓的机会。
那么现在这个游救国是不是故事中的游救国呢?
如果是的话,那就大有问题!
因为故事中的游救国早已在那条隧道中死于非命,不可能活到现在。
现在如果还存在游救国这个人的话,那么这个游救国必然是有人假冒的,而最可能假冒游救国的人,当然就是陈名富。
这样的推理过程,我以为完全可以成立。
而且小郭刚才维护陈名富的话也很有问题,我就抓住了他的话,疾声道:"陈名富他当时没有想到要冒名顶替,可是怕后来终于还是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是不是?"
温宝裕见我作出了这样的推断,大是兴奋。小郭并没有否认,却瞪了我一眼:"没有人会知道以后的事情,他当时看了信,所想到的是,原来以为网篮已经成了无主之物,不妨据为己有。现在虽然不知道游道圣的地址,但想来卢振中一定知道。自己就应该把东西送到卢振中那里,再由卢振中转交给游道圣,不但物归原主,而且还可以把游救国已经遭到不幸的消息带给游道圣。"
我立刻问:"这些全是他告诉你的?"
小郭道:"是,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小郭再次维护陈名富,我也不客气,进一步道:"我们现在在说的'他',就是以前的陈名富,现在的游救国,是不是?"
我这样问,等于已经肯定了陈名富冒名顶替的事实。
小郭望了我好一会,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否认,只是道:"以后发生的事情,我会照实说出来。"
温宝裕低声道:"所谓'照实说出来',也还是变成了游救国的陈名富所说的!"
小郭有些恼怒,可是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他停了一声:"你们无非是想证明陈名富的人格有问题!"
温宝裕见小郭搭了腔,得其所哉,立刻道:"如果冒名顶替是事实,轨证明它的人格确实有问题。"
小郭重重顿足:"先把事情听完了再下判断,好不好?"
我注意到他已经把"故事"改成了"事情",由此可知,他所说的一切,确然就是现在的商场小名人游救国(陈名富)的真实经历。
这就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一个人冒认了他人的身份、姓名来生活,实在很难想象过的是一种甚么样的日子──光是担惊受怕,怕被人识穿,几十年下来只怕也会神经错乱了!
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戏剧性的例子,所以很值得留意。
这时候白素道:"小郭,我相信你的判断。"
小郭霍然起立,同自素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谢。
白素又道:"我也相信陈名富在看了信之后,真的只想到物归原主。"
我望向她:"何所据而云然?"
白素道:"我们可以从信中,推测到卢振中曾有要结儿女亲家的提议,可是我相信陈名富无法推测到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冒名顶替的动机。"
我想了一想,觉得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温宝裕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则陈名富后来终于冒认了游救国的身份,必然另有曲折,很值得听下去。
小郭也感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激动,所以他吁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和他接触已有相当时日,可以说深知他的为人,在整件事情中,他确然有不是之处,可是并非不能原谅。"
在知道了故事是事实之后,大家兴趣更浓,都等着小郭再往下说。
却说陈名富当时有了这样的决定,他就继续南下,可以证明他当时并没有冒认游救国的念头,是他根本无法知道卢振中会不知道游救国的模样,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见到了卢振中之后会发生那些事情。
他走走停停,越向南去,离战火越远。而且身边有了钱,行程自然方便很多──他认为自己的行动很纯真,是为了帮助游道圣获知儿子不幸的消息,所以心安理得地合理花费,在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只不过用掉了四五块银洋而已。
他到了地址上的那个城市,语言完全不通在进入省境时就已经使他狼狈不堪,这时候反倒渐渐适应了。
可是在上了山路,找到了那斯花园洋房的时候,为了说明自己的来意,和应门的男仆还是纠缠了十来分钟而不得要领。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好取出那封信来,指看信封上"卢振中"的名字。
那男仆看到了信封上的名字才连连点头,一伸手就把信接了过去,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铁门外等着。
陈名富曾经两次向那男仆自报姓名,可是对方根本听不懂他江苏省北部的语言,当然他的来意如此复杂,他虽然简单地说了,也完全等于白说。
他在铁门外大约等了十五分钟左右,那是相当长的等待时间,何况在铁门内还有两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这滋味很不好受。陈名富不是没有考虑过转身就走,把所有钱财据为己有,免得好心做好事,还要被人冷落。
不过他还是勉力忍耐,一直等在铁门外。
好不容易,才看到房子里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奔了出来,奔在前面的那个,穿著长衫,看来很有身份,后面的那个就是那男仆。
那穿长衫的中年人,一面奔一面叫:"游大少,老爷有请!"
他叫得虽然声音响亮,可是陈名富却完全不知道他在叫些甚么,陈名富心中想,这南方语言真是难懂。
等到中年人急急忙忙打开铁门,他的身体语言陈名富反倒容易明白,而且这时候他也至少听明白了一个"请"字,他知道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屋主人正请他进去。
由于他没有听懂中年人对他的称呼,所以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人家把他当成了是游救国。
陈名富在那中年人极有礼貌的邀请下走进去,那男仆也改变了态度,便把陈名富手中的网篮接了过去。
陈名富心想,这屋主人卢振中和写信的游道圣果然是情同手足,凭一封信,对方就如此热情招待。
进了屋子,陈名富只感到有点头晕,因为屋子中的陈设和排场,他都见所未见,光是男女仆人就有七八个之多,一律向他行礼,叫"游大少"──他还是听不懂,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只知道是表示恭敬而已。
那中年人并不请陈名富在客厅就坐,而是把他带上了楼梯。到了楼上,更有很多穿戴华丽的妇女,有的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在说话,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分明是在议论他。有的过来和他打招呼,陈名富虽然听不懂她们说些甚么,也很有礼貌,大方的向她们一一行礼,而且可以感到她们的反应都十分好。
接着从一扇房门中又走出一个相当富态、大约五十出头的妇女来,那妇女一出来,所有其它妇女都静了下来,一起称呼:"太太!"
这一下称呼,陈名富倒是听懂了,那使他知道这位妇女是屋子的女主人,当然也就是卢振中夫人。
所以他也立刻明了一声:"卢伯母!"
卢夫人极之热情,听得陈名富叫她,不但满脸笑容,而且双手一起抓住了陈名富的手,相当大幅度的摇动,接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说了一番话。
那一番话当时陈名富一个字都没有听懂,是后来才渐渐了解到的。当时卢夫人一面摇着陈名富的手,一面拉着陈名富向房间走,一面叽叽呱呱地几乎没有间断地说话。
她说话的语气听来很夸张,也充满了高兴,她说的是:"好��!你终于来了,你还叫我伯母?阿鹊她爸爸早几天听上面来的人说你会来,高兴得人立刻有了精神,马上吩咐准备办喜事,我看你和阿鹊的喜事冲一冲,阿鹊她爸爸的病就立刻会好了!"
陈名富完全听不懂,只当是普通的欢迎词,只好连连点头。
而这时候他已经被拉着进了房间,一看清楚房间中的情形,他就不禁怔了一怔。
房间很大,正中是一张大床,床上半躺着一个老人,那老人的脸容十分可怕,肥肿难分,可是双颊却又很红,一手拿看那封信,信纸和手在一起发抖,他的另一只手,想抬起来向陈名富招手,可是却由于剧烈地发颤,而变得很滑稽地在打圈子。
在床前,有三个穿著白衣服的护士,还有两个穿长衫的人,可以推测是中医,还有两个穿西装的,应该是西医。
陈名富能够很快的看出那四个人的身份,是由于他一眼就可以肯定床上的那个老人,已经重病到了死亡边缘,顺理成章,围在垂死病人旁边的当然是医生。
根据他的常识,他甚至于可以知道,老人的脸上发红,是由于心情极度亢奋所形成。这种出现在重病病人身上的现象,有一个专门名词,叫作:迥光返照!是病人快要接近死亡的一种征象!
陈名富当然也可以知道床上的老人就是卢振中。
他绝没有想到卢振中会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病人,所以一时之间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这时候床上的老人,向他望来,目光居然还有焦点,可以集中在他的脸上,而且立刻在他浮肿的脸上现出笑容来──虽然那种情景绝不赏心悦目,可是也可以看出,老人的笑容发自内心,是由衷地感到高兴,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老人还开口说话,声音虽然微弱,可是能听得到,而且他一开口,说的是官话,陈名富能够听得懂。
老人(当然就是卢振中)道:"你终于来了!前几天有人下来,说你爸爸要你来找我,本来我病得朝不保夕,听到了这个消息,我说甚么也要撑到亲眼看到你和阿鹊成亲,你爸爸和我,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啊!"
直到听了这番话,陈名富才知道事情远较自己想象的复杂,那封信中所说的事情,原来和游救国的婚姻有关。
这时候陈名富也知道对方把自己当成了游救国,所以他想加以说明。
他道:"我,我……"
他说了两个"我"字,卢夫人已经把他的手交到了卢振中的手中。重病中的卢振中手上一点气力都没有,可是他握住陈名富手的神情就像是临死的人遇到了救星一样。他不让陈名富说下去,自顾自道:"你爸爸在信上胡说八道!当年我知道你爸爸有了你,我又有了阿鹊,这段亲上加亲的姻缘根本就是天作之合,怎么可以当成戏言!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了甚么原因,一直无法和你爸爸联络,多少人来向阿鹊提亲,都给我推掉了,这姻缘既然是老天的安排,你就一定会出现,果不其然!哈哈!哈哈!"
他一口气说了那样多的话,还要扬声大笑,突然之间气接不上来,双眼反白,眼看就要断气。
在床边的人,有的叫,有的推,有的揉,卢振中总算又回过气来,又道:"你们别担心,我还死不了!没有看到阿鹊和救国成婚,我会死不瞑目!"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陈名富觉得自己非把话说清楚不可,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卢振中已经叫道:"阿鹊,你在哪里!"
接着陈名富就听到了一个悦耳之极的女声:"阿爹,我在。"
站在床一边的几个人让开,陈名富一抬头,�x那之间就如同有几百股闪电一起击中了他。闪电来自一个美丽少女的双眼,陈名富和那少女的眼光一接触,视线就再也离不开那少女秀丽的脸庞。
那少女清秀亮丽,口角微抬,似笑非笑,有三分娇羞、三分矜持,明艳照人,并不畏惧他的眼光,反而在她的眼中流露出无数难以确实,可是又可以有深深感受的信息。
陈名富整个人都变成呆在那里──这种反应,当年王实甫先生的形容是:"这般可喜娘曾罕见"和"灵魂儿飞上了半边天"!至今为止,千余年来,还没有更好的形容。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有甚么人说了一些甚么话,陈名富完全不知道。他像是腾云驾雾,轻飘飘地,喉咙里可能还发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他只感到少女动人的秀容在渐渐接近,鼻端也飘来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总之在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情形下,卢振中和卢夫人已经合力将它的手和那少女的手放在一起。陈名富的手一碰到了少女的手,那种理柔软绵滑润如丝的感觉迅速从他的手中传遍全身,他在心中大叫:"握紧它!就算有人要把我的手砍下来,还是要握紧它!"
他在那样想的时候,自然而然手指用力,那少女并没有缩手。
三、冒充
少女非但没有缩手,而且还恰到好处地回握,两人的手紧贴,陈名富感到有一股力量在身体中产生,这股力量可以使他有胆量去做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也无法知道自己这时候脸上的神情如何,只是在那少女的眼波流转之中,像是清清楚楚听到少女在娇嗔:君失态了!
陈名富立刻聆教,松开了手,又硬生生把视线从少女的俏脸上转了开去,在他视线移开的一�x那,他还看到少女现出动人的俏皮神情,像是在说他:"孺子可教!"
陈名富只感到一股甜情蜜意把他浸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总算使他恢复了听觉,卢振中正在说话,说得很快,他看到卢振中已经坐了起来,神情比刚才好了许多。
卢振中说了很多才停了下来,等候陈名富回答,陈名富却完全没有听懂卢振中刚才所说的话。他只好照实道:"对不起,我听不懂南方话。"
卢振中现出了奇怪之极的神情,甚至提高了声音:"南方话?我刚才说的是日语!你不会说日语?道圣没有教你日文?"
当陈名富听到卢振中问他"你不会说日语"时,他手心已经在冒汗,他望向正盯着自己、一脸惊讶之色的卢振中,想到要假冒另外一个人,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不如趁早坦白,说自己并不是他们在等待的游救国。
可是陈名富转念一想,如果把事实真相说出来,卢振中这位垂死老人一定失望、伤心之极,真正会死不瞑目,自己不应该让老人家临死还要承受如此深切的痛苦,所以不能够把事实说出来!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中另外有一把声音在冷笑:别自欺欺人了!你说为了不想老人家失望才继续冒充游救国,这种话你骗鬼,鬼也不会相信!你想一直冒充游救国,是为了眼前的美少女!是为了她!是为了她可以成为你的妻子!
陈名富自然而然又向那少女望去,少女同样也有诧异的神情,修眉的肩尖微微向上挑,看来又另有一番风韵。
如果卢振中不是接着又问了一句"道圣没有教你日文"的话,陈名富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有了这一问,他就顺着卢振中的口气回答道:"没有,他……家父没有教我日文。"
陈名富在回答中,犹豫了十分之一秒,说出了"家父"这两个字来、说明他的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充游救国到底了!
卢振中很奇怪,追问:"为甚么?为甚么他不教你日文?"
这时候陈名富不但手心冒汗,连背脊上也开始冒汗,他实在回答不上来,只好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为甚么!"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他心中直叫:完了!完了!他眼前也一阵发黑。
却不料卢振中在听了他的话之后,神情大是感慨,居然有气力扬手在枕头上拍了一下,道:"高人!高人!道圣真是高人,行事犹如天马行空,非常人所能预测,往往含有深意,也不是常人所能了解!像我和他离别之后一直有书信来往,忽然之间他音讯全无,神秘莫测之极,还好我深知他的为人,现在果然他把一位乘龙快婿送到了我面前!"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望向少女,脸有得色:"阿鹊,阿爹没有骗你吧!你看看救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既然是游道圣的儿子,人品自然一等一,你能有这样的丈夫……"
卢振中语还没有说完,少女就娇嗔轻轻顿足:"阿爹,我甚么时候说你骗过我!"
陈名富听了如饮醇缪,心想南方少女果然成熟,绝无忸怩作态,自然大方,真是可爱之极!
卢振中显然高兴之极,呵呵笑着,又对陈名当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陈名富由衷地道:"只有'天仙化人'这四个字方可以形容!"
卢振中笑得更欢:"只是从小被我宠坏了,脾气不好。"
陈名富自然而然编谎,谎话出口,流利无比:"家父说过,是卢伯伯的千金,人品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
他套着卢振中的话来称赞,卢振中更是乐不可支。那少女也满心喜欢,泛起笑容,如奇花初放,陈名富如沐春风,想说些甚么可是又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反而那少女口角含笑,先对他道:"我叫喜鹊──卢喜鹊。"
陈名富刚才听卢夫人和卢振中叫女儿,"阿鹊"两字,在他听来就像是"阿角",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卢家千金的芳名如此别致,叫作卢喜鹊!
他立刻回答道:"我叫……"
他在说了两个字之后,略顿了一顿,很自然地道:"救国──游救国。"
他这一自认是游救国,就再也不能转圜,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了陈名富这个人,原来的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
小郭把"故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把陈名富冒充游救国的经过,说得十分详细。在事先他又有"设身处地谁都会这样子"的说法,目的很明显,都是为了证明陈名富的人格并非卑鄙。
可是当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的时候,我首先大摇其头。因为小郭所说陈名富决定冒充游救国的经过,并不能证明他的人格没有问题。就算他和卢喜鹊一见钟情,卢喜鹊也真的喜欢他,他也不应该冒充他人,而应该把一切说清楚。
如果卢喜鹊爱他,他们一样可以成为夫妻。
白素显然知道我的想法,她向我望了一眼:"若是那位卢喜鹊小姐从此得到了美满的婚姻,卢振中老人又带着喜乐离开人世,那么陈名富冒充他人的行为,似乎……似乎……"
白素看来也很难下结论,她向小郭望去。
小郭知道白素的意思,立刻道:"他们夫妻,恩爱无比,数十年如一日。游救国(陈名富)还健在,卢喜鹊在两年前安然去世,并无子女。"
小郭的几句话,就概括了卢喜鹊在婚后的一生,当然总体来说,卢喜鹊在遇到了陈名富之后,生活十分美满幸福。如果没有陈名富的出现,她未必能有这样的生活。然而是不是就此可以说陈名富冒认他人的行为没有错呢?
这件事情连我和白素都很难下断论,温宝裕和红绫当然更加说不出甚么结论来。
我始终认为陈名富的行为有不当之处,所以冷冷地道:"我就不相信一个人冒充别人生活,会活得安乐、开心!就算游救国死了,不来找他算帐,还有别的人会来拆穿它的把戏。要是游道圣忽然来看看儿子,他怎么办?"
小郭道:"陈名富想过这个问题。"
陈名富当时铁了心,冒充了游救国,卢振中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催着办喜事。
有钱好办事,喜事在三天之后举行,热闹非凡,卢振中居然奇迹地多活了半年,才在充满喜悦中去世。
而陈名富在这半年中,日子过得知梦如幻,简直无法在心理上和现实联系起来。
他娶得了如花美眷,新婚生活,甜蜜得无法形容。而且他很快就发现妻子不但美丽温顺,而且学养惊人,精通日文、英文、法文,是当时城市中唯一一家大学的高材生。
而卢振中则继承父业,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底子很厚实的银号的东主。在虞振中去世之后,陈名富和卢喜鹊就顺理成章成为银号的主人。
陈名富虽然顶着他人的名字,可是他很上进,不但努力工作,而且努力学习,一年之后他就可以用英语和洋人沟通,而且他的工作才能也在管理银号上得到了发挥。
他对银号最大的贡献是在战争演变到了成为世界大战之前,就把银号的资金,转移到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到日军攻陷这个城市之后,银号没有任何损失。
而在战后,他又把银号发展成为银行,而他,游救国(陈名富)也一直是这家银行的董事长。
他不但爱妻子,也对岳母孝顺,而且对岳家的所有人都照顾备至,以致整个家族都对他十分尊敬,就算真的游救国,只怕也不能做得更好!
小郭又一次在叙述中维护陈名富,我冷笑一声:"刚才我的问题是;难道他不怕游道圣突然出现?你扯得太远了!"
小郭吸了一口气,他看出了我的不满意,道:"你总要让我把事情一件一件说清楚。"
我冷笑:"你只说这个冒牌货的好处,叫人听了感到古怪。"
小郭没有和我争辩,他道:"陈名富在冒充了游救国之后,第一个想到的问题是游道圣可能出现。对这个问题他很快就想好了应付的办法。"
我扬了扬眉:"他倒是真不简单,以找看来这个问题最棘手,他用甚么方法来应付?"
小郭道:"陈名富的办法是,如果游道圣出现,他就立刻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请求游道圣和卢喜鹊的原谅。他相信卢喜鹊喜欢的是他这个人的本身,与他叫甚么名字无关,而且卢喜鹊已经很快的对他从喜欢变成了深爱,所以卢喜鹊这方面没有问题。游道圣方面,他的方法是向游道圣叩头,拜游道圣为义父,保证代替已死的游救国侍奉游道圣,使游道圣在失去了亲生儿子之后,可以得回义子,他相信游道圣也会接受──虽然游道圣根本没有出现过。"
我听了只觉得浑身不舒服,连声道:"无耻!无耻!"
小郭看到我的反应,竟至于涨红了脸,大声道:"怎么会无耻?"
我冷笑:"为了保全冒充的身份,就肯认人做父亲,不是无耻,莫非高贵?"
小郭还是很生气,可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甚么来。
小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神情十分恼怒。
我和小郭相交超过三十年,认识他还在认识白素以前,虽然有时候我们也会意见不合,可是却从来也未曾出现过眼前这样的情形,我可以肯定小郭如此维护陈名富,必有重大的理由。而我在没有弄清楚这个理由之前,就不断肯定陈名富无耻,实在很不应该,不是对朋友之道。
然而虽然我明白自己很有不是之处,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口才好。
我们都不出声,气氛变得很僵。白素在这时候打破了僵局,她道:"陈名富的方法很合情合理,我也相信游道圣如果出现,一定会接受陈名富成为他的义子。找更相信陈名富心中其实盼望游道圣出现,因为游道圣如果出现,他就可以坦白一切,从此心中不再有秘密──人心中如果有巨大的秘密,就绝对不会真正快乐,心理负担会越来越重,终于会崩溃。"
小郭在向白素大鼓其掌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我一眼。
小郭接下来又说了至少三分钟恭维白素的话,不必覆述了。我知道小郭不能直接骂我,他称赞白素有见地,就等于间接在骂我没有认识了。
然后小郭又道:"事实上,游道圣虽然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可是在结婚十周年的那天,陈名富已经把一切事情都向卢喜鹊坦白,卢喜鹊虽然感到意外,可是立刻原谅了陈名富,而且替陈名富保守这个秘密。在她临死的时候,她还特地对陈名富说,她一生愉快幸福之极,一大半是由于她嫁了一个好丈夫!"
这一点倒很出乎意料之外,我停了一声,没有说甚么。
白素却问:"陈名富的父母呢?还有陈名富如果对自己的行为有信心,他应该主动去寻找游道圣!"
小郭激动得高举双手:"他就是委托我去找游道圣,我才认识他们夫妻的!"
这又出乎意料之外──当白素提出陈名富会去主动找游道圣时,我认为绝无此可能,却不料陈名富真的有这种行动。
我"嗯"了一声,随口问:"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小郭大声道:"二十五年之前,我的侦探事务所才成立不久之后的事情!"
我听了,心中很不是味道,也提高了声音:"原来如此,你居然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真好!真好!"
小郭又涨红了脸:"开始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委托人,我没有必要向你提起。后来他们两夫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们,并且要求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们既然答应了,当然就应该遵守诺言。"
他这样说,更令得我气恼,我认为我和小郭这样的交情,应该是到了无话不可说的地步了,却原来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的心口像是被甚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时之间几乎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当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素在这时候问:"你说'我们',除了你,还有……"
小郭吸了一口气:"还有我的妻子。"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我相信游救国夫妇由于心中有这个秘密,承受了很大的压力,需要抒解,又在长期交往之后,感到我们夫妻可以保守秘密,所以才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这也是他们认了我妻子为干女儿之后的事情。"
我越听越不是味道,一开口,语气自然极坏:"原来这陈名富很有认干亲的瘾头,他自己想认游道圣做干爸爸,又收了尊夫人做干女儿!"
一听了小郭刚才的话,当然可以明白何以在叙述的经过中,小郭处处维护陈名富了。
我说的那两句话,虽然没有任何骂人话在内,可是鄙视和不以为然之意,却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红绫就立刻道:"爸,别那么说,我也是秀珍干妈的干女儿。"
我没有说甚么,只是冷笑几声。
如果说刚才曾经一度气氛很僵,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几乎翻脸的地步了。白素又想调和一下,可是她还没有开口,小郭满脸怒容,霍然起立,伸手指看我,大声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向你说起过和游救国夫妇的交往,所以不高兴。可是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甚么样的人!"
这家伙我看是吃错了甚么药了,竟然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来!白素不但连连向我打眼色,而且来到了我的身边,可是仍然不能阻止我勃然大怒。
我喝问:"我是甚么样的人?"
小郭应声回答:"你对任何事情都要追究,不论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也不理会别人是不是想保守秘密。事情给你知道了,就他妈的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立刻回敬:"你全说对了!奇怪的是现在你他妈的为甚么又把这种陈年臭事拿来告诉我这样的人!"
白素也罕有的提高了声音:"两位,有孩子在!"
红绫伸了伸舌头:"不要紧,他妈的──不算是粗话。"
温宝裕接着道:"就算是他奶奶的,也还不算是粗话。"
他们这样说,当然是想大家轻松些,会发笑,可是由于冲突相当严重,所以不起作用。
在我的质问下,小郭双拳紧握,突然之间神情变得沮丧之极,声音干涩,道:"谁叫我有事情要求人!"
说了之后,他转身向门口就走。一看到他的这种情形,我就知道他真的有十分严重的事情需要帮助。而他来到,并不爽快把事情说出来,显然是早就知道我听了他和陈名富的交往一直没有告诉我,会使我不高兴,所以才曲曲折折的"说故事",谁知道结果还是不免如此!
而若非他需要求助的事情十分严重,他也不会如此委曲。
我不知道他有事情要求助,还可以登发脾气。知道了他需要帮助,再发脾气,就不是人了。
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在小郭还没有伸手去开门的时候,我就很诚恳地道:"小郭,你不要走,是我不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小器,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说看,红绫已经一跃而起,在小郭的身后将他一把抱住,提了起来,在我面前把他放下。小郭苦笑:"你们父女二人,也太霸道了。"
我也苦笑,同他鞠躬:"如果我霸道,怎么曾向你鞠躬道歉!"
小郭也向我一鞠躬:"是我不好,先说粗话!"
他说着,还向红绫和温宝裕瞪了一眼,两个小家伙做了一个鬼脸。
气氛总算好转,小郭走了定神,准备开口,厨房那边忽然传来了老蔡的喧哗鬼叫,一时之间也听不清楚他在叫些甚么。当叫声从厨房迅速向客厅移来的时候,更是震耳欲聋。
老蔡撒手撒脚走了出来,看到了我们,一面拍手,一面顿足,叫嚷道:"真是见鬼了!这水龙头这几天也不知道发甚么神经,要不就是出来的水比老太婆……"
不等他说完,我和白素已经齐声大喝:"老蔡!"
老蔡两手一摊,大声道:"现在索性没有水了,叫我怎么淘米煮饭?"
白素笑了一下:"那就不要煮了,我们出去吃,你要是不想去,我们替你带吃的回来。"
老蔡不以为然:"这没有自来水,日子就难过!"
白素道:"报上有登,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些问题,暂时不能供水,所以才会如此。这蓄水湖本来负责供应全城六成的食水,现在全城供水都紧张无比,我们只好忍耐一下。"
白素真有耐性,详细解释给老蔡听,老蔡还想纠缠不清,我大声道:"老蔡日我们有要紧的话说,你别打岔!"
老蔡还是十分不满,不过总算走了开去。
小郭这才道:"游救国夫妇没有儿女,而我们又没有父母,所以交往久了,感情和一般朋友不同,这才认了干亲的。"
刚才我曾出言讽刺,这时候自然不敢再说甚么了。
我很想问小郭究竟有甚么事情要求助,可是白素施眼色叫我不要开口。
小郭顿了一顿,继续往下说。
原来陈名富冒充了游救国之后不多久,就想联络自己的父母,可是那时候战火连天,完全无法获得家乡的消息。不多久这个环境特殊的城市也被日本军队占领,更加无法有任何行动。
等到战争结束,陈名富由于把资金转移得好,所以银号很快就恢复元气。
陈名富先开始寻找他的父母,然而得到的结果,十分悲惨,他的家乡经过日本兵的蹂躏之后,十室九空,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完全没有了消息。
陈名富派出去的人,拍回来的照片,根本看不到一所完整的房舍,不但父母不知下落,连稍为有一点关连的人都找不到了。
陈名富又企图和当年学校的师长和同学联络,也同样没有结果。只知道全体师生的确全都投入了抵抗敌人的战斗,而结果可能同样悲惨。
陈名富那时候还没有向妻子卢喜鹊坦白他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以这一切都在偷偷进行。他曾从卢振中的遗物中找到以前游道圣写来的信,有一封附有地址,是河北唐山。
陈名富也派人到唐山去过,可是根本没有那个地址。也没有人知道有游道圣这个人。
等到陈名富向妻子说出了自己冒充他人的秘密之后,寻找的规模更大,可是也没有结果。
后来,他们找到了小郭,把寻人的任务交给小郭,等到他们和小郭夫妇的关系发展到很亲密的时候,小郭当然倾全力想把人找出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找到人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渐渐地变成了完全没有可能。
小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摊了摊手。
我们虽然已经听小郭说了全部故事,可是仍然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更不知道他要向我们求助甚么。如果说他想我们帮他寻人,那么老实说,他自己找人的本领远在我们之上!
由此可知他一定另外有事,所以我们都等他说下去。
小郭搓着手:"最近在游救国──陈名富……那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无法帮他解决,所以来向你们求助……"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你一定会寻根究底,所以才先把有关游救国──陈名富的一切告诉你,当然他是同意的。虽然我认为现在发生的事,和以前的事没有关系。"
我们四人齐声问:"最近发生了甚么事情?"
小郭的神情很犹豫,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笑道:"吵架也吵过了,还有甚么不好说的!"
小郭苦笑:"是事情本身很难说明──近来,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我习惯称他游救国,事实上那么多年来,他也习惯自己是游救国而不是陈名富……"
他还想解释下去,包括白素在内,我们一起叫道:"废话少说!"
小部吸了一口气,又顿了一顿,这才通:"最近一个月来,游救国老是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
小郭神情严肃,说得十分认真,可是我们一听,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郑而重之地说了半天,结果却原来是那么一回事,小郭的样子越是认真,就越是好笑。
四人之中又以红绫的笑声最大,简直可以把整间屋子中所有玻璃震碎。
小部也在笑,不过却是苦笑。
就在各人的笑声之中,我隐约听到了门铃声──它可能已经响了很久,为笑声所掩盖,所以听不见。
我一面笑,一面道:"有人来了。"
红绫跳了起来,过去开门,笑着道:"看啊!就是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来了!"
她打开门,也没有看清楚门外是谁,就冲着门口做了一个鬼脸,倒把门外的那个人吓了一跳。
我向门外望去,看到在门口连退了三步的那人,是青年警官张泰丰。这张泰丰近来连连升级,已经代替了黄堂的位置。
我也觉得张泰丰很能干,对他颇有好感。这时候张泰丰看见扮鬼脸的是红绫,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我第一眼就留意到张泰丰的神情十分凝重,笑了之后,仍然是如临大敌。
红绫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进来。看张泰丰的神情,就知道他不是顺便来看望我们,一定是有事情而来。果然他才一进来,就直来到我的面前。
四、见鬼
张泰丰还没有站定,就急不及待地道:"卫先生,有一件事,非常需要你的意见。"
我还没有问是甚么事情,在一旁的小郭已经大声喝道:"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
张泰丰愕然:"我哪里无礼了?"
小郭十分焦躁,厉声道:"我们正有事情在商量,你一进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断我们的话题,这还不算无礼?"
小郭刚才说有一只鬼跟着游救国,令得我们大笑,他可龙憋了一肚子气,这时候就全出在张泰丰身上了。
我故意不出声,看张泰丰如何反应。张泰丰怔了一怔,立刻向小郭行敬礼,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留意。"
小郭气犹未消,一挥手,道:"走开!到一边凉快去。"
小郭的态度恶劣至于极点,张泰丰苦笑,并不生气,还放软了语气,和小郭商量:"我需要听卫先生意见的事情,和几百万人的生活有关,早解决一刻好一刻!能不能让我先说?"
同样的话,如果出自温宝裕之口,我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以找对张泰丰的认识,我知道他绝非说话夸张的人。那么如他所说,几百万人生活受影响,就是很严重的大事情。
我向小郭望去,小郭神情不屑,冷笑道:"有没有那样严重!"
张泰丰急急道:"严重之极,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已经有些地区断了食水供应,如果再不做决定,全城都要断水了!"
从张泰丰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听到的人全部愕然。白素扬了扬眉,我知道她和我一样,立刻想到了刚才老蔡的投诉。
事实上食水供应的不正常,已经持续了很久,民众怨声载道,而有关方面一直没有详细的解释,只说是最大的蓄水湖出了一些问题,全城供水要由其它的蓄水湖负责。现在听张泰丰这样说,其它的蓄水湖可能已经没有存水,所以才出现了断水的情形。
这一点很容易明白,可是令人不解的是,断水和警方有甚么关系呢?看来其中很有文章。
温宝裕首先问道:"你调到水务局去工作了?"
张泰丰苦笑:"温先生,我没有时间和你开玩笑,事情很严重,卫先生,请你听我说………"
我再向小郭望去,小郭虽然不愿意,可是也没有出声,显然他也感到事情大有古怪,而且有关民生,只好让他先说。
张泰丰略停了一停,小郭才道:"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
张泰丰连连点头:"在三十二天之前,午夜时分,大蓄水湖的管理人员,发现在最大的聚水道口,有人放置了大量不知名物体,那时候正是连场豪雨之后,聚水道中的水像万马奔腾一样……"
小郭喝道:"不必使用形容词了!"
张泰丰道:"我只是想说明,当时的情形是管理人员虽然发现了这种情况,可是无法制止。"
我也感到张泰丰叙事的能力颇差,因为他说了不算少,可是没有说到事情的中心,中心是放到蓄水湖中去的是甚么东西。我想追问,可是却被白素阻止。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不让我问,是怕我越问,张泰丰就越说不清楚。
我忍住了不出声,张泰丰继续道:"不知道是甚么人用了甚么方法把那些东西放在聚水道下面的,看来是想运用聚水道中冲下来的水,去冲刷那些东西……"
他说到这里,我勉强还可以忍得住,红绫却忍不住了,她大声道:"说了半天,那些东西究竟是甚么东西?"
温宝裕大力鼓掌,显然那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张泰丰摊了摊手,神情苦涩:"就是不知道那些东西是甚么东西!"
白素叹了一口气:"让他说,别打断了他的话头!"
红绫张大了口,看来她要很努力,才能不再出声。
张泰丰这才说下去:"根据四个当时看到那种特异情形的管理人员的口供──经过反复隔离盘问,他们四人的口供完全一致,没有使人不相信的理由。"
张泰丰他非要慢慢说,我们再心急地无可奈何。
张泰丰也看出我们的神情很不耐烦,他苦笑道:"由于事情真的十分特别,卫先生如果肯移驾到大蓄水湖去,在现场由那四个管理人员解说,就容易明白得多。"
我拒绝:"我想我的理解力还可以,你只要不再兜圈子,说得爽快些,我们这里几个人都可以明白。"
张泰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比着手势:"我们常常在码头上看到货物起卸,用一张很大的网,把货物放在网中,用起重机吊来吊去……"
他说到这里,我们都不禁面面相觑,因为要他爽快些说,他竟然越扯越远了!
张泰丰一面说,一面还连连打手势,要我们别打断他的话头。
他继续道:"这种网,容量很大,可以放下几十个一公尺见方的大箱子,情形就是有人把这样的一个大网,网中有几十个箱子,放到了聚水道的下面。"
他越说神情越是紧张,我道:"那有甚么大不了!只要有一辆起重卡车,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白素道:"我看问题是在于那几十个箱子里而是甚么东西!"
张泰丰连声道:"是!是!这才重要。"
我没好气:"那么究竟是甚么东西?"
这个问题我已经提出过好多次了,张泰丰如果能掌握重点,一开始就应该说出是甚么东西。
可是直到这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然还是:"不知道,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我和小郭有点忍无可忍,白素向我们挥手,问张泰丰:"是取起了那些箱子,打开之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可是不知道是甚么?"
张泰丰摇头:"不是。情形是那些箱子不知道是用甚么材料做的,竟然会在水流的冲击之下溶解!在那四个管理员看到的时候,网中的箱子可能只剩下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也在迅速溶解之中。"
张泰丰所说的情形确然十分特殊,我在脑中构想出那种奇特的画面,立刻问道:"箱子会溶解,箱子里面难道没有东西?"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神情更是严重:"有,他们起初看不清楚箱子里面是甚么东西,在取来了强力照射灯之后,才看清楚箱子里全是一种浅蓝色的结晶体,像是粗盐。那种东西在水里溶解的程度更快,一被水冲进蓄水湖中,立刻就溶化在水里不见了!"
等张泰丰说到这里,我和白素、小郭都站了起来,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照张泰丰所说的箱子中的东西,像是甚么化学品,有那么多的化学品溶进了蓄水湖中,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有毒,那就是巨大的灾难了!
而这时候我也知道何以近来供水的情形如此糟糕,一定是有关方面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就停止了大蓄水湖的运作。而大蓄水湖负担了百分之六十的供水任务,一旦停止供水,整个城市的供水情况自然糟糕透顶!
现在看来已经到了无水可用的程度,自然严重之极。
不过照张泰丰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月有余,难道还不知道被溶在蓄水湖中的化学品是甚么成份?
我们都等着张泰丰说下去。
张泰丰双手握着拳:"四个管理员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吃惊,立刻向上级报告。可是由于情形奇特,很花了一些时间才便上级明白发生了甚么事,等到上级人员赶到,所有箱子和里面的结晶体,都已经溶解在水中,宛如春梦了无痕,只剩下那张大网──如果不是还有那张网,根本没有人会相信那四个管理员所说的情形。有关方面通知警方,我在凌晨三时赶到现场。"
张泰丰叙事的方式,虽然使人不耐烦,可是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他略停了一停,才继续:"到天亮,我召集了专家,很快就肯定有一辆载重超过十吨的重型卡车,曾经沿着大蓄水湖行驶,驶到聚水道旁边停下,地上有明显的重痕,估计溶解进蓄水湖中的化学品,在八吨到十吨左右。"
张泰丰叹了一口气:"再根据大蓄水湖的蓄水量来计算,蓄水湖中的水,含这种结晶体的分量达到50-75PPm左右,也就是百万分之五十到七十五。"
红绫摇头:"就算是毒性普通的药物,也足以令人致命,是甚么人干这种可怕的事情!"
这次轮到我不要红绫打岔,我问:"是甚么性质的化学品?化验的结果怎么样?"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管事情如何奇特,唯一处理的方法,就是先立刻停止大蓄水湖的供水,然后第一时间进行化验,弄清楚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化验的结果应该早就出来了,而大蓄水湖还没有恢复供水,由此推测,化验的结果一定十分惊人。
可是张泰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他道:"化验工作在第二天就开始,二十四小时之后就有了结果,结果是甚么也没有。"
我怔了一怔:"甚么叫做甚么也没有?"
张泰丰吸了一口气:"甚么也没有,就是蓄水湖中的水,除了正常的成份之外,并没有任何物质增加,也没有发现任何有害、有毒的成份,完全就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说:"那一定是化验工作不完善!那么多化学品溶进了水中,就算是最普通的氯化钠,也应该可以验得出来。"
张泰丰并不十分理会我的意见,他像是在自顾自说下去:"化验工作在本地反复进行了七次,结果都是一样。在这个期间并且多次用各种动物进行试验,也周大蓄水湖中的水来饲养几种对水质最敏感的鱼类,也都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张泰丰说到这里,向我们望来,我先道:"有这样的化验结果,很可能是化验工作查不出那种化学品;而用动物来试验,需要长时间的观察,有许多可以致癌的物质都要一年或者更多的时间才会发作。"
张泰丰点头:"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尽管化验结果表示水质正常,还是不敢决定恢复供水。有关方面把水送到了超过二十个国家去进行重复化验,结果和本地所作的化验结果一样,水根本没有任何不正常的成份!"
白素皱着眉,红绫瞪大了眼睛,小郭也暂时把他的事情放在一边,在思索。温宝裕伸手指向天,看来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我连忙打手势阻止他开口,抢着道:"我记得若干年前,有一件案子,是有人在蓄水湖下毒,然后勒索,后来被木兰花姐妹粉碎,是不是有人又来这一套?"
张泰丰摇头:"开始我们也有这样的设想,可是一直没有任何人来提出要求。那个把大量化学品放进了蓄水湖的人,他的目的好象就是为了要把化学品放进去而已!"
我思绪十分紊乱──我不让温宝裕说话,是怕他说出话来不着边际,可是其实我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我也是想到甚么就说甚么,突然道:"用重型起重卡车,把那么多物品放到聚水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那四个管理员居然在事后才发觉,真是荒唐透顶!"
张泰丰回答:"有规定是每小时巡查一次,由于没有人会料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小时一次巡查已经非常足够,而有一小时的时间,也就很足够放下那些化学品了。"
我道:"那说明做这事情的人,对每小时巡查的制度有了解,他必然在事先曾经进行过仔细的观察,有没有报告说在事先发现有可疑人物出现?"
张泰丰忽然现出很古怪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欲言又止。
他的这种表现实在令人莫测高深,大家都望定了他。张泰丰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发生之后,成立了一个应变小组,其中警方负责各方面的调查,也曾广泛地查过卫先生刚才提出的问题。"
我重重顿足:"你就干脆把查到的结果说出来吧!别再兜甚么圈子了!"
张泰丰感到很委曲:"因为查到的数据很无稽,所以警方并不考虑──有两个晚间在蓄水湖附近谈恋爱的男女,说是在事情发生的两天之前,在蓄水湖边上遇见过鬼!"
我听了实在啼笑皆非,忍不住脱口道:"真是见鬼!"
白素在这时候,忽然站了起来,我向她望去,看到她想说甚么,可是又没有说出来。这情形分明是她想到了一些东西,可是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这种情形在思考过程中常有出现。
等了一会,白素没有说甚么,又坐了下来。我就继续问张泰丰:"大量化学品的来源,应该不难追查。"
张泰丰苦笑:"查了,没有结果。"
在这时候出现了短暂时间的沉默,然后张泰丰说:"大蓄水湖不能一直停止供水,究竟是应该恢复供水还是继续停止,在紧急处理小组中意见分歧,我提议来征求卫先生的意见,大家都表示同意。"
我不禁苦笑:"这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吧!"
张泰丰却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吃豆腐"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请卫先生发表意见──在紧急处理小组中,赞成恢复供水和不赞成的人数恰好相等。大家都同意由卫先生来投决定性的一票。"
我心中想:这些人简直不负责任至于极点!那样重大的事情,竟然交给我这样的一个平民百姓来决定,真是岂有此理!我当然没有这个责任来决定是不是供水!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看去,只见白素正在和小郭不知道低声商量些甚么。我提高了声音:"我完全没有责任来决定这样的事情,我没有意见。"
正在说着,老蔡又走出来大声道:"这没有水的日子怎么过啊!再没有水,全城的人都得渴死!"
张泰丰搭腔:"渴死是不会的,整个城市会变成甚么样,却谁也不能预料!"
我向着他冷笑:"不管你怎么办,我不会投这一票,不过整件事我一定会追查到底。"
张泰丰吞了一口口水,迟疑道:"事情如此古怪,会不会是……是……"
一看到他那种鬼头鬼脑的神情,我就知道他想说甚么了。我摇头:"外星人如果想在蓄水湖中做手脚,我想不至于要动用数以吨计的化学品,不必从那方面去想!"
张泰丰苦笑:"可是明明有东西溶进了水中,为甚么会化验不出来?所以我想有可能溶进了水中的东西,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物质,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情形。"
我也不禁苦笑──张泰丰所说,不能说是没有理由。
通过化验,检验出某种物质的过程,本来就是一种还原过程。
这种过程的产生,是由于先知道有A物质,会有A反应,然后才知道有了A反应,就必然有A物质的存在。
如果是一种根本不为人所知的物质,当然也就没有任何化验方法获知它的存在。
假设溶进水里的物质是一种新的、不为人知的物质,那么用已知的方法来化验,当然不曾有任何结果。
而不为人知的新物质,自然有可能来自外星,不过同样也有可能是地球人新的发现、新的合成。
如果不是那四个管理员胡说八道,情形就比想象的更严重。
而张泰丰一再强调,那四个管理员没有说谎的任何动机,而且经过反复盘问,也都通过了测谎试验,所以应该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也就是说确然有大量结晶体溶入了蓄水湖。
既然知道确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其实很容易得出应该如何处理的结论。
在经过了一个月之后,虽然表面上看来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那绝不代表不会有事情发生,因为确然有大量结晶体溶进了水中!
在没有弄清楚溶进水中的是甚么东西之前,蓄水湖的水就不应该供人饮用或者使用,因为没人能够知道会发生甚么样的后果。
我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白素忽然问张泰丰:"在紧急处理小组之中,你是赞成恢复供水,还是反对?"
张泰丰举起手来,大声道:"我反对,竭力反对!因为既然知道有东西进了蓄水湖,在没有明白那是甚么东西之前,不应该冒险!"
张泰丰说的,和我刚才所想的一样。
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刚才无法决定,不肯"投票",白素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她道:"你的想法很对!那些急于恢复供水的人非常不负责任,对于完全不可测的后果装成看不见,等于是将头埋在沙中的驼鸟!"
一听得白素这样说,张泰丰兴奋之极,手舞足蹈,大声道:"有了卫夫人这番话,我想小组会有决定。"
白素又道:"大蓄水湖不供水,会使整个城市的生活和工业生产陷入极大的困境,紧急小组在不适宜公开真正原因的情形下,要有很好的应付方法,不然会造成大混乱。"
张泰丰点头:"我想总有负责的官员,会处理这种非常情况。"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可以向小组报告,我们这里会尽一切力量来查这件事,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还没有结果,那么全城的人,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听了白素的话,心中不禁暗暗吃惊。因为白素那样说,等于是给自己下了一个限期--如果在一个月之内,追查不出结果,全城的人就要使用大蓄水湖中的水,会有甚么的结果,真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然而我迅速地想了一想,除了照白素所说的去努力之外,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大蓄水湖不可能永远不供水,一个月的期限可以说是极限了。
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感到真的非全力以赴来查出真相不可,我握着拳,举起手来,表示支持。
张泰丰一面后退,一面向我和白素鞠躬,通:"我这就回去向小组报告!"
白素道:"等一等,我有一个问题要先弄清楚。"
我心想,白素果然说行动就行动,这就开始了。我深知白素的推理能力极强,她所要问的第一个问题一定十分重要,具有关键性。可是白素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莫名其妙至于极点,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想象她为甚么要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白素问道:"你刚才说到,在事情发生之前,有一双男女,说是在蓄水湖旁边见过鬼,请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说。"
�x那之间张泰丰神情之古怪,难以形容,显然他也完全不能理解白素为甚么在如此紧急关头,竟然会问起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来。
他的神情又很快变成尴尬,期期艾艾,回答不上来。
白素皱了皱眉:"是不是警方完全没有注意那一双男女的投诉?"
张泰丰苦笑承认:"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忙得一头烟,就没有人去理会这种……这种……"
白素扬眉:"这种胡说八道,是不是?"
张泰丰点了点头,我忍不住道:"这种见鬼的投诉,警方不如理会,十分正常。"
白素正色道:"可是这是事情发生之前唯一的古怪事情。在完全的漆黑之中,即使是一点萤火,也就是唯一的光明!忽略了这唯一的光明,很不智。"
张泰丰道:"我这就派人去和那一双男女联络。"
白素道:"请他们到你的办公室去,而我和郭先生会借你的办公室用一用,在那里会见他们。"
张泰丰连声答应,急急离去,在门外传来了他车子疾驶而去发出的轰然声响。
本来我们好好的在听小郭说游救国、陈名富和卢喜鹊的故事,被张泰丰来一打岔,由于张泰丰来说的事情十分严重,相形之下,小郭所说的事情只不过牵涉到了几个人而已,轨显得微不足道了,我甚至于忘记了小部刚才说到哪里了。
张泰丰走了之后,我们一起望向白素,因为事情定她承担下来的,如何开始行动,要听她指挥。
白素却道:"小郭,你刚才说到最近游救国感到有一只鬼跟着他,详细的情形怎样?"
随便我怎么想,我都想不到白素还会对游救国的事情有兴趣,而且兴趣也集中在那只所谓跟着游救国的鬼的身上!
我非常可以肯定,小郭所说有一只跟着游救国的"鬼",并不是我们曾经研究、探索、对之有浓烈兴趣的灵魂,而只是传说中那种青面獠牙、面目恐怖、会吓得人哇哇大叫的鬼。
对于那种鬼,我没有很大的兴趣,甚至于认为并不存在──绝大多数都是人扮了来吓人的。
不过一想到人可以扮鬼,我倒反而可以接受白素耍追查那一双在蓄水湖旁"见鬼"的男女,因为歹徒(称把大量不明物体放到蓄水湖的人为歹徒,应该不会有错)为了探索地形,有可能扮成了鬼,在蓄水湖附近活动,这确然是一个线索。然而跟着游救国的那只鬼,实在不必深究了。
我想到这里,在小郭回答之前,就先发出了一阵不满意的声响。白素当然完全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她微笑:"张泰丰去找那两个见鬼的人,要一些时间。反正有空,让小郭把事情说完了,不是很好吗?"
我不断摇头。白素又道:"有人在蓄水湖边遇鬼,游救国也见鬼,你不觉得两者之间,可能有联系?"
当时我听得白素这样说,简直当成是天方夜谭,我伸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表示不能接受。
连一向可以接受任何不合理假设的温宝裕也摇头,挥着手:"天地之间,鬼灵亿万,哪里会这样巧!"
我接看道:"那游救国只是感到有鬼跟着他,并不是见鬼!"
白素道:"刚才我问过小郭,小郭说游救国起先只是感到有鬼跟着他,后来却见了那只鬼,而且还不止见一次。"
刚才白素确然曾和小郭低声交谈,可是谁也想不到她会向小郭问这些。
小郭已经连声道:"是,游救国见鬼,真的见鬼!"
我低声重复了一句:"真的见鬼!"
小郭不理会我,说游救国见鬼的详细情形。
感到有一只鬼跟着自己,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
五、捉鬼
所以游救国一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事实上他自己也很恍惚,不能肯定是怎么一回事,更不会想到是有鬼在跟着他。他只是感到好象总是有人在监视着他,不论是在光亮的地方还是黑暗的所在,都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种感觉虽然捉摸不到,可是也挥之不去,令得游救国坐立不安,不舒服至于极点。
游救国由于是冒充的身份,虽然这种冒充的身份随着时间的过去,已经没有可能被揭穿了,可是他自己始终心中发虚,所以他一直不喜欢和人交往,已经到了出名孤僻的程度。他和小郭夫妇的交情,对他来说,是唯一的例外。小郭夫妇可以说是他仅有的朋友和亲人。
可是尽管他和小郭夫妇关系如此密切,当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也无法向小郭夫妇倾诉,因为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几次他感到在自己的背后有眼睛在盯着他,甚至于盯得他毛骨悚然,可是当他回过头去,身后却甚么也没有。
更有几次,他不但感到身后有眼睛盯着,而且甚至于还可以感到有一丝一丝的气,在他的颈子后面盘旋,不是很凉,也不是很热,那种温温乎乎的感觉,就像是有人离他身后极近,向他的后头在缓缓呵气一样。
这种情形更是要命,游救国会不由自主惊呼,反手向后面乱挥,然后疾转过身去,可是每次都一样──甚么也没有。
游救国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精神濒临崩溃,有时候根本没有这种感觉,他也会无缘无故大叫。
由于他一直冒充他人的身份,常言道:做贼心虚,他感到自己一定是报应到了。
他一想到了"报应",反而心情比较平静。因为他虽然一直为冒充他人身份而心虚,可是冒充身份之后的几十年,生活却是快乐无比──以他原来陈名富的身份,这样的日子即使在梦境中也不会出现!
所以他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他感到就算报应来到,他也很值得,几十年快乐的日子,也应该结束了,如果真有阴世,可以和妻子相会,只有更加美妙。
在这样情形下,当他再一次感到就在他身后距离极近,又有甚么东西使他产生连日来那种感觉的时候,他并不立刻转过身去,只是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甚么东西,也不知道你想做甚么,现在我告诉你,我活够了,不论你想做甚么,只管放马过来!"
他说完之后,感到身后有东西的感觉更是强烈,和以前那种虚无飘渺又有所不同。
他几乎可以肯定,就紧贴着他的背后,有东西在!
他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全身又冷又僵,不过他还是鼓足勇气,疾转过身去。
他一转过身,就看到在眼前是一张可怕之极的鬼脸──由于距离太近,他和那鬼脸,几乎鼻子碰到了鼻子……不,不,是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那张鬼脸,而鬼脸上根本没有鼻子。
游救国张嘴想大叫,可是他不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声音发出来,因为在鬼脸的那一双幽光闪闪的眼睛注视下,他才一张开口,就昏了过去。
在他刚才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好象很潇洒、很大胆、甚么也不怕的样子。
其实那时候他还存着希望,希望连日来的那种感觉,只不过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实际上根本没有甚么东西在他的身后。
他没有料到转过身之后,真的会看到了那样可怕,五官不齐的一张鬼脸!
要知道,感觉到有鬼和真正看到了鬼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真正看到了鬼的震惊和恐惧的程度,比只是感到有鬼要厉害千百倍!超过了游救国所能承受的极限,所以他昏了过去。
那时候是晚上,游救国一个人在书房,他昏过去,也没人知道,等到他自己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昏迷不醒,竟然有将近七小时之久。
他醒过来之后,有至少一分钟的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阳世还是在阴间。
等他定下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活着,没有被吓死。他回想被吓昏过去前发生的事,仍然遍体生寒。然而地毕竟是已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了──除了少数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活下去的老白痴之外,绝大多数老年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有一定的智能可以看穿生死,知道死亡是必然会来临的事情,所以对于死亡不会十分害怕。
游救国会被那鬼脸吓得昏过去,是因为他实在毫无心理准备,再加上那鬼脸实在太恐怖的缘故。
他在仔细想了一会之后,觉得那种情形除了是见鬼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这种肯定反而使他的恐惧程度降低──正如刚才所分析,人到了自己都快要变儿的年龄,对鬼的恐惧程度自然相应减弱。
游救国想到的是,他可能阳寿快尽了──民间传说人在接近死亡之际容易见到鬼,他想自己就可能处于这种情形下。
他并不畏惧死亡的来到,他根本没有任何牵挂,自从几十年前冒充他人的身份之后,他原来的亲人,早就完全失去了联络,生死不明。
他并没有子女,在妻子逝世之后,他早已立下遗嘱,把财产以游道圣、游救国、卢振中、卢喜鹊的名义,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失学青年。
目前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小郭夫妇,所以当天他就把小郭夫妇找来,告诉他们这种情形,并且说出自己的想法,要小郭夫妇负责那基金的运作,以及办理他的后事──最主要的是他要和卢喜鹊合葬。
小郭听游救国所说的经过,虽然他并不是不相信有鬼魂的存在,可是他却感到事情并非百分之百的"见鬼"。
反而是游救国笑着对他说:"不是鬼是甚么?我想通了,并不害怕──我年逾古稀,可以说行将就木,还有甚么可怕的?如果这位鬼先生再来,我要问问他为甚么要来找我,是不是每个快死的人都会有鬼来缠身?还是他知道我也快变鬼了,所以先来打打交情?还是他在阳世有甚么牵挂末了,要托我做些甚么?"
游救国这一番话说的洒脱之极,简直已经勘破生死,我在听小郭转述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对他佩服不已。
而当时小郭却只好苦笑──游救国一口咬定说那是鬼,小郭虽然感到可疑,但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游救国又道:"你不是有一个好朋友叫卫斯理的吗?我看过他的一些记述,他好象对人鬼交流很有兴趣,如果那位鬼先生再来,我一定尝试和他交流,如果没有被他抓走,我会把经过告诉你,你可以转告他,或许可以作为他那些记述的一部份。"
小郭自然而然摇头:"卫斯理对甚么事情都要寻根究底,你把现在见鬼的事情告诉他,他就会先去查你外婆的乳名叫甚么!"
这小郭真是可恶,竟然在背后用这样的语言形容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太过分了!"
红绫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温宝裕总算知道转过身去,白素则微笑。
小郭道:"现在我把当时的情形告诉你,证明我不是背后这样说你,当面也是这样说。"
我冷笑几声:"真是好朋友交情!"
小郭摊了摊手,也不知道他这样的动作是甚么意思,多半是表示他心中对我的认知确然如此,无法作虚伪的掩饰,真是岂有此理!
却说当时游救国道:"那也无所谓,我冒充别人,过了几十年,真真假假,已经完全没有分别。人的名字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人的身份在死亡之后都是一个死人。开始的时候,总是怕被人看穿自己是冒充的,现在还有甚么关系?"
小郭无话可说,想了一想,才道:"要不要我们来陪你?"
游救国摇头:"不用,在我去了之后,你们也不必伤心,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
小郭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在见鬼之后,十分认真地认为自己即将死亡。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老人,如果认定自己即将死亡,就会在心理上产生巨大的压力,使生存的意志消失,结果会形成死亡真的很快来到。"
我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已经叫出来:"你的意思是,有人用这种方法,想游救国早死--谋杀!"
小郭道:"我确然这样想。"
我哼了一声:"先别说你想些甚么,游救国究竟有没有再见到那位鬼先生?"
小郭点了点头。
游救国在当天晚上就再次见鬼。那天,在白天他向小郭夫妇说了他见鬼的经过之后,心里更是平静,到了晚上,他在书房,故意不开灯,等候鬼先生大驾光临。
到了接近午夜时分,背后有东西的那种感觉强烈袭来,他吸了一口气,虽然说不害怕,可是感觉总很不自然,他居然用了句老笑话中的句子来做开场白:"你来了吗?请坐!请坐!"
在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声响,游救国吸了一口气,心情更平静,胆子也更大,他本来甚至于还想引用《聊斋》中的故事,说上次见过他之后,实在觉得太恐布,所以不想再见,也就不转身了。不过他立即想到说人的容貌丑陋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和鬼交流,当然可以以此类推,所以他就忍住了没有说。
他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吧?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跟你走,只是不知道是怎样一个走法?"
说了之后,身后还是没有任何声响,可是游救国觉得还是有东西在。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这一生,没有做过甚么亏心事……"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隐隐约约的冷笑声。本来他已经甚么都豁出去了,根本没有任何恐惧心理,可是那一下冷笑声却听来几乎就在他的颈后面发出来,这种情形诡异之极,也不禁令他�x那之间遍体生寒。
他定了定神,感到那是身后的鬼对他刚才那句话不以为然的反应,他苦笑了一下:"那件事,虽然讲出来绝不名誉,而且当时确然是为了看到喜鹊,就魂不守舍,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做了出来,可是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喜鹊和我一起生活,非常满意,她从来没有怪过我,反而很庆幸上天的安排,阴错阳差使她一生都幸福快乐。而卢振中老先生含笑而逝,虽然他不知道我这个游救国是冒充,可是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明白了真相之后,必然哈哈一笑,觉得事情实在是老天爷的安排!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如今这样情形下,我实在不必再为自己撇清!"
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得很流利。在他说的时候,后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他说完,才再隐约听到了又一下冷笑,根据他刚才的判断,那只鬼可能对他的"临终检查"还是不满意。
他想了一想,又道:"还有两位,我一直感到多少有些对不起他们,这两位是游救国和游道圣。我冒充了游救国的身份,可是最初我的目的是要向卢振中报告游救国的死讯,根本没有想到过冒充这回事!那两百大洋,除了花去的几块之外,其余的我保存到现在。战争一结束,我就千方百计去找游道圣,可是这位游先生神秘之极,像是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存在,所以我也无法可施……"
游救国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身后一直没有动静,游救国把这种情形理解为那只鬼对他所说的话很有听的兴趣,所以他索性把几十年前的事情从头说起。
这一说,至少说了两个小时,等到他讲到他的财产全以四个人的名义成立基金,这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轻轻的叹息声。
游救国在这时候才转过头来,他立即看到了那张鬼脸──那鬼脸本来离他很近,可是当他转过头来的那一�x间,在迅速后退,极快的隐没在黑暗之中不见了。
他等了一会,没有甚么异状,他就立刻通知了小郭夫妇,小郭夫妇随即赶到,听他说了经过。
游救国问了小郭一个问题:"现在这种情形,表示甚么?"
小郭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一想就很自然地道:"我不知道,我想卫斯理可能会有答案。"
这就是小郭来到我这里的原因。
他说完了一切,过了一会,才补充了一句:"游救国说,为了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定尽量配合。"
我冷笑:"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甚么叫作尽量配合,滑头得很!而且他说话也不清不楚,老是说看到的是'一张鬼脸',不知道是甚么意思,难道那只鬼只有一张脸不成?"
小郭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吞了一口口水,竟然点了点头!
我盯着他,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
小郭道:"他告诉我,除了那张可怕之极的脸之外,他没有看到别的东西。我也想过,觉得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那鬼根本只有一张脸,另一个可能是鬼脸带给他极大的震撼,使他完全无法注意鬼脸以外的一切。"
我早已说过,小郭所说游救国"见鬼",并不是灵魂学上的研究,而只是"鬼故事"中的情形,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小郭望着我:"你有甚么假设?"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考虑到小郭和游救国之间的感情,刚才我不以游救国的行为为然,已经闹了一场不愉快,所以要小心说话。我心中想说的是:人做了亏心事,就容易"见鬼",尤其到了晚年,所做的亏心事,连想找一个人纤悔都做不到,心中的内疚无处发泄,在心理上就会形成阴影。
在这样情形下,就会宁愿见到一只鬼,至少可以把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游救国所谓见鬼,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先把要说的想了一遍才说出来,以为大家都会同意,却不料反应奇差,红线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野人,甚至于大声喝起倒采来。
其它人等虽然不同意我的分析,可是反应总还算含蓄。所以我就指着红绫:"我的分析有甚么不对?"
红绫拍手拍脚,动作粗野:"游救国心中内疚,并非无处发泄,他不但早已向妻子坦白,而且也早已告诉了小郭夫妇!而且如果是他心中有鬼才见鬼的话,他应该见到的鬼是当年被他冒充身份的真正游救国,而不应该是甚么可怕的鬼脸!"
红绫说了,白素微笑,温宝裕和小郭鼓掌。
我笑了一下:"人死了变鬼,可以是任何样子,那张鬼脸,也有可能是当年真正游救国所变。"
红绫笑道:"自相矛盾了!你刚才的分析是疑心生暗鬼,现在又承认真的有鬼了!"
我不禁无话可说,只好转向小郭,问他:"你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目的何在?"
小郭应声回答:"请你们和我一起去捉鬼!"
我有点啼笑皆非,红绫和温宝裕却兴高采烈。白素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鬼?"
小郭道:"不管是甚么东西,总之要把它抓出来,我怕我一个人不成功,所以来请求帮助。"
红绫首先跳了起来:"我去,去和你一起抓鬼!"
我感到事情很滑稽,迹近儿戏。可是白素却很认真,问道:"你以为那鬼还会出现?"
小郭也回答得很正经:"我想是。"
我感到好笑:"有甚么根据?"
小郭道:"那只鬼出现,必然有目的,如今它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所以它还会来。"
我知道小郭的想法和游救国一样,以为那儿是来把游救国带到阴间去的,现在游救国还没有死,所以鬼还会来。
说实在的,整件事很是诡异,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吸引力,可是我毕竟不是青春年少了,像捉鬼这种热闹事情,还是让给兴高采烈的红绫去做吧!
我伸了一个懒腰,又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用行动语言表示了我的心意。
小部向我笑了一下,拉住了红绫和温宝裕,大声道:"我们去!要是能抓到鬼,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实实在在有一只鬼被人捉住,是历史性的创举!"
我知道小郭故意夸大其词,是想我改变主意。然而我还是摇了摇头,虽然有不少人都说我近来不怎么好动,可是随着岁月飞逝,人总会改变习惯的。想想白老大,当年四海飞翔,天下纵横,不但哪里有事去到哪里,无风尚且要起三尺浪!可是现在可以经年累月只在乡下地方晒太阳!
像这种做了亏心事的人见鬼那样狗反倒灶的事情,想要我打起精神采取行动,已经没有可能。
在小郭带着情绪高涨的温宝裕和红绫离去之后,我就是这样向白素说的,白素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道:"游救国见鬼事件,还不如蓄水湖中被人溶进了大量不知名物体来得重要──一天没有把事情搞清楚,蓄水湖一天不能供水,问题严重之极。两个小家伙不知道分别事情的轻重,起哄去捉鬼,真是莫名其妙!"
白素吸了一口气:"是啊,我刚才答应了张泰丰,要查出事情真相来,应该开始行动了。"
我扬了扬眉,白素知道我的意思是问她准备如何开始──事情对我来说,简直一点头绪都没有。白素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才好,她眉心打结,想了一会,才道:"我先到大蓄水湖去看看──不知道会有甚么发现,总是要去看一下。"
我点了点头:"我联络最好的化验所,听说云氏兄弟在欧洲的化验所全世界最先进。有那么多东西溶进了水中,总应该可以化验出来的。"
白素没有异议,于是她离去,我进了书房。
现代实用科学,在通讯方面的成就,相当出色,相隔数万里,随时可以通话。
早两天戈壁沙漠来,要在我的计算机系统上添加传像装置,说是如果对方也有同样装置的话,在通话时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
我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拒绝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到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在感觉上会很古怪,还是只听声音的好。
找到了云四风,他一听我说起情形,就道:"我们已经化验过了。送化验样品来的人十分夸张,竟然运来了一千公升的水!我们经过超过五十道程序,做了彻底地化验──相信是地球上可以做到的第二好化验了,结果没有发现水中有任何不应该有的物质。"
我对他的话感到兴趣的是,他说他们可以做到"第二好",那么能够做到"第一好"的是甚么人?
我立刻把问题提了出来,云四风笑道:"你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当然是勒曼医院!"
真是一言提醒梦中人,我竟然没有想到勒曼医院,真是太胡涂了!勒曼医院有超越地球科学水准许多倍的设备和人才,当然只有他们才是第一,才能解决问题。
自从上次我知道勒曼医院中的非地球人,受困扰于地球人的身体之后,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又深了一层,要和他们联络,并非难事。尤其是那位亮声先生,更曾经向我保证,任何时间任何情形下,我都可以和他联络,以避免再发生像上次那样的误会。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发出了一声欢呼,因为我想只要把蓄水湖中的水交给勒曼医院去化验,很快事情就可以有结果。先解决了溶在水中的是甚么东西,再慢慢去查是谁做的事。
从这个方向开始,当然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奇怪白素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感谢云四风提醒了我,然后立刻和勒曼医院的亮声联络。
在等待亮声回音的时候,电话响起,是张泰丰打来的,他说找到了曾经在蓄水湖旁见鬼的那一男一女,请白素到它的办公室去。我告诉他白素到大蓄水湖去了,张泰丰听来像是很焦急:"这怎么办?那位男士……很不耐烦。"
我没好气:"他有义务要协助警方,告诉他见过鬼的人,要走十年霉运,只有我们可以帮他解除,他要是不肯等,那就算了!"
说完之后我就挂上电话,不多久亮声的回音来到,我和他先寒暄一番,然后我把发生在大蓄水湖的事情告诉他,表示要请勒曼医院化验湖水。
亮声一口答应:"简单,你派人送化验样本到哥本哈根来,我们会有人和来人联络,样本不必太多,有半公升就足够了。"
因为我向他说起了曾经运了一千公升的湖水到欧洲去,所以他才特别有这样的吩咐。
我笑着答应,趁机问他:"事情很古怪,照你看来,做这事情的人目的是甚么?"
亮声笑道:"真对不起,虽然我在地球上很久了,可是对于地球人的行为还是无法了解──地球人很喜欢做一些没有目的的事情,所以我无法猜度。"
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就追问了一句:"你感到这一定是地球人的行为?"
亮声放肆地哈哈大笑:"照你所说,那些结晶体有十吨、八吨之多,难道是外星人用宇宙飞船运来的?"
我嗔道:"就不许外星人在地球上制造?"
亮声继续笑着:"请相信我,只要智能稍在地球人之上,不论想达到甚么目的,都不必动用如此之多的材料!"
虽然亮声对地球人的行为和智能极尽挪揄,可是我也无话可说,还要多谢他肯帮忙。
和亮声通了话,我正想把勒曼医院肯帮助化验的消息告诉张泰丰,要他去安排进行,门铃响起,我从书房门口向下望,看到老蔡开了门,张泰丰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门外。
我叫了他一声,下楼去,准备先告诉他有关勒曼医院的事情。却不料在他身边的那个男子,一伸手推开了张泰丰,跨前一步,来到我的面前,不但动作粗鲁,而且神情举止无礼之极,瞪视着我,大声道:"见过鬼会走霉运,是你说的?"
看他那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像是最好能把我一脚踩在他的脚底下才过瘾。
我冷冷地打量他,只见此人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身形魁梧,满脸横肉,面目可憎。若是在以前,我早就不由分说,就向他兜胸一拳了,不过现在火气没有那么大,所以只是冷笑一声,点了点头。
六、高矮两鬼
接下来发生的事,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完成。准确地说,在那男子叫了两个字之后就完成。
那男子兄我点头,就大喝一声:"你放……"
他在呼喝的同时,伸手向我胸口就抓!此人可能学过一些功夫,又自恃身形高大,所以动不动就出手只怕已成习惯。
我火气不如当年,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不会自卫,在他伸手向我抓来的时候,我出手比他更快,一下子就反抓住了他的手腕。人的手腕在武术上称为"脉门",人的脉门一被扣住,会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力量完全消失,没有任何抵抗力。
我就趁那一�x间,运力旋转手腕,把他整个人打了半个转,变成头下脚上,然后我不客气,一脚就踩住了他的下巴,令他那第三个字出不了口。
这时候此人的样子简直滑稽之极,他双脚乱瞪,可是完全无法着力。
张泰丰可能受过这人不少的气,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心至于极点!
在张泰丰的笑声中,我突然想到那同来的女子,是此人的情侣,此人在情侣眼前出丑,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没有必要为了这种小事而使人过不去,所以我立刻松手后退。
却不料那女子见了刚才的情形,原来一直在笑,而且笑得十分欢畅,起先她的笑声被张泰丰的大笑声盖住了,我没有留意,这时候才听到。
我向她望去,这才发现那女郎相貌清秀,身形苗条,动作斯文,虽然忍不住在笑,可是半掩着口,绝无放肆之态,使人对她第一眼就有好印象。
我不去理那男子,向这女郎点了点头,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女郎忍住了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笑,想起他平日的行为,今天算是又一次看清楚了他的为人。"
我回过头去看那男子,只见他挣扎站了起来,刚才的凶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哼哼唧唧,闪闪缩缩,我很见过一些欺善怕恶的人,不过以这个男子为冠军。
欺善怕恶是人类众多性格中的一项。后来我和白素提起这个男子那种欺善怕恶至于极点的性格,连带讨论到人的性格。我提出了一道问题:"都说人的性格决定行为、决定人的命运,由此可知性格对人重要之极,可以说决定一切。可是性格究竟由人的身体中哪一部份产生?"
白素没有立刻回答,我继续问下去:"性格是无形的一种存在,是不是和人的灵魂有关系,而和人的身体无关?性格是怎么形成的?由先天还是后天决定?性格是不是由身体的某一部份控制?是不是可以改变?性格在单一的一个人身上可以出现多元化,又是甚么原因?性格和人的脑部活动是不是有联系……"
我一口气问下来,发现有关人性格的问题,简直无穷无尽,几乎可以一直问下去,我也发现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
人类对于如此重要的一点,所知只是一片空白,人不但难以彻底了解他人的性格,连对自己的性格如何,也不会有确切的认知!
再想下去,更可以发现人类虽然知道有性格这回事,可是却不知道性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性格主宰了每一个人的行为,而许多人的行为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人类的历史。
可以说人的性格是人的一切!
然而人类对于性格的研究都还没有开始──常常夸说人类的科学已经怎样怎样进步,实在十分可笑。
白素在想了好一会之后,才道:"我想人的性格应该是由脑部活动所产生。"
我摇头:"看来更像是性格决定、指挥脑部活动,再出脑部发出命令,指挥身体行动。对任何人来说,性格是生命的总指挥,人的一生就完全在性格的控制之下。"
白素皱着眉:"照你的想法,性格太神秘了,在性格和灵魂之间几乎可画上等号了!"
我本来想说"根本就可以昼上等号",可是立即想到,灵魂和性格,毕竟不同,然而相同在何处、不相同又在甚么地方,一时之间思绪十分混淆,说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就没有出声。
那一次和白素的讨论,没有任何结果。而那次讨论并非完全属于题外话,而是和这个故事有一定的关系──故事后来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而且和人的性格大大有关。
不过对于人的性格,始终没有确切的结论──把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作最详细的解剖,也无法从中找出"性格"这样东西来。
所以只好做种种设想,设想有一个好处,就是天马行空,可以随便你怎么想。
这个故事发展到后来,就是设想的其中之一。
这是后话,表过不提。却说当时我听那女郎说得有趣,就问道:"再一次?上一次是甚么情形?"
女郎笑道:"就是在蓄水湖旁见鬼的那件事,我可以肯定他根本看也没有看清楚那两只鬼是甚么样子,就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而事先他说自己是空手道三段,甚么都不怕!"
女郎说到这里,那男子嚅嚅分辨:"我说不怕,是不怕人,又没有说不怕鬼!"
我对那女郎所说的话大感兴趣,问:"鬼出现的时候难道你不怕,还能够看清楚鬼是甚么样子?"
要知道不论是不是相信有鬼,当身处荒郊,又是半夜,忽然有类似鬼的东西出现,惊慌害怕是正常的反应。如果在这样情形下居然能够打量鬼的样子,那么其人的胆量和镇定功夫,就超人一等,非同凡响。
看那女郎斯斯文文,难道居然如此了得?
那女郎听了我的问题,扬了扬眉,现出一个相当俏皮的神情,道:"是啊!不是常常有机会见到鬼的,难得看到了当然要看仔细一点,不看白不看啊!"
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张泰丰在一旁道:"这位小姐真是了得,那位先生对当时的情形完全不记得了,可是这位小姐却可以清清楚楚叙述出来。"
那女郎瞪了张泰丰一眼,佯嗔道:"甚么这位小姐、那位先生,难道没有名字?还是根本不记得了?"
女郎神态大具风情,我看张泰丰在�x那之间有些晕晕乎乎,红了红脸,道:"记得,记得,是典希微小姐。"
女郎嫣然:"叫我希微就好──你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时的反应和所说的话,有资格直接叫我名字。"
这位典希微小姐在对张泰丰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更是巧笑倩兮,挑逗的意味甚浓,反倒是张泰丰有些没做手脚处,可是又显然心中十分高兴,连连叫了两声,样子十分甜蜜。
我在一旁看到这一双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情景,感到十分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这一笑笑得张泰丰满脸通红,典希微却毫无忸怩之态,向我望来,虽然没有说话,可是神情分明是在问我听了她的名字之后有甚么话要说。
我根本不去想她的名字有甚么特别,就摇头道:"我还是称呼你为典小姐好了,不想享受直接称呼你名字的特权。"
典希微笑得很动听,这时候最难受的当然就是那男子了,他走前几步,看来是想走到典希微的身前,可是典希微不等他接近,就现出一脸不屑之色,转过头去,反倒和张泰丰四目交投。
那男子发出几下恨恨的声响,冲到门口,打开门就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
张泰丰向与希微做了一个手势:"请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向卫先生说一遍。"
典希微点了点头,开始叙述经过。原来别看她外表如此文静,她竟然是一家空手道学校的教练,那男子还是她的学生,一直在追求她。
那天晚上,男子提出到蓄水湖边去散步,典希微就说治安不好,怕遇上匪徒,那男子拍胸口说有他在,甚么都不怕──这家伙在说这种话的时候,忘记了典希微空手道的段数比他高得多。
在蓄水湖边,他们正在向最大的聚水道走去,准备在月色下观赏奔腾而下的水势。
走了没有多久,他们就看到前面影影绰绰有两个人,也是向着聚水道的方向。
本来蓄水湖边上另外有人也不足为奇,可是他们一看到前面那两个人,心中就怔了一怔。典希微说她接下来有足够的镇定,全是因为早看到了那两个人,就觉得心中有异,思想有了准备的缘故。
在他们前面的两个人,一高一矮,看来不像是情侣,倒像是父子。诡异的是那两个人向前移动的情景,他们并非在走动,而是在飘向前,而且在飘动的时候,身子直挺挺地,没有任何摆动。
这时候双方相距大约二十公尺,月色又好,所以看得很清楚,这情景自然令人心中发毛。
典希微心中一凛,肯定事情有异,她身边的男伴连她的十分之一的镇定都没有,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来,随着惊呼,他又叫了一下,好象是叫了一个"鬼"字。然而因为过度惊恐,也不是很听得清楚。
典希微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是"鬼",而等到男子一叫,前面两个人陡然有了动作。
他们的动作奇特无比,典希微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两个人已经突然到了眼前,伸手可及。然而在那时候,那两个人还是背对着她的,两人竟然是倒退而来。
典希微感到身边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格格"声,想来是身边的男子全身发抖引致骨头所发出的声响。
典希微有足够的镇定在这时候心中鄙夷男子的反应,她左手横肘去撞身边的男子,同时右手伸向前,抵住了突然来到她身前,两个人中那个大人的背部──这是由于对方在一眨眼之间就来到了她的眼前,她恐怕对方收不住势子会撞在她的身上,所以自然而然有这样的行动。
当她的手抵住了对方的背部时──当时的这种情形十分重要,她的手才碰上对方的背,那人就突然转过头来。
当时典希微实际上还未曾想到那人是如何可以转过头来的,她一眼看到转过头来的那张脸,说她心中不害怕那是假的,因为那是一张可怕之极的鬼脸,脸上凹凹凸凸,不知道是甚么形状,没有鼻子,双眼闪着幽光,咧大了嘴,也不知道他是在笑还是准备咬人。
在开始的一秒钟,典希微是吓呆了,然而她真的有非常的勇气,在接下来的一秒钟,她居然向那张鬼脸点了点头!
她的视线在接触到了那张鬼脸之后,就无法移动半分,所以身边发生了甚么事情,她无法知道,她只听到男子发出了一声惨叫,惨叫声在迅速远去,当然是男子在连滚带爬地逃命。
在典希微向鬼脸点了点头之后,鬼脸抽搐变形,更是恐怖绝伦。然而在这种情形下,典希微依然有足够的镇定,感到对方是想通过脸部的表情来表达一些甚么,只不过由于他的脸根本不是人的脸,所以想要表达的信息,也就无法为人接受。
典希微在这时候又自然而然摇了摇头。
就在她摇头的动作还没有停止的时候,眼前一花,看到那两个人又已经到了二十公尺之外。令她这时候感到那两个……不是人,而是鬼的是,她看到他们都脸对着她,高的是一张鬼脸,矮的却是一张扭曲了的人脸──一般人在故意做鬼脸的时候就是这样子。而他们在脸对着她的同时,身子却还是背对着了她!
她立刻想起,刚才她伸手抵住了对方的背部,而对方居然可以转过头来和她面对面!
典希微的常识告诉她,在脊椎动物之中,除了猫头鹰之外,没有可以头部作一百八十度转动的。
而对方居然可以有这样子的动作,典希微当然立刻想到了:鬼!
这时候,那一高一矮两只鬼,像随风飘动的烟雾一样,隐隐约约溶进了灌木丛之中不见了。
典希微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再追过去看个究竟。她听到身后有哭泣声传来,回头看去,只见那个平时不可一世、逢人就瞪眼、动不动就想打人的大男人,像兔子一样缩成一团,吓得正在哭泣。
典希微本来就对这男人没有好感,这时候更是鄙视之极,冷笑着从他的身边走了开去。
接下来的日子,男子看到了典希微就抬不起头来,可是他还是不死心,总想找机会和典希微说话。而这时候警方通过各种传播媒介,呼吁曾经在大蓄水湖旁有过异样遭遇的人和警方联络。男子就趁机约典希微一起向警方报告他们遇鬼的经过。
当时张泰丰听了他们的叙述之后,并没有重视──他要追查的是极其严重的犯罪行为,对于鬼出现没有兴趣。直到他向我们提起了有这样的一件事,白素十分重视,这才重新联络他们。
男子恼羞成怒离去,张泰丰根据他第一次的叙述,讲出了当时的情形。
当时典希微面对的是那只高鬼,她应付那只高鬼已经竭尽所能,没有余瑕去留意那只矮鬼了。而面对矮鬼的是那男子,据男子说,那只矮鬼到了他的眼前,突然身子拔高,本来最多只到他胸口,忽然变成了面对面,而且容貌诡异之极,一下子就把他吓破了胆。再接下来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就是他们见鬼的全部经过。
我听了之后,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典希微这位女郎十分爽朗有趣,想来白素红绫温宝裕他们都会喜欢她。
我也竭力想把"遇鬼"和"蓄水湖事件"联系起来,可是作了几个设想都觉得两者之间好象很难发生关系。
我只好摊了摊手:"我一定将这段经过,原装转告白素,看看她会有甚么新的见解。"
典希微听得我这样说,笑得古怪,我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收起了笑容,我知道她心里在说:这样离奇诡异的事情,卫斯理居然没有兴趣,还要听妻子的意见,真是差劲,和传闻中的英明神武差之远矣!
不过我虽然明知她在对我进行"腹诽",也当然不会对她这种女孩子计较。我只是对她也古怪的笑了一下,她显然立刻知道她在想些甚么并瞒不过我,所以做了一个鬼脸。
于是我就向张泰丰说起和勒曼医院联络好了的事情。典希微喜出望外,连连打自己的头:"怎么早没有想到!早就应该请你联络勒曼医院,请他们帮忙化验。"
我这时候注意到典希微对我们的对话,像是深知内容,丝毫都没有摸不着头脑的神情。
我感到讶异,向张泰丰望去,张泰丰立刻红了脸,这就使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当然是张泰丰对她讲的!
大蓄水湖出了事,当局为了避免引起恐慌,严守秘密。虽然像张泰丰这样的小伙子,为了讨好典希微这样的女郎,会有出格的行为,但是讲了不应该讲的话,就有亏警务人员的职守。
所以我望向张泰丰的眼光变得凌厉,张泰丰脸更红,分辨:"她是证人,有权知道自己是为甚么事情在作证,而且她发誓绝不泄露消息。"
我冷冷地道:"你对那男子也说了吗?"
张泰丰摇了摇头,我冷笑三声,张泰丰连忙又解释:"典小姐在警察学堂兼职教空手道,也可以说是警务人员。"
张泰丰的解释牵强之极,这时候典希微扬声道:"是我向他逼问的──我坚决表示如果他不告诉我发生了甚么事情,我就拒绝说当晚的情形。"
张泰丰向典希微投以十分感激的眼神,他向我道:"事实是我有失职之处──我没有向上级请示,就自行决定。在整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会把这个经过向上级报告。"
我笑了笑,没有再追问下去──张泰丰和典希微之间眉来眼去的这种情形,谁都可以看出发生了甚么事或者将会发生甚么事,我当然不会去难为他们。
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句:"可惜典小姐的遭遇看来对整件事并没有任何帮助。"
后来我把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转告白素,白素在听完叙述和我的意见之后大摇其头:"你大错特错了,他们见鬼的事件和整件事有极大的关系!我还要找这位典小姐再详细地询问当时的情形!"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在甚么地方,白素也不向我解释,忽然一笑:"你想不想可以叫她的名字?"
我没好气:"我又不是张泰丰──那小子见了美丽女郎,只怕连自己姓甚么都忘记了!"
白素笑:"可是张泰丰却有本事听到了这个名字,就说得出特别在何处。"
我哼了一声:"姓典的人不多,三国演义中曹营有一员猛将,有万夫不当之勇,使独脚铜人,姓典名韦──不过很难和一个斯文的女郎联系在一起。如果让我来替她取名字,有一个名字再现成不过,叫……"
我说到这里,白素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然后我们再一起叫道:"叫──典雅!"
我和白素心意相同,大家都很高兴,白素忙着去联络张泰丰,那时候离张泰丰和与希微离开不过五小时左右。
却说当时我向张泰丰道:"向勒曼医院送化验样本的人,要可靠才行。"
张泰丰想了一想:"我自己去。"
我点了点头,表示很好。在一旁的典希微现出很兴奋的神情,道:"久闻勒曼医院大名,能够和他们……"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止,而且故意不看我,我立刻知道,她一定是想和张泰丰一起去,我看张泰丰没有力量可以抗拒典希微的要求,而我深知勒曼医院方面,竭力保持行踪隐秘,不会喜欢有不相关的人和他们接触。所以我很认真地道:"我要向勒曼医院方面报告,是谁带化验样本去──我会向他们说,去的只是一个人。"
这话当然是说给典希微听的,可是典希微却装成完全不知道我在说甚么,看来她的慧黠程度,远在我估计之上。
他们告辞离去,然后是白素从大蓄水湖回来,看她的神情就知道此行甚么收获也没有。
我就向白素转述典希微和那男子见鬼的经过,白素听得十分用心,而且从她的反应来看,好象很有所获,果然在我说完,并且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白素给了我"大错特错"的评语。
等到白素和张泰丰联络时,张泰丰办公室回答说:"张主任到机场去了!"
他的行动竟然如此之快,和白素的紧张反应,都很出乎意料之外。白素放下电话,向外就走。我叫道:"你要找的是典希微,不是张泰丰!"
白素在门口转过头来:"根据你刚才的叙述,典希微必然跟着张泰丰一起去!"
我望向她,白素的眼神大有挑战的意味。我也来不及多想,就道:"一起去!"
在前赴机场途中,白素已经问准了一班飞往北欧的飞机会在三十分钟之后起飞,我们能够追上张泰丰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接下来简直就如同电影场面一样,一到机场,立刻找到了警方在机场的负责人──这样以后的行动就会顺利得多。
我们直闯禁区,在飞机即将关上舱门之际,大声叫喊,然后进入机舱,很快就在机舱之中看到了正在笑语殷殷的张泰丰和典希微。
他们两人看到了我和白素,都怔了一怔。典希微很快恢复镇定,解开安全带,站了起来,笑脸相迎。而张泰丰枉为高级警官,却是手足无措,想站起来,又忘了解安全带,以致狼狈不堪。
这典希微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她发誓说是真的),一和白素打了一个照面,神情之惊讶、欣赏,至于极点。后来我取笑道:想当年张先生见到了崔小姐,其表情也不过如此罢了。
而白素当然可以在对方的表情上,感觉到对方心中对她的印象,那比一千句一万句恭维话起的作用还要大。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接下来白素和典希微的相会,愉快之极。
张泰丰终于摆脱了安全带,来到我的面前,想要解释甚么,却又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些甚么。
我看到白素和典希微正在很专注地交谈,也没有心思去听张泰丰说些甚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头,很郑重地道:"你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接走你带去的样本,千万不要以为可以有机会和勒曼医院有任何接触!不然误了事情,你可负不了这个责任!"
我可以说是声色俱厉,所以张泰丰脸色通红,不住点头。
本来我对张泰丰这个青年人印象很好,可是这时候我感到他一再无法拒绝典希微这位美丽女郎的过分要求,性格未免太软弱,不能够坚持原则。而典希微本来非常可爱,却一再向他人作非份的要求,这使我对她的印象由好变成反感。
张泰丰和典希微的行为,当然都是由他们本身的性格决定的。我思绪天马行空的毛病又发作,在这样情形下,我竟然忽然想到:人的行为由思想决定,而思想则由本性产生。所以本身性格才是人的真正主宰!
然而本性又是以甚么样的状态存在的?
人类一直在研究灵魂,可是我现在发现人的本性的重要性不比灵魂差。因为人在活着的时候,一切行为都由本性主导!
我还想再想下去,白素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拉我出机舱,同时道:"别妨碍他们的快乐旅程!"
我被白素拉出了机舱,门立刻关上,我皱着眉,白素伸手在我眉心揉了两下,笑道:"他们两人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捱,你去理他们干甚么!"
我啼笑皆非:"我不是要管他们的闲事,而是张泰丰有重要公务在身,如果勒曼医院方面不喜欢有闲杂人等出现,岂不是坏了大事?"
白素自有她的看法,她道:"如果这次坏了大事,那是给张泰丰一个教训,使他以后可以改过。"
我苦笑摇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只怕这小子就算受十次八次教训,还是改不过来!"
白素摊了摊手:"那就只好由得他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都有每个人的本性在主宰,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
我和白素这一番对话,当时以为和事情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是我心中有所不满而白素在安慰我而已,不料事情发展到后来,竟然颇有关联,这也真是始料不及──事实上这个故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步发展,都难以预料,很是离奇古怪。
七、矮鬼真面目
离开了机场,在归途上我问白素:"你赶着去见典希微,问了她一些甚么?"
白素先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你觉得典希微遇见的鬼和游救国见到的鬼有甚么相类之处?"
她这样问,显见得她一直以为两者之间有关系,所以竭力想要求证。关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明白,因为我认为两者之间不会有关连,而且更重要的是,就算两者有关,对于解决问题,还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所以我用不经心的回答来表示我的想法,我笑着道:"我看两者之间的唯一关连是;他们都是鬼!"
白素瞪了我一眼,却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道:"两个见鬼的人,都形容那鬼的脸上没有鼻子!"
她说得很认真,好象那是一大发现。我扬了扬眉:"是又如何?"
白素微笑:"是,就离我的设想近了一步。"
我不知道白素的设想是甚么,所以也就没有反应。
白素这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她道:"我向典希微详细问了那个矮鬼的情形。"
我还是不明白,所以道:"有这个必要吗?"
白素道:"在他们的叙述中,提到那个矮鬼一直在五官扭曲地扮鬼脸──你想想,哪有鬼扮了鬼脸来吓人的事?"
我一想,果然如此,就问:"你想说明甚么?"
白素给了很肯定的回答:"那矮鬼不是鬼,是人!由于矮鬼不是鬼,所以也可以推论那高鬼也不是鬼!"
白素的推论很有理,完全可以成立,可是也不是没有疑点。
白素早就想到了我会提出甚么疑点来,不等我开口,她就道:"那男子说矮鬼会忽然变高,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当时他已经吓昏了,根本失去了判断力;另一个是矮鬼向上跳跃,看起来就像忽然变高了一样。"
我想了一想,白素的两个解释,其实可以合而为一,向上跳跃,和忽然变高,在他人眼中看来,必然有明显的不同,除非当时那男子确然失去了判断力,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这种解释实在相当勉强,因为人跳了起来,立刻会落下,而"变高"则是至少有一段时间维持高度,其间很有不同。
我还是没有说甚么,只不过神情充满疑惑。白素微笑:"别把问题想得太玄妙、太深奥,一副可以伸缩的拐杖,就可以达到变高的效果。"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的确用这样简单的方法,就可以达到如此目的,而我竟然会没有想到,真是莫名其妙!
而给白素说出了这一点之后,我忽然联想到有一类人最擅于玩这种把戏,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无法确切的说得出来。
白素显然知道我在想甚么,她笑了笑,却放开了这个问题,道:"那个高鬼,头部竟然可以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动,就比较难以解释。我想如果他在前进、后退的时候,根本就是侧行,那就容易解释了。"
我在那一�x间,不是很明白白素的意思──人用正常方式前进后退,和打侧行走,很容易分辨出来,典希微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
白素笑道:"凡是迷惑他人判断力的行动,多少都有一些道具帮助,或者是久经训练的动作,使人产生错觉。我推测那个高鬼经过侧行的训练,而他穿衣服的方法与众不同,把应该向前面的部份转向侧面,你想想那会起甚么样的效果?"
我不必想,就可以知道,这样一来,如果他在侧行的时候,再把头转向九十度的一侧,就可以造成和正常的前进、后退一样的效果。
也就是说当他突然来到典希微面前,典希微伸手抵住了他的时候,典希微以为是抵住了他的背部,而实际上却是抵住了他的手臂!
他的头部确然是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动,只不过不是从向前转到向后,而是从一侧转到另一侧而已!
这确然巧妙无比,在视觉上绝对可以做到使人感到"那是鬼"的目的!
而且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如果训练有素,更是可以有绝对的好效果。
我又立即想到:甚么样的人会接受这样的训练?
不会有人因为要扮鬼而这样做。魔术师或者有此需要,然而应该更有一类人,专门用各种方法形成他人的错觉、幻觉,他们最善于利用别人心理上和视觉、感觉上的盲点,来达到他们的行动不被人发觉和使人完全朝相反的方向去想,从而使他们的行动神出鬼没、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使他们容易达到目的。
这一类人……
我想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大叫一声。这时候车子已经驶到家门口,我由于突然想到了答案,兴奋莫名,竟然忘了减低车速,若不是白素在一旁,及时替我踩下了�x车,车子只怕会直撞进屋子去了!
而这时车子停下,车头灯还是免不了撞在门上,发出了碎裂声,随着这碎裂声的是我的大叫声:"忍术!东瀛忍术!"
白素吁了一口气,很少有的讽刺我:"你想到这一点的代价,还真不少!"
我不理会白素的讥嘲,因为我的思绪立刻将"忍术"和"矮鬼"联系了起来。
我哈哈大笑,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廉正风!"
白素笑了笑:"应该正是此看。"
我把"忍术"和"矮鬼"一结合,就想到的廉正风,当然就是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个忍术高手。他曾经运用忍术中的招数,贴身跟踪一个进入了地球人身体的外星人,而这个智能超群,连我也被他利用得团团转的外星人居然没有发现,由此可知他的忍术段数是如何之高,也由此可知,忍术确然有它的奇妙、独特之处。
这时候,连为甚么"矮鬼"一直要扭曲五官来扮鬼脸,也真相大白了──他知道在蓄水湖旁有人见鬼的事情,警方一定会知道,而且也迟早会交到我的手上。
如果他以真面目示人,见鬼的人只要一形容,绘图专家画出来,我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他了。
从这一点发现联想开去,又可以知道廉正风在蓄水湖旁出现,绝非只是为了扮鬼吓人,而应该是他有重大的图谋,这图谋必然需要秘密进行,所以有人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扮鬼把人吓走。
分析推论到了这里,自然而然的结果是:廉正风和蓄水湖发生的神秘事件有关!
我越想越是高兴,也忘了下车,一把抱住了白素,表示我心中对她的倾佩,因为不是她的提示,我恐怕没有可能想到这些。
而白素显然是早就有了一定的概念,在听小郭讲游救国见鬼的时候,她就已经可能想到忍术高手了!
然则蓄水湖旁的那个高鬼,就是游救国所见的那张鬼脸了?
那个高鬼当然也是忍术高手,两大忍术高手究竟在蓄水湖中搞了甚么鬼?和游救国又有甚么关系?
原有的问题可能有了答案,新的问题又产生。不过新问题容易解决,只要把廉正风揪出来,就可以水落石出。
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我早就怀疑廉正风有若干助手在帮他办事,现在更可以肯定,因为把好几吨化学品放进蓄水湖去,只怕也不是高矮两只鬼可以做得成功的事。
廉正风上次离去的方法很特别,他是突然上了楼,跳窗而走的。当时我想叫"随时联络",还没有叫出口,他就不见了,一直到现在都音讯全无,也不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他。
不过由于想到了事件和廉正风有关,我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廉正风的为人,倒不是为了他取名字叫"正风",而是我和他共过事,知道他绝不会做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于连小坏事也不会做。
我把车子后退,同时向白素提出了这一点。
白素好象不同意,她眉心打结,等到下了车,进了屋子,她才道:"对廉正风本人,我的看法和你一样。可是廉正周是忍者,忍者都有组织,而且对组织的服从是绝对的……"
她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啊"地一声,明白了白素的忧虑所在。廉正风所属的组织如果有一个胡作非为的领袖,那么廉正风也就只好听命令行事,不能由他自己作主!
我道:"那个没有鼻子的高鬼,难道就是领袖?"
白素摇头:"无法断定──不过照情形来看,他应该是整件事的主谋,廉正风只不过是帮他办事而已。"
白素的分析当然合理,因为廉正风一直在,并没有甚么古怪的事情发生,这高鬼一出现,就使得几百万人有断水之苦,只怕真的恶鬼为祸都没有如此之甚!
进了屋子,我和白素讨论了片刻,一起到书房,已经有了行动方针。由我设法找廉正风,而白素去和温宝裕、红绫、小郭会合,一起去对付那只高鬼──白素认为那只高鬼在忍街上的造诣还在廉正风之上,红绫等三人一心想去捉鬼,只怕反而会给鬼捉弄,所以她要去助阵。
白素离开之后,我想了很多找廉正风的方法,想来想去,还是从最古老的方法开始──用传播媒介来传递我的信息。
在不到半小时之后,全城的电视、电台都有如下的紧急寻人广告:"独立调查员廉先生请注意,你的作为,我已知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请立刻来见我!卫斯理启。"
这段广告在相当一段日子里引起谈论,提起的人都在问:"卫斯理不知道又在搞甚么鬼了!"
当晚,我这里就有事情发生。
白素在到了游救国那里不久之后,和我联络过,她说大家都接受我们的推测,认为游救国看到的"那张鬼脸"是忍术高手在作怪的可能性极高。
而且白素也和游救国交谈过,游救国说他看到那张恐怖之极的脸,视线都无法离开,所以并没有注意是不是有身体。
关于这一点,我立刻想到那更可以说明是忍术高手,我和白素都相信即使游救国留意,他也极有可能看不到鬼脸有身体──使人的视线产生错觉是忍术最基本的课程。事实上很多魔术师也擅长这种把戏,不足为奇。
白素还告诉我,他们想到那儿可能根本就躲藏在游救国的屋子里,所以才能随时出现。所以他们决定不被动地等鬼出现,而要采取行动,主动地把鬼找出来。
可以想象有红绫和温宝裕在,他们那里是如何热闹。我提醒白素:"忍术的另一门专长是用毒,手法之多匪夷所思,防不胜防,千万小心。"
其实白素当然早已想到这一点,她还是很认真地答应。
然后我就在书房等廉正风的消息,我相信他一定可以接收到我发出的信息。
果然在午夜时分,听到楼下有声响,我立刻下去,同时大声喝:"你干的好事!"
一面叫,一面我已经看到一个人站在客厅正中,背对着我,身子很矮,不是廉正风是谁!
我在楼梯的中间一跃而下,同时伸手抓向他,一把就抓个正着。本来他既然来了,我就不必怕他逃走,可是他这种忍者,行为和常人不同,还是先把他抓住了比较安全。
我本来没有料到一出手就能把他抓住,所以在出手的同时还准备了两下厉害的招数,预料他一定会反抗或者躲避,我立刻使出来,使他防不胜防。
如今一出手就抓住了他,后着却收不住势子,一脚扫向他的下盘,又踢个正着。
两下都得手,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是�x那之间我心中懊悔之极,因为在一手一脚的感觉上,立刻就可以知道那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件不知道甚么物体套上了衣服、数了帽子而已。
我在一跃而下之际,已经迅速地想过廉正风不知道是如何进屋子来的,我竟然没有觉察。
这时候我一觉出那并不是人,双手用力一扯,把衣服扯开,看到里面是一只和廉正风差不多高下的透明塑胶水囊,盛满着水,在水囊上写有两行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囊中水半小时前汲自大蓄水湖,且放心饮用。"
我又是吃惊,又是生气,大喝三声:"廉正风,你这矮鬼,替我滚出来!"
本来我就算骂人,也不作兴做人身攻击。可是这时候一来实在太生气──城市供水已经到了紧急关头,这罪魁祸首还耍这种花样,不肯老老实实站出来把事情说清楚,真是太可恨了。二来廉正风最忌讳人家说他矮,我才会故意这样骂他,好把他激怒,使他现身。
可是我连喝了七八声,枉作了小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知道忍术高手最善于隐藏,所以开始满屋子搜寻,甚至于连椅垫都拿起来拍打,以防那是廉正风的伪装。我这样的行动确然太夸张,可是我知道曾经有一个忍术高手伪装成一盏座地灯,在一家人家的客厅中耽了一个月之久,而没有给人发觉。
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我不敢肯定廉正周是不是在屋子里,只好说我没有任何发现。
回到客厅,盯着那水囊看了一会,心中苦笑。
单是廉正风人进来,我竟然没有觉察,已经令人佩服。而他居然还带了那么大的一样东西进来,那水襄盛满了水,少说也有一百公斤,真是难以想象他如何可以做到这一点──这矮鬼虽然可恶,但是本领之大,却也匪夷所思。
廉正风这样做,目的很容易明白,他是在告诉我,蓄水湖中的水没有问题,可以食用,也就是说,有关方面可恢复供水。
我可以相信廉正风的话,可是问题是在于没有弄清楚被放进去的化学品究竟是甚么东西之前,必然有人反对恢复供水,廉正风可恶在不肯做一个简单的解释!
我越想越生气,提了水囊,到了门外,同水囊拳打脚踢,直到把水囊踢得滚下了山坡才算是略出了一口气。
我这才想到,在我这里发生的事情,必须告诉白素他们。
我回到屋子里,和白素取得了联络,等我把事情说完,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样:廉正风说没有问题,那就是没有问题。
至于放进蓄水湖的化学品究竟是甚么东西,白素的意见是:"他不肯说,就让他去故作神秘好了──相信勒曼医院方面,很快就会有结果。"
我们商量的结果是等张泰丰回来再说,由他去通知应变小组,蓄水湖中的水,虽然被溶入了大量化学品,可是没有问题。至于应变小组如何决定,那就不关我们的事情了。
白素又道:"那张鬼脸没有出现,我们准备继续等。游救国一直在向我们讲述他和妻子如何恩爱的种种情形,很是感人。世界上奇妙的姻缘很多,可是再也没有一桩比他们更奇妙的了!"
白素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心思去感叹人家姻缘的奇妙,真是好整以暇至于极点!
白素他们等那张鬼脸出现,一等就是三天,也没有结果。
在这三天之中发生的事情,需要约略说一下。张泰丰第二天就回来,从机场直接来见我,说是一下飞机,立刻有人接头,取走了他带去的化验样本,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立刻搭机回来。
他没有提到典希微,我也没有问,只是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张泰丰立刻去参加应变小组的会议。
不出我的所料,廉正风的保证,有人接受,更多的人却不接受,小组决定是不是恢复供水,等勒曼医院方面有了结果再作决定。
勒曼医院方面的结果,来得出乎意料之外的迟──三天之后我才有了亮声的电话。
亮声第一句话就问:"那四个蓄水湖管理员的话,确定可靠吗?"
我怔了一怔,心中顿时凉了半截。大蓄水湖停止供水已经五十天,工业生产濒临停顿,民怨沸腾,随时可以引起**,希望就在勒曼医院化验的结果上,可是亮声却这样问我!
他这样问,表示他的化验没有结果!
我一时之间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亮声把这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我心火上升,回答道:"你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化验不出结果,可以直接说!"
亮声听出了我语气不善,连忙道:"化验的结果是,没有发现任何对地球人身体有害的物质。"
我不由自主摇头──单是有这样的结论并不足够,廉正风早就这样说过,需要的是知道溶进了蓄水湖中的究竟是甚么!
我立刻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却不料亮声叹了一口气,这样回答我:"卫君,你科学一点好不好?"
我气往上冲,一句粗话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不过亮声立刻有了解释:"理论上来说,只要有物质溶进了水中,就一定验得出来,可是在这件事件上,问题是不知道溶进了水中的物质是甚么……"
他竟然还在说这种废话,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就是不知道是甚么,才要劳烦你们找出来!"
亮声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他是因为我说不通而感到烦恼,不过他还是很耐心地道:"实际上是找不出来的!"
我冷笑:"这说得过去吗?"
亮声道:"需要知道,水中含有的物质超过一千种,有的含量极微,当然含量再微,也可以化验出来。可是就算把一千多种物质全都找出来,也没有意义,因为还是无法知道那次行动中溶进了水中的是甚么,它可以是含量最多的盐,也可以是含量最少的炉!"
我吸了一口气,这才知道亮声所谓科学是怎么一回事。确如他所说,就算把水中所有的物质都找出来,也还是不能知道那次行动,溶进了水中的究竟是甚么。
亮声又道:"所以最重要的是肯定现在的水是不是还能食、用,我们的结论是完全可以。"
我为刚才的坏态度感到惭愧,因为勒曼医院实在已经做得很好,而且有了结论。至于应变小组中的官僚是不是接受这个结论,当然和勒曼医院无关。
我先向亮声道歉,然后再向他道谢。
在通话之后,我知道要真正弄清楚溶进了蓄水湖中的是甚么,还是要在那两只鬼身上找答案。
可是上哪里去找那两只鬼去,我感到要找两只真鬼可能还容易得多。
我立刻把勒曼医院的结论通知张泰丰,不出我的所料,张泰丰在小组会议上和一些成员发生了激烈的辩论,结果那些官僚对张泰丰说:"恢复供水如果发生任何问题,你敢负全责吗?"
说来说去,那些官僚还是为了不肯负责,而不负责,遇事就推卸责任,正是官僚的本性──或者说,正因为有这样的本性,所以才会在一定条件下成为官僚。
张泰丰本来也可以不负责任,他只要说一句"关我甚么事",就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却拍胸口答应了下来:"我负责──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负责。"
当张泰丰来向我报告事情经过的时候,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仍然很激动。我也很感动,他对典希微有点神魂颠倒,本来我颇不以为然,实在料不到他竟然是这样有担当的好汉!
我望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张泰丰吸了一口气:"我对你有信心,对勒曼医院有信心,对那位廉正风先生有信心!"
张泰丰话才出口,就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下响雷也似的喝采声:"好!"
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疾声道:"廉正风!你再藏头露尾,以后别想见我!"
廉正风这个人行事作风处处出人意料之外,这一次,我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他从楼上,也不知道他突然之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摇摇摆摆走下楼梯,道:"好稀罕能见到你吗?我是想好好的看一看这位好汉!"
廉正风这时候称张泰丰为好汉,当然有向我示威的意味在。不过张泰丰确然可以当此称号,他甚至于并不标榜自己,到后来我才知道,应变小组在他作了保证之后,还在犹豫,张泰丰把他们带到蓄水湖,跳进湖中,当着众人把湖水喝了一个饱。
饶是如此,应变小组还是观察了他三天,贝他依然健康活泼,并没有任何不妥,这才恢复了供水,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当时廉正风在楼梯上走到一半,就一个筋斗翻了下来,恰好落在张泰丰面前,同张泰丰一揖到地,大声道:"多谢阁下信任,在下这厢有礼了!"
张泰丰显然不是很习惯这种场面,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连连鞠躬,算是回礼。
我冷冷地道:"戏做完了吗?该说实话了吧!"
廉正风翻着白多黑少的一双怪眼,像是不明白我在说甚么。
我大声道:"你们放进蓄水湖中的是甚么东西?"
廉正风冷笑一声:"为甚么要告诉你?告诉你你懂吗?你不是一有事情就找你的外星鬼朋友帮你吗?为甚么还要来问我?"
廉正风一口气说下来,不但说的话难听,而且腔调恶劣,态度嚣张,简直超过所能忍受的极限,看得在一旁的张泰丰目瞪口呆,我几次想要发作,结果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这时候我想到,廉正风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我,当然是由于我前后为了他不少次"矮鬼",所以他怀恨在心。正由于想到了这一点,我心中无法不吃惊,因为这证明廉正风一直在我屋子之中,所以才听到我对他不敬的称呼。
而我在看到了水囊之后,知道他有可能躲藏在屋里,曾上上下下仔细找过,结果还是给他瞒了过去,可见其人伪装、隐藏的能力之高,实在无法想象,值得令人佩服。
而且是我骂他在先,不能怪他现在态度恶劣。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同他拱了拱手:"佩服!佩服!"
廉正风自然知道我是佩服他甚么,想来他自己也感到十分得意,所以立刻就有不可一世的表情,抬头挺胸,还在装成一副不理我的样子。我欲知道他是在等我发问,问他究竟是用甚么方法在屋子中而不让我发觉。
等我问了,他必然还要造作一番,不肯回答,要我再三追问,他方可以大大发挥,表现他非凡的本领。
八、关键人物
我既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故意不给他炫耀自己本领的机会,微笑道:"多谢阁下造访,既然话不投机,阁下请吧!"
说着,我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离去。
这一着,大大出乎廉正风意料之外,他瞪大了眼睛,像是有一只青蛙卡在喉咙一样,在喉咙中发出了一阵"咕咕"的怪声。这时候轮到我抬头向天,不去看他。
他别了片刻,哼了一声,重重顿足,转身就走。
我冷笑道:"我想白素他们,转错了念头,以为那张鬼脸会出现,我看他们白等了,应该在游救国屋子里把鬼脸找出来,我会提议他们先看看马桶──物以类聚,那是最可能的………"
我故意把话说得难堪之极,就是为了要激怒他,他果然不如我那样忍得住,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大叫一声,突然倒翻过来,一下子就站在我的面前,距离不超过十公分。
由于他个子矮,两人距离近,他非抬高头看我不可,样子十分滑稽。我竭力忍住笑──这时候如果哈哈大笑,非真的和他翻脸成仇不可,必须掌握分寸,不能太过分。
只是廉正风怒容满面,厉声道:"甚么叫做游救国的屋子?"
一时之间我确然难以明白此时此地他何以要问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只是看出他的心情大是不好,所以想气氛变得轻松些,我笑着答道:"游救国的屋子就是属于游救国先生的屋子。"
这样的回答,说了等于没有说,属于胡调性质。
却不料廉正风认真之极,倏然伸手,指住了我的鼻尖,声音更是严厉:"那个游救国是冒充的,他冒充了游救国几十年,他根本不是游救国!"
一听得他那样说,我心中的讶异真是至于极点!
我立刻想到的是:廉正风他是怎么知道现在的游救国是假冒的呢?难道他这个独立调查员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连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都查得出来?
而廉正风说完了那一番话之后,顿了一顿,神情很是复杂,像是自己说错了话,甚至还伸手掩了一下口,当然已经说出来的话收不回去,于是他很生气足,竟然像小孩子撒赖一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不再言语。
他说游救国是冒充的这几句话,我听得懂,可是在一旁的张泰丰却莫名其妙,他显然知道游救国是本地的一位银行家,而"冒充"又是犯罪行为,他警务人员的本能,对这几句话就感到了兴趣,张口想问。而我可以肯定廉正风的话大有机关,事关游救国的秘密,不能传开去。
所以我立刻连推带拉,把他送出了门外,向他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你去忙你的吧!"
我也不等他有反应,就关上了门,然后转过身来。
只见廉正风神情充满了惊讶,望定了我,我也望向他。我们两人互相瞪视,心中各怀鬼胎。
廉正风心中一定在想:卫斯理这家伙为甚么听到了我无意中冲口而出的几句话之后,反应如此古怪,难道他早就知道这个游救国是假冒的?
而我想得更多,心念电转,首先肯定秘密不会由小郭夫妇或游救国自己泄露,廉正风似乎也没有理由无端去调查游救国的身份,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
我立刻又想到当白素听到蓄水湖旁见鬼,就联系到了游救国见鬼,当时我以为绝无可能,完全是两回事。可是现在想想,看来是两件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情,很可能有关连。
这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
在我想来,两件事唯一勉强可以说有关系的是:当小郭在说游救国见鬼的故事时,老蔡过来吵说没有水煮饭而已!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甚么关连之处。
然而现在我的想法却起了变化。
我和廉正风对峙了好一会,看来廉正风不准备开口,我就先道:"说下去啊!怎么开了一个头,就没有了下文?"
廉正风还是瞪着我不出声,我估计他对冒充游救国的事情所知不多,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说出冒充者的名字是陈名富。我想多半他是不知道在哪里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开始调查(人家都说我喜欢管闲事,可是比起此君来,真是望尘莫及),他之所以会调查,当然是以为其间有犯罪行为在内,他这种有"以天下为己任"性格的人,自然要"替天行道"了。
我又推测他为了想假冒者害怕,所以派了他的同伴去扮鬼吓人。
这时候我以为我的推测很可以成立,到后来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当时我道:"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你知道多少?"
廉正风这才道:"你又知道多少?"
我早已经想好,他既然知道冒充的事情,我就算把一切都说出来,也不算是泄漏了秘密。所以我立刻道:"我知道全部──即使不是全部,也有九成。"
廉正风大感兴趣的神情,使我知道他所知不多确是事实,他大声道:"你先说。"
我十分爽快,就点了点头:"好,我说了你再说!"
我估计廉正风知道的事情有一些是我还不知道的,我怕我说完之后他撒赖不肯告诉我,所以先拿话套住他。
廉正风这时候显然心急想要听我说,所以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声道:"好!"
于是我就开始说陈名富如何冒充游救国的故事。
当我一开始说到当年由于要逃难,游救国和陈名富在火车顶上相遇时,廉正风就耸然动容,失声道:"原来你真的知道!"
我怔了一怔,想找出他有这样反应的原因,我才想到他原来也知道火车顶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再往下想,他已经一叠连声地催我说下去,我就没有再留意。
后来白素听我讲述经过,听到这个,缓缓摇头,我不等她对我发出评语,就自己打头:"我真是后知后觉!"
当时我把陈名富如何开始只是想把游救国的死讯告诉卢振中,后来,当他看到了卢喜鹊,那是五百年前的风流债,无可解释、也无可抗拒,注定了他非冒充游救国不可。
我把我所知的原原本本说出来,并且加上了很多我的看法,例如开始我很鄙视陈名富的为人,可是后来知道卢喜鹊因此得到了毕生幸福的婚姻,也就只好感叹那是真正的"天作之合"。
我在说的时候,一直留意廉正风的反应。廉正风这个人有一个好处,他脾气虽然怪异,可是却绝不阴沉,不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呈现在外表,叫人一看就明白,广东人打话,称这类性格的人为"七情上面"。我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因为可以不必费心思去猜他们在想些甚么,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在他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他有很意外的神情,显然他事先绝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等我说完,廉正风张大了口合不拢,也不知道是由于惊愕,还是由于感叹。
我摊了摊手:"轮到你说了。"
廉正风果然撒赖,他也摊了摊手:"全叫你说完了,我还有甚么好说的?"
我笑了笑:"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就把这情形昭告天下,叫天下人认识你这个江湖好汉的真面目!"
这样说果然有效,廉正风直跳了起来,大声道:"卫斯理!你这个人可恶之极!"
我"嘿嘿"冷笑:"不及阁下十分之一。"
廉正风旋风一样在客厅中打转,他在动作快的时候,简直看不清楚他的身形。
他转了至少三分钟,才停了下来,道:"事情说不说,我实在不能作主,要和一个与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商量一下──我用人格担保,尽快给你回音。"
虽然我和他针锋相对,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人格,所以我立刻点头答应。
廉正风很感激我答应得如此痛快,向我拱了拱手,道:"尊夫人他们可以请回,在那边等下去不会有结果──他们要弄清楚的事情,我会一并有交代。"
他说完之后,立刻离去。等他走了之后,我才想起他刚才说甚么"一个和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那会是甚么人?
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答案,可是又感到这答案简直没有可能,所以又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我心急想和白素商量,而且廉正风也说白素他们等下去不会有结果。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白素他们在等的"鬼脸",正是那只"高鬼",也就是廉正风的同伴。
他们既然是自己人,当然知道行踪,我可以通知白素他们撤回来了。
同时我也想到,那只高鬼是不是就是廉正风要去和他商量的人?他又是甚么身份?为甚么他会是"和事情有关的主要人物"?
这样一连串的问题想下来,离答案实在是越来越近了,可是答案实在又太荒唐,所以我必须等白素他们回来,听了他们的意见之后再作正式的结论。
我通知白素,告诉她廉正风曾经来过,详细情形请她立刻回来再说。
在白素还没有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又把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想了一遍,觉得那没有可能的答案实在是唯一的答案──这样说法听起来很矛盾,我会在后面解释。
大约半小时之后,门口人声嘈杂,门打开,许多人一拥而入。我仔细看了看,除了白素、红绫回家之外,温宝裕理所当然在场,还有小郭夫妇──郭夫人十分文静,极少说话,挽住了小郭,靠在小郭身边,像是她这个人不是一个单独的存在。
而最后走进来的是一个身量甚高,腰板挺直,虽然年已古稀,可是看来仍然精神奕奕的老者。
老者脸上皱纹虽然不少,可是当年那股英气勃勃的样子还依稀可寻。
我对于整个故事已经很了解,可是却始终没有想到陈名富的外形如此出众,所这老者当然就是故事的主角,当年冒充了游救国的陈名富了。
以这时候很是意外。
后来白素笑我:"你也不想一想,当年卢喜鹊看到了陈名富,立刻就喜欢,就可以知道这陈名富一定是一个美男子!"
我承认自己失察,笑道:"这位喜鹊小姐也真是冒险得很,怎么可以单凭外表就立刻喜欢对方?"
白素也笑:"你太迂腐了!除非你不以为有一见钟情的存在,否则所有的一见钟情事件,都是由于被对方外表所吸引的,何冒险之有?"
我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立刻浮起当年第一次见到白素时那种如同遭到雷殛一样的感觉,到现在还余波荡漾,未曾止息,想来其时陈名富和卢喜鹊也是一样。
白素显然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双颊微红,两人都有如饮醇谬的感觉,自然而然握住了对方的手,温馨无限。
却说那老者进来,就向我拱了拱手:"我是不速之客,请卫先生原谅。"
我一时之间确然不明白陈名富(游救国)为甚么要来,我向白素望去,投以询问的眼色。
白素回答得很郑重:"我们知道不但廉正风会来,而且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会出现,所以一起来恭候。"
我知道白素所谓"关键人物"就是廉正风所说的"主要人物",我估计就是那只高鬼,也就是白素他们一直在等候他出现的"鬼脸"。
可是白素为甚么称他为"关键人物"呢?
难道白素他们对这个神秘人的推测和我一样?
本来我绝无把握相信自己的推测可以成立,但如果白素他们有了同样的推测,事情就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我一面想,一面道:"廉正风只是说会尽快来,并没有确定的时间,我们等他,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素扬眉:"等多久都不要紧──人多的谜团要靠他们来解答,尤其是那位关键人物。"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位关键人物……游先生曾经见过两次……"
游救国却道:"请称呼我的本名──我叫陈名富。"
我暂时没有理会他,望向白素:"对于这个人,我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一个推论。"
话一出口,温宝裕和红绫一起笑了起来:"我们也有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推论。"
我更感到他们的推论可能和我一样,红绫已经指着陈名当道:"由他来说──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我立刻向陈名富望去。
(这个故事在人的名字上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现在他又变回了陈名富,这已经够复杂的了。故事再往下发展,又出现一个新的名字,纠缠在一起,更加复杂,所以要加以留意,不然会出现不知道谁打谁的混乱局面,特此声明。)陈名富的表情很古怪,他一字一顿:"我想,这位……戴了可怕面具,在我面前两次出现的人,是真正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他再开口时,我和他一起叫了出来:"──游救国!"
这就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推测!
得出这种推论的原因是:廉正风和那只高鬼显然有重大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把数以吨计的化学品溶进蓄水湖。不管他们的目的是甚么,这总是关系重大的大事。
就算还有其它的忍术高手帮助(我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就曾指出过廉正风有许多助手),这项工作也需要他们全神贯注,那只高鬼不可能在从事如此重大、艰难的任务时,还无聊到去扮鬼吓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高鬼和被吓的人之间,有十分重大的关系,使得高鬼非去见一见那人不可。
被吓者是陈名富(假冒的游救国),高鬼为甚么在本地几百万人中看中了他,当然有一定的原因。
我的想象力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想到陈名富来到本地之后,就变成了游救国,以后就和他自己本身的家人,以及游救国的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在本地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而高鬼不会一直在本地,是由外地来的。假设当年游救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并没有死亡,侥幸活了下来,一直到几十年之后,由于完全不相千的事情来到本地,却发现在这里有一个银行家叫游救国──这是一个很少机会相同的名字,于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如果不是有了那件意外,他就是要到这个城市来的,他就对这个游救国加以留意。
而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这个游救国去世的妻子名字是卢喜鹊。
真正的游救国当然应该知道当年他的父亲要他到这个城市来的目的是甚么,而卢喜鹊的名字又是那么特别,他当然立刻就可以想到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冒充了自己的名字──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去看一看那冒充者是甚么样子,而且必然也有一个惩处冒充者的计划。
这就是陈名富见鬼的原因!
而这个鬼,就是真正的游救国。
我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却又感到它太荒唐,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原因是:当年游救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而还能保住性命的机会应该等于零!
然而"应该等于零"并不等于"真正等于零",其间可能还有千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的机会,他居然没有死,所以才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出现的原因。
虽然这是我自己作出的推论,可是在感到这样的推论居然可以成立的时候,我也难免感到吃惊。
各人都和我有同感,所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还是陈名富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第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到他的眼神似曾相识,第二次恐惧感减弱,更感到我以前见过这样的眼神,可是却怎样也想不到会是他。"
我好奇,因为我还只不过是推论,可是陈名富说来却十分肯定,我问:"那么后来是甚么使你想到是他呢?"
陈名富这时候反倒现出犹豫的神情,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好说──是一种直觉,他那种眼神告诉我;你的事情犯了!你的秘密守不住了!他的眼神像是有一种审判的力量……所以我知道那是我冒充他名字的那个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从阴间来向我索债,向我讨命的鬼魂。"
他说到这里,向我们各人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当年的行为不当,可是我实在不认为我欠了他甚么,所以我一直想等他再出现,向他说个明白。"
白素笑道:"不,你有欠他,欠他两百块大洋!"
白素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向门口道:"贵客既然已经光临,为何不进来,只在门外徘徊,岂不有失身份?"
随着白素的话,大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先在门口站了一站,然后一起走了进来。矮的那个是廉正风,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高的那个人身上。
只见那高个子身形和陈名富差不多高下(当年陈名富穿上网篮中的衣服十分合身),脸上却戴了一个面具,那并不是甚么鬼面具,而只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张人脸,只有双眼露在面具后面,目光灼灼,很是有神。
经过刚才的分析、推论,我们都很自然的感到他必然就是真正的游救国了。
而这时候廉正风先开口,向高个子指了一指,大声道:"我向各位介绍,这位是平地青雄先生。"
他接着又把"平地青雄"这个名字,用日语说了一遍,然后望着我们,分明是在等我们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在那一�x间,我心中的讶异实在难以形容,我们都等待着廉正风说出"这位是真正的游救国先生"这样的话来,可是他一介绍,说出来的却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
而且看他的那种挑战的神情,像是我们应该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个日本人是甚么身份一样。
我确然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印象,可是这时候我的思绪十分紊乱,我只想到:怎么会呢?怎么会不是游救国,而是甚么平地青雄呢?根本无法去想平地青雄应该是甚么人。
而被廉正风介绍为平地青雄的人,进来之后和陈名富相距大约三公尺,互相对望着,两人的视线都未曾分开过。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平静,道:"平地先生──是平地院长吧?"
给自素这样一说,我徒然想了起来,是,我是应该知道这位平地青雄先生的。
这位平地先生,是一家规模不大,可是在医学界地位十分崇高的医院院长。平地医院的名字,在我和勒曼医院打交道的过程中,不只一次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口中听到过,而且被称许、推崇,即使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心目中,也有很高的评价。
平地医院最被推崇的人物,自然是平地青雄院长,从医院的名称来看,可以知道那是一家私人创办的医院。而平地青雄院长的研究,集中在人体内分泌系统,尤其是内分泌对脑部活动的作用,也就是说,研究内分泌对人类行为所起的作用。
平地青雄院长好几篇关于内分泌对人的情绪起重大影响作用的论文,受到全世界医学界普遍的认同。
内分泌系统是人体组织中最神秘的一部份,现代医学对这一部份所知不多,而且有一个现象: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发觉有太多的不明白之处,简直如同汪洋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只知道人体内有许多分泌物不经过导管而直接进入血液循环,在人的身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决定生命的完整与否,更影响人的行为。
已经被发现和分析出来的内分泌物,有许多种,对人体、对生命的作用也已经被确定。可是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种没有被发现,当然也不知道这些还没有被发现的内分泌物对人体和对生命对人类行为有甚么影响。
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主持的平地医院,集中了许多优秀人才专门研究内分泌。平地青雄更提出了必然有几种内分泌强烈地影响人类的行为,有许多传统的、普遍的人类行为,和人类某些本性,由其几种内分泌和遗传因素相互结合、相互影响而形成。
他的理论是,要使人类的行为发生变化,改变遗传因素很困难,改变内分泌比较容易,因为通过改变内分泌的状况来医疗疾病的方法早已经被普遍使用,只要找出哪一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就可以对症下药。
这个理论得到了相当普遍的承认,当然也有很多人取笑说: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发现哪一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所以这种理论说了等于白说。
而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也不理会外界的反应,很少和外界接触,我在一些专门的医学杂志上看到过对他和他的理论的介绍,很认同他的见解,所以对他的名字很有印象。
在和勒曼医院中人的交谈中,我们也部曾经提到过平地青雄和他的理论,连勒曼医院方面也认为人体内分泌系统十分神秘,他们掌握了不少,可是地无法测知已掌握的占全部的百分之几。
有两次到日本,恰好和医学界有联络,我曾经提出想和平地青雄院长见见面,可是听到的人都摇头,说是这位医学怪杰从来不肯见人,连他们都没有见过,当然无法替我介绍。
久而久之,对他的印象也就渐渐淡薄了,会在这样情形下和他会面,是再也料不到的事情,何况我们一门心思在等真正的游救国出现,怎么忽然跑出了一个平地青雄来了呢?
虽然经白素一提,我想起了他是甚么人,可是惊讶更甚。而陈名富、红绫、温宝裕却还是不知道平地青雄是何等样人,神情当然也惊愕无比,不知道这个戴着面具的人,为甚么会出现。其间陈名富的反应很特别,他还是盯着平地青雄看,口唇颤动,想要说话,却又没有声音发出来。
廉正风在一旁看了我们的这种反应,好象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大有得色。
由于是白素第一个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反应,所以我们都等她作进一步的应对。
这时候我只觉得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平地青雄,充满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不但来自那个面具,而且是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叫人很不舒服。
九、深思
白素在问了他是不是平地院长之后,他也没有响应,仍然盯着了陈名富,在他身边的廉正风代答:"正是平地院长。"
白素皱着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甚么才好,显然她也想不到何以会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位人物来。
这时候廉正风的神情更是洋洋自得,他的这种神情给了我灵感,使我可以肯定他必然弄了甚么玄虚,捉弄了我们,所以才有这种神情。
他进来之后,只是介绍了平地青雄,要有古怪的话,当然就出在介绍上。
突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便道:"平地院长戴了面具,不单是为了遮掩脸面,而且也是为了遮掩真正的身份吧!"
此话一出,不但廉正风得意的神情消失,平地青雄也把视线离开了陈名富,转到我的身上。
他目光灼灼瞪视着我,我也回望着他,他忽然一伸手,取下了面具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英俊小生不会戴着面具见人,戴面具的人脸上总有些不寻常之处。然而当他取下面具,同时又很快的将头伸向前,直来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明白何以陈名富两次都说是看到了"鬼脸"的原因。
因为一看到了这张脸,视线实在无法离开,也就不会去留意脸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我并没有后退,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盯着那张脸,在想: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人的脸才会变成这样子?
如今我看到的那张严重变了形的脸,显然不是天生,而是经过了可怕的变故而造成的。
确知陈名富和典希微所说那样,这张脸没有鼻子,在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洞,看来很深,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物体在掀动。而在鼻子的四周,全是重重叠叠的疤痕,有的很厚,坟起一大块,有的凹进去,形成一个深坑,完全没有人脸原来的样子。
我甚至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而一开口说的话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得体至于极点。
我说的是:"你双眼居然可以保持完整,真是奇迹。"
那张鬼脸牵动了一下,口部(是另一个洞)变大,露出了一口牙齿,同时发出声音:"还有牙齿,也是奇迹。"
白素在一旁柔声道:"生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存,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陈名富一面深呼吸,一面走了过来。他和除下了面具的平地青雄又互相盯视了一会,才道:"火车顶上一别,不觉超过了半个世纪,别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本来当然是应该说照例的问候话"别来无恙否",可是对着这样的一张脸,这句话也就无法问得出口了。
陈名富只好苦笑,而在平地青雄那张受过严重伤害的脸上,也完全无法看出有甚么表情,但是还是可以感到他在听了陈名富的话后,很是激动。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可以明白:平地青雄就是当年的游救国!
廉正风一上来不介绍说他就是游救国,当然是故弄玄虚。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的疑问是:游救国怎么会变成了平地青雄的呢?
故事在人的名字土,变得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游救国又变成了平地青雄,那么应该还有原来的平地青雄,又去了甚么地方?
陈名富变成游救国,有一个梦幻一般的美丽故事。游救国变成了平地青雄,当然也有故事,然而可以想象,这故事的经过一定不会愉快,也不会美丽──这一站当然是从他那受严重伤害的脸联想出来的结论。
然而不管故事是多么的不愉快,平地青雄总应该告诉我们才是。我性子急,张口想问,却被白素拉了拉手制止。
这时候平地青雄(游救国)在回答陈名富的话,他道:"超过半个世纪……阁下又如何?"
他一开口,声音转来虽然古怪,可是语调却平和之极,像是这半个世纪来,陈名富生活如何,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而已。
陈名富本来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他既然认出了眼前的平地青雄就是游救国,他冒充了人家的名字、身份,不知道人家准备如何找他算帐,心情自然紧张。而平地青雄说了那句话之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根本没有算帐的意思,所以陈名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走向前来,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来,假冒了你的名字和身份,过得很好……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陈名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已经没有了的,也没有办法了,还在的、有的,都可以还给你。"
平地青雄抬头看看天花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虽然难听,可是也可以听出并无恶意,他道:"你欠我甚么?甚么也不欠!名字,身份算甚么!我又拿甚么去还平地青雄?"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名富的胸口:"你是你,我是我,不管你我叫甚么名字,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他的这两番话,听来像是很深奥,可是实在很简单。也就只有大彻大悟、看透了世情的人才能说得出来。
从这些话中,当然可以肯定他不再计较陈名富冒充他身份的事情了。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何以游救国一下子就原谅了陈名富,白素的推论相当骇人。
她道:"那几天我们在等鬼脸出现,没有等到,我想实际上他就在我们的身边,只不过我们没有发现而已,所以陈名富讲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在明白了一切经过之后,当然没有理由再责怪陈名富,因为陈名富除了冒充他的名字之外,实在没有做过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十分感慨:"陈名富不但没有做甚么坏事,而且对某些人来说,还做了很好的好事。卢振中在临死之前得到了满足,而就算真正的游救国完整无损地来到,他和卢喜鹊是不是能够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很难说──世界上由始至终都恩爱不渝的夫妻不是很多!"
我非常同意白素的说法,而且事实上游救国经过了可怕的变故之后,如果他出现在卢振中和卢喜鹊的面前,不把他们两父女吓死才怪!
却说当时陈名富听得平地青雄(游救国)这样说,一时之间神情激动无比,以致于说不出话来,他走前一步,向游救国跪下叩头,游救国并没有让开,由得陈名富叩了三个头,才伸手把陈名富拉了起来,道:"受了你这三个头,任何事情,一笔勾销!"
陈名富站起来,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无比轻松,显然几十年来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已经放下。
由此可知这半个世纪来,虽然他顶着游救国的名字,好象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可是心中实在不很好过,直到这时候,他的心灵才真正得到了解放。
陈名富欢欣莫名,随即又很伤感:"要是喜鹊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就好了!唉!她在去世之前,还放心不下──我心头的大石,就是她心头的大石啊!"
小郭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廉正风的身上。
这时候只剩下两个问题了:一,游救国何以会变成了日本人平地青雄?二,他们两人究竟在大蓄水湖搞了甚么鬼?
本来第一个问题应该问游救国,可是看到游救国这种模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过十分惨痛的经历,不便直接问他。我们都以为廉正风一定知道其中经过,所以希望由他来说。
却不料廉正风双手乱摇:"别问我,我也甚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只知道他是平地青雄,不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还居然叫游救国!"
我们听得廉正风这样说,就缓缓地转移视线,转向游救国。
游救国抬头向天,并不和我们的视线接触。
我想开口催他,白素已经道:"我想我们想知道的经过,一定不愉快之极,如果当事人不想说的话,应该有这个权利。"
白素这以退为进的方法十分有效。游救国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不说,事实上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卫先生和卫夫人,只是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当然从火车顶上发生意外说起。"
游救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人形,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那一�x问他心头感到的痛苦,由此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是如何可怕。
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相当平静,他道:"后来查明白,是隧道顶部有一部份由于建筑时期偷工减料,所以有一大块水泥松了下来。火车向前疾驶,在火车顶上的人撞在那块水泥上,开始的一些都成了碎块,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上来,人就向下摔,当时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也无法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人就昏了过去……"
游救国开始叙述他遇事的经过,他叙述的方法十分特别,显然在事后他做过详细的调查,所以他在说的时候,很多处都用了事后知道究竟之后的解释。
他当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是由于他从火车顶上被撞下来的时候,身子打了一个转,脸向隧道壁,而由于惯性定律,他的身子还保持看相当快疾的速度向前移动,在他的脸撞上了隧道壁的情形下,等于他的脸在粗糙之极的水泥壁上摩擦,凸出的鼻子首先不知去向,而脸上当然也立刻血肉模糊。他估计自己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当时他的头部可能略向后仰,所以脑壳得以没有受损,而且连一双眼睛也保存了下来。
当他昏过去之后,当然掉了下来,人还在隧道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他摸到自己脸上是烂糟糟的一片,而身边全是尸体,他整个人也像腌进了血浆和肉浆混合的大缸中一样。
游救国在说到这一段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太详细说他当时身体上感到的痛苦──其实不必说也可以想象那种痛苦的程度。
他倒是加以解释,道:"地狱其实就在人间。往后的日子里,随便我怎样设想,也想不出地狱和我的遭遇比较,有甚么可怕之处。而再后来,我又在很多人身上证明了这一点;真正的地狱,就在人间,而且是人自己建造的。"
当时他的这番话,后面的一半还不是很容易明白,要听他说下去才了解。
游救国用尽了气力,才能使自己抬起头来,努力挣扎,抹去了眼睛上已经干了的厚厚的血块──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鼻子,奇怪的是居然可以透气。
他看到了亮光,那是隧道出口处传来的光,他先是向前爬,等到不知道爬过了多少残缺不全的身体之后,才能够慢慢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身体都没有受伤,他奔出隧道之后,张口大叫,随着他的叫声,喷出了大股鲜血,他一吃惊,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同时再度昏厥。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黑夜。他受创极重的脸上阵阵剧痛,他好不容易生了一堆火,烧了草灰,和着泥土,涂在脸上。
后来他经过长时期的思索,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样痛苦的情形下,为何不干脆选择死亡,而要忍受那样的苦楚,挣扎求生。
他最初思考的结果,认为那是人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才会如此。可是世界上偏偏又有不少人,所受的痛苦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根本没有痛苦,却踊跃用各种方法结束自己的生命,从那种情形来看,"人有求生的本能"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至少有太多的例外。
从这一点开始,他深入研究、探索人的本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人的本性虚无飘渺、难以捉摸至于极点。由本性决定的人类行为,有的有强烈的共通点,有的却又截然不同。
他归纳了一些共通点──这比较容易,而不同的本性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无法归纳、计算、举例。
他也发现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组织,别说研究全人类的本性了,就算研究单一的一个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游救国在叙述他的遭遇时,忽然就人类本性大发议论,听得我们莫名其妙。当时由于看他说得十分认真,所以不好打断他的话头,心中实在相当不耐烦。后来才知道他的这种思考,十分重要──至少是这个故事重要情节的有关部份,所以我顺序记述。
人的生命很奇怪,有时候受尽折磨和苦难,一样可以活下来;有时候莫名其妙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却突然死亡。
游救国在当时,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却偏偏没有死。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不辨方向,只要不处于昏迷状态,就一直挣扎移动身体,毫无目的地移动,有的时候爬、滚,有的时候脚高脚低向前走。
他经过的地方,都没有人,有的村庄,显然才经过战火,房屋毁坏不堪,到处都是尸体。游救国身上的衣服早已发出难闻之极的臭味,所以在看到有一具尸体,衣服还很完整,他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扒下尸体的衣服换上,继续前进。
事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忆在那段日子里他究竟想过些甚么。他怀疑那时候他的脑部是不是还有活动,他最后认为当时脑部完全停止活动,只有身体还有动作。而脑部自动停止活动,是为了保护生命的延续──在这样情形下,只要稍为有一些思想,人就会活不下去!唯有甚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这情形就像人的身体在遭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人就会昏过去一样。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来到了一条河边,他趴在河边,把整个头浸在水里,喝了很多水,才抬起头来,脸上的泥土被水浸得脱落,在河水的倒映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团烂肉,接着他发现如此可怕的东西是一张人脸,再接着才知道这是自己的脸。
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昏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等到再醒过来的候,还没有睁开眼,他就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十分不同,绝对不是在河边。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且四周围有人在,那些人在低声说话,游救国定了定神,听出那些人说的是日本话。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游救国忽然之间变成了平地青雄,虽然是极度的偶然,可是也有其一定的必然。如果游救国不是精通日本文字和语言,他也无法成为平地青雄。
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是日本留学生,游救国从小就受日文训练,所以当时陈名富不会说日本话,卢振中感到十分奇怪。
游救国当时听得在身边的人说的是有关医药方面的话,他立刻知道自己在医院中。
直到这时候,他的脑部活动才渐渐开始,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挣扎着发出了一些声音,然后抬起手向脸上摸去,碰到的是包扎在脸上的纱布。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好几个人在叫:"少佐醒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在床边的不但有医护人员,而且还有军阶很高的将官。
所有人望向他的神情,使他知道他们是在望着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而且都为这个重要人物醒过来而高兴。
不用多久,游救国就知道自己确然是一个重要人物──当然他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而是在这家战地医院经过了三个月的治疗之后,一点一滴,渐渐地掌握数据,才弄清楚日本皇军把他当成了甚么人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平地青雄,军阶是少佐。而他之所以被误认,是由于他被发现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衣服属于平地青雄,而且在裤子的皮带暗格之中,还藏有平地青雄的身份证明文件。
游救国知道自己第二次绝处逢生──在那个尸横遍野的村庄里,他换了一具尸体的衣服,那具尸体才是平地青雄。
开始游救国觉得奇怪,因为衣服并不是军装,而是平民的服装,后来他渐渐在人家对他的谈话中,知道平地青雄少佐隶属于特种情报部队,平时以便服进行特务活动。
(不过游救国始终没有弄明白平地青雄是如何死在那个村庄的,他只好假设是平地青雄的特务身份被发现,被当地的民众或者是游击队打死的。)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受军部的重视,是因为平地青雄的父亲,原来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奉召加入军队之后,是中将医官,在部队地位很高。
再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之所以能够成为特种情报部队的军官的原因之一,是他曾经受过严格的忍术训练。
后来游救国假装自己对过去的一切都因为受伤而没有了记忆,最高忍术高手因为他是"为国受伤",又重新训练他,把忍术中有些绝不轻易传授的绝技倾囊相授,游救国因此还承受了最高高手的衣钵。在忍术中地位极高,远在廉正风之上,所以他来有所行动,廉正风才倾力帮忙。
游救国能够使所有人并不怀疑他的身份,当然是基于两个原因。
第一,他脸上所受的伤极之严重,使人一看到之后先是感到恐怖,然后就是同情,认为受了这样的重伤之后还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所以没有人会对有一张如此可怕的脸的人,再深究甚么。既然他被送进医院来的时候,身份已经被定为平地青雄,所有的人就都不怀疑。
这"所有的人"包括了平地青雄的父亲、同袍和忍术方面的高手在内,都从来没有怀疑过。
而游救国又利用了面部受伤的机会,假装失去了记忆,使得所有的人,都争着向他说平地青雄以前的事情,以帮助他"恢复记忆",所以不需要多久,他就了解平地青雄过往的一切,用平地青雄的身份生活,更加没有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巧合中的巧合──游道圣当年留学,是在日本的四国,所以学的日语带有特殊的四国口音,所以游救国的日本话也是如此。而平地青雄父亲的医院,设在四国,平地青雄在四国长大,当然学会了当地语言的腔调,所以游救国一开口说话,凡是原来熟悉平地青雄的人,都毫无保留地相信眼前的人,是毁容之后的平地青雄。
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曲折。
在医院经过了初步治疗之后,游救国被送回日本去,先是在东京的大医院,后来在平地青雄父亲和忍术高手的坚持下,回到四国的平地医院休养。
这段日子,不但他的身份起了不可思议的改变,他的思想观念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在战地医院中,他的伤造成的后果十分可怕,可是实际上伤势并不是很严重,获救之后不几天,他就可以离开病床,甚至可以帮手照顾其它的伤者。
战地医院中的伤者,当然全是战争中受伤的军官和士兵,第一天接触这些受伤的官兵,游救国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在受伤之后,认为自己的遭遇悲惨之极,进入了人间地狱。而在接触到了其它的伤者之后,他才知道,地狱虽然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而且就在人间,可是真的像传说一样,分成十八层!
他的情形,只不过是在第一层、或者是第二层而已,遭遇比他悲惨、可怕的还有十六七层之多!
游救国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一些例子,说的全是受重伤官兵的惨状,有些严重的根本整个人都已经支离破碎,可是偏偏还活着,无分日夜发出痛苦的号叫。
游救国所举的例子,恕我不一一重述,因为那是令人绝不愉快的画面,和陈名富、卢喜鹊相见的欢畅情形截然不同。令人高兴的事情不妨详细说,令人恶心的事情,可以简略就简略,想来大家都会同意。
而这种人间地狱的景象,给游救国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使他开始深思。
当时他想到的还只是为甚么会有那么多悲惨的情景出现,人为甚么不能好好的、平安的活着,而要受到那么多人为的、可以避免的苦难。
这种苦难完全是人类本身制造出来的,并非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亡。
如果自然的生老病死就足以使当时身为王子的释迦牟尼感到生命的无奈,而进行深思,那么人为的苦难就应该更能发人深思,从而找出避免的方法,使人类的生活之中,不再有活生生的地狱存在,就算活得不快乐,至少也要不痛苦。
他没有多久,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由许多原因造成,而其中占很大部份的苦难是来自战争。
至少他就切身体验到战争带来的悲惨和痛苦是如何之甚,不单是在战地医院,当他到了四国的平地医院之后,平地医院也接纳了许多伤兵,在伤员的呻吟中,他的这种体会,一天比一天深切。
游救国在叙述的过程中,详细的举了很多受伤官兵如何痛苦、可怕的例子,我和温宝裕红绫都总算耐着性子听他形容,他可以花上半小时来说一个头部受伤的军官,炮弹把他的头部下半部整个炸去了的情形,听得人不寒而栗。
他举这些例子还可以忍受,可是他忽然之间长篇大论说起这种情形如何引发他深思的因由来,而且看来准备把他的思路历程详细道来,这就有些难以忍受。
或许他会通过这种切身体验,发为深思,结果可能创造出一门宗教来,但是他的思路历程,听起来难免沉闷。
所以我一连两次有了不耐烦的动作。
游救国像是并没有发觉,仍然自顾自在说着。廉正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素�樟艘豢谄�,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要耐心听游救国说下去。
白素这时候的神情十分严肃。游救国已经毁容,无法看到他表情如何,可是从他的眼神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十分重要。
所以我总算没有第三次动作,耐着性子听下去。
游救国感到战争是许多苦难的罪魁祸首,由战争衍生出来的悲剧不可胜数,岂止是受伤的官兵而已。
战争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照常理来说,人类应该对战争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才是。
十、合作移性
然而反常的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竟然没有中断过战争!
说全部人类历史都走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所组成,也可以成立。
这种现象,似乎说明了战争是人类的本性。
然而战争带来苦难,人类却又有逃避苦难的本性。
这岂非矛盾之极?
游救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曾经有相当时间的困扰,然后才豁然开朗,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他是从人类本性出发,开始去想,然后有了结论。
他先肯定人类本性之中,绝没有追求苦难的愿望。
而人却有贪婪、占有、掠夺、追求权利……等等的本性。某些(极少数)人把这类本性扩大,就会引起战争。
然而战争却又不是少数人可以完成的行为,必须由许多人对许多人共同进行,这许多参与战争行为的人,不想经受苦难,却又参与制造苦难的行为,又是甚么原因?
游救国说到这里,我开始感到游救国的深思有点道理。
我现在记述游救国说的话,已经尽量简化,大约只有当时他说的十分之一。因为虽然有点意思,可是毕竟很闷。如果不是他的想法后来发展成行动,变成故事情节的一部份,我会把它全部删去,以免影响故事的趣味性。
游救国还是从人类本性上着手去想,他想到了人类普遍的在本性中存有一种奴性,奴性最具体的表现是:许多人会莫名其妙,不如分析地听从极少数人,甚至于是单一一个人的命令!
在游救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明白他想说明些甚么了。所以我补充了他的说法。
我道:"人性非常复杂,许多人听从单一一个人的命令,完全随着单一一个人的意旨行事,不单是由于奴性,也由于无知、盲目和所谓羊群心理,更有的是畏惧权力或者想讨好权力……原因太多了!"
游救国对于我加入他的思想,感到很兴奋,双手挥动:"我说的奴性,是广义的,就包括你所说的种种原因在内,总之单一一人,或一个由少数人的组织,能够控制许多人的行为,是基于许多人的奴性。"
他要替"奴性"这个名词加上广义的解释,我倒也并不反对。
游救国继续他的想法:战争是许多人对许多人的行为,可是参与战争的许多人,实际上并不想战争,要战争的只是最上层的少数人。如果许多人的本性之中没有奴性,根本不听从少数人的命令,那就根本不会有战争──少数人想战争,就他们自己去打好了,那只是打架,最多是打群架,绝不会形成战争。
所以要使人类生活中最大的祸害消失,必须先使人的本性之中的奴性消失。
当人类没有了奴性之后,战争狂人还如何能发动战争?
游救国说到这里,双眼放光,可知他心中由于有了这个发现市兴奋之极。
我听了,却有啼笑皆非之感。道理确然如此,可是如何使人类本性中的奴性消失呢?
大家都知道本性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来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它在哪里、由人体哪一部份产生、受甚么力量的控制……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游救国并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当游救国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把自己想到的、他认为是真理的想法深深藏在心底,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因为当时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处于战争的狂热中,他那种要彻底消弭战争的想法如果暴露了,尽管他是"英雄",也难免不会有好下场。
而他在到达平地医院之后,就开始利用医院中的设备进行研究,同时自己进修医学。这种过程十分艰苦,他一直坚持下去,等到大战结束,平地青雄的父亲去世,他承受了平地医院,就把研究范围尽量扩大,而且招揽专家。然而他却发现世界上研究甚么东西的人都有,却偏偏没有人研究人类本性,就算有,也全是空泛的理论或哲学,绝没有从实际的、医学的角度来研究,所以根本找不出人类本性的由来和存在。
游救国的目的是要改变人类本性,在根本找不到本性在哪里、以甚么方式存在的情形下,他如何能够着手改变?
他根据本性决定行为这一现象,假设本性是由于脑部活动所产生,和脑部活动有密切的关系。本性的形成,他假设是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相结合而成。
他又假设,脑部活动受内分泌影响,那么可以联想到本性也受内分泌的影响。
他替自己找到了方向,就锲而不舍从研究内分泌开始,去实现他的理想。
年复一年,他确然成为内分泌研究的权威。
听到这里,我们都苦笑──没有人怀疑平地青雄在人体内分泌研究上的权威地位,可是那和要把人性作改变,还是天文数字的距离!
游救国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很沉着地继续说下去:"在我的研究有一定成绩的时候,我开始实验。"
大家都集中精神,听他如何开始实验。
游救国分析出了一些物质,由内分泌系统产生,他认为可以影响人的行为。而他选择了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
当游救国说到"鸭子"的时候,我们都有讶异的反应。游救国道:"在医院附近有一条河、一些港湾和湖泊,有许多养鸭人家,我在散步的时候,观察到鸭群的行为。一群鸭子,不论是几百只还是几千只,都一定有一只鸭子带头,另一只鸭子押尾。其它所有鸭子都根据带头鸭子行进,带头鸭子走到哪里,大群鸭子就跟到哪里,不会做其它的考虑。鸭子的这种服从带头鸭子的本性,和人类盲目认同领袖的本性,在本质上完全一致。"
听游救国解释为甚么选择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我不禁苦笑。不单是鸭子,有许多动物,都有服从领袖的本性,人是动物之一,自然也难免如此。然而承认了人有这种本性,也就等于承认人和其它动物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差别──这无论如何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游救国从鸭子的行为着手,开始研究改变动物本性的可能性。他的假设,还是从脑部的内分泌组织开始,经过不断地试验,他发现切除某一种内分泌之后,鸭子就在行为上不服从带头鸭子,而且离开鸭群,有独立的行为。
他替上千只鸭子动了这样的手术,除了有三分之一死亡之外,其余经过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成为独立的个体,而不受群体影响,带头鸭子更对这些鸭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影响作用。
取得了这样成绩的时候,离大战结束已经有二十多年。
游救国望着那群经过他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不受本性指挥,带头鸭子尝试去约束它们,它们会反抗,会勇敢地攻击带头鸭子。
每当游救国看到带头鸭子反而被攻击得狼狈而逃的时候,他就开怀大笑,想象着当年纳粹领袖一声号令,如果根本没有人听从,或者更群起而攻之,那么希特勒、戈培尔之流,也就只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绝对无法发动战争,祸害人类。
而当时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声嘶力竭地高叫"希特勒万岁",完全是由于人类本性之中奴性在起作用──所有高叫"某某人万岁"者,都是受本性中奴性的推动而做出的行为。
游救国知道自己的发现,如果施在人的身上,同样可以改变人类这方面的本性,从而达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发动战争、再也没有人可以以自己的疯狂带领亿万人进入疯狂境地的事情发生。这对人类来说,是从低等生物进入高等生物的重要程序。
他知道这个发现,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然而他的研究到这时候却停滞了下来。
因为他无法拿人来做实验──就算他可以对人进行那种改变本性的手术,他也绝对无法对全人类进行那种手术。
于是游救国就改变方向,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人类这种本性的由来,用手术改变当然最直接,然而要使许多人、最好是全人类,都在本性上起变化,用药物来达到目的,当然比手术有效得多!
当游救国说到他开始研究用药物来改变人类本性的时候,原来所有坐着听他叙述的人,都霍然起立。
我们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事情:那些大量被溶进了蓄水湖中的化学品!
游救国和廉正风自然都很明白我们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廉正风十分骄傲地向游救国指了一指:"他研究影响内分泌的药物,很有成绩──在鸭群的实验中,起到和手术同样的作用,近十多年来,他大量制造这种药物,而且肯定了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所以决定使用……"
廉正风话还没有说完,我首先叫了起来:"为甚么选中本市?"
我相信游救国立刻给我的回答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道:"因为本市使用蓄水湖的水,容易下药──容易使最多人接受药物。"
我完全不相信他的回答,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追究下去,因为我们感到,追究下去,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会无趣之极──这样说,好象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原因。确然如此,然而我们也不会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理由很简单:说出来了,会无趣之极。我劝大家不必去想这个问题。
故事到这里,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
不过,还有一些余波,必须交代。
余波之一,是游救国急着要离开,所以他委托我观察他发明的药物,起了甚么样的作用。
接受这样的委托,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不但这是用人来做实验,而且是数以百万计的人,更而且我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我给游救国的报告是:在大蓄水湖恢复供水,也就是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接受了药物之后,若干时日,本市民众有历史上从来未曾发生过的异常行为。
这行为完全自发、独立、醒悟、不受操纵、敢于反抗、和强权对立、不甘被宰割、用行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形成空前的热潮。
谁都知道,这种行为如果持续,就必然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命运,而不会随人摆布。这似乎就是游救国发明的药物在起作用,改变了本市民众的本性。
然而,就算那是药物的作用,药物显然不是很成功,因为作用的时间非常短暂,如同昙花一现,慷慨激昂的反抗情绪消失,顺从听命的本性恢复,向强权的抗议,恢复成向强权的叩头,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强权的手里,而且还不断地进行自我催眠,相信这样会更好--把人类的本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至的地步。
如果那一个短暂时期的异常行为,确然是由于药物改变了本性的结果,那么游救国的研究可以说是成功了,只不过由于人的本性太难改变,所以才会只有一下子的转变。
这一点,我无法下结论,要让游救国去判断。
余波之二,是游救国、廉正风他们和忍术组织之间的关系。我好几次想询问其中的详细情形,都被白素制止。
白素阻止我发问的理由是:忍术组织极其隐秘,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半点消息,问了也是白问,何必自讨没趣。
我接受了白素的理由。可是温宝裕却不服气,而且他实在想一窥忍术的奥秘,所以后来还是偷偷地去问了廉正风。
廉正风倒对他很实在,据实告诉他,忍术的一切,都不会告诉外人,外人如果要不识趣地追问,就会被视为敌对行为。
温宝裕一听这样的警告,当然不敢再问下去。而廉正风又告诉温宝裕,说他如果真正有兴趣,可以收他为徒,接着就给了温宝裕一本小册子,上载忍术弟子必须严格遵守的戒条九十九条,要温宝裕背熟。
温宝裕一看那九十九条戒条,虽然不至于魂飞魄散,却也出了一身冷汗,拜师之说,自然作罢,把小册子恭恭敬敬还给了廉正风,老老实实告诉廉正风:"这九十九条戒条,我一条地做不到,我们没有可能成为师徒!"
廉正风收回了小册子,一笑置之。温宝裕从此也就死了心。
余波之三是故事中有一个人,十分神秘。这个人就是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后来我和游救国的交谈中,问起他的父亲,竟然连游救国也不知道游道圣究竟是做甚么的。
游救国只知道家里很富裕,在乡间有规模很大的庄园,父亲的行动很神秘,有时候外出经月,有时候又有许多访客。最奇怪的是后来他也曾派人去打听,可是整个庄园都不再存在,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形自然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和小郭就一起努力去发掘真相,游救国本身当然更有兴趣。
我们努力的结果,相当惊人──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表过不提。
余波之四是我把游救国介绍给了勒曼医院。
原来勒曼医院方面也一直在研究人类行为中由本性所主宰的部份,也就是说,他们也一直在研究人类本性,可是却也一直捕捉不到中心,没有成就。
所以他们也早就注意到平地青雄的研究工作,他们曾经派过几个人到平地医院,想知道平地青雄研究的成绩,可是平地青雄(游救国)并不接受他们,并没有收获。
因此他们一听到我把游救国介绍给他们,就热烈欢迎。
在影像电话中,我和游救国都可以看到亮声和他的几个同伴的兴奋神情。当我们可以看到亮声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看到我和游救国。
后来游救国对我说,最令他高兴、愿意倾力和勒曼医院合作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勒曼医院的那些人看到了他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容貌而有任何怪异的反应──而其它人,即使是我们,就算努力不表现心中的讶异,他都可以感觉得出人家对他可怕的面貌所产生的愕然,只有勒曼医院那些人,完全不感到意外。
我听了游救国这样说,心中暗暗好笑──勒曼医院那些人,包括亮声在内,根本不是地球人,他们原来的样子,比起毁容之后的游救国,不知道恐怖了多少倍,自然不会对游救国的脸容大惊小怪!
当时游救国就把他多年来研究的结果,通过计算机把数据传送过去,我看到对方在计算机显示屏前那种雀跃的情形,可是对于显示出来的数据,我却完全看不懂。
他们和游救国热烈地讨论,我在一旁也是十句话之中,最多听明白一两句而已。
可是我却坚持听下去,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讨论的事情,和人类有极大的关系,实实在在接触到了人类的本性,甚至于有可能将人类本性进行改变,那就等于可以改变人类行为,等于可以决定人类命运!
这样的大事,我是人类之一,当然要尽可能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解。同时我也想到,如果人类本性确然可以通过手术、药物来改变的话,固然可以消除本性中的奴性,却同样也可以大大增强本性中的奴性!也就是说可以使人类变成彻头彻尾的奴隶!
虽然我对勒曼医院很有信心,相信他们不会做危害地球人的事情,可是想到如果外星人掌握了改变人类本性的能力,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所以我就更加特别注意他们的讨论。
我发现勒曼医院方面不断地在向游救国提出问题,开始游救国还可以有问必答,渐渐地就很犹豫,后来就答不出来了。
从这种情形可以看出游救国的研究结果,其实还是很初步,看来鸭子和人有很大的不同,游救国能够成功的改变鸭子的本性,可是距离能够成功改变人类本性,还有不知道多少路要走。
这时候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们的研究可以成功,正如游救国所设想的那样,如果人类本性之中没有了盲目服从的奴性,不但不可能有大规模的战争,就是小规模的械斗也无法成事──谁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就让他和对手单对单地决斗好了!
而且更有意义的是,甚么主义等等,也必然失去了号召力,人人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谁还会被口号迷惑?
只有消灭了本性中奴性部份的人,才是真正独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高级生物,不然只是一群随着极少数人的指挥棒行动的低级生物而已──和鸭子甚至于昆虫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可是如果他们研究成功,正像我刚才担心的那样,有可能反而令人类本性中的反抗、独立部份消失,那样人类就彻头彻尾变得和昆虫一样了!
我感到无奈之极,因为想来想去,不管结果是怎么样,似乎人类的命运始终只是操纵在少数人的手中!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无法解决,后来和白素讨论多次,都没有结果,很希望有高人能够给我指导。
勒曼医院方面和游救国初步接触的结果很好,勒曼医院邀请游救国参加,游救国却拒绝,而最后达成了双方各自研究,但是每天交换意见的协议。
游救国对我介绍他和勒曼医院达成了合作协议,十分感激。我却心中苦笑,因为结果如何,难以预料,我无法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只可以肯定,游救国和勒曼医院合作,必然会使研究工作,加快步伐,走向成功。
而如果取得成功之后,会造成甚么样的局面,实在无法想象。
我推测当时我心中的矛盾想法,一定不由自主反应在表情上。我留意到亮声有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其它几个勒曼医院的人员,都很兴奋,显然他们在对人类本性的研究,并没有甚么成绩,所以很高兴可以和游救国合作,因为游救国至少在这方面的研究有"零的突破",发现了本性和内分泌系统的关系。
相信以勒曼医院的人才鼎盛,很快就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得到发展。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亮声更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向我暗暗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是在向我暗示些甚么,可是我却不能明白他究竟在暗示甚么。
当游救国和勒曼医院达成协议之后,游救国和廉正风告别,他们在离去的时候,一直在客厅等候的陈名富向游救国深深鞠躬。
陈名富并没有说甚么,不过谁都知道,陈名富的行动,一方面是对游救国表示歉意,因为几十年来冒充了游救国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表示感激,因为他以游救国的身份,几十年来生活可以说是毫无缺陷,接近完美,可以说世界上六十亿人口之中,能够有这样幸福人生的人不会超过六十个!
而陈名富能够有这样的幸福人生,全是由于在那桩意外之中,他得到了游救国的那只网篮。
陈名富在深深鞠躬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游救国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鸾了一口气:"其实你的命运,还是由你的本性来决定的。如果当时你不是好意到卢家去报告我遭到了不幸的消息,而只是将网篮据为己有,自然也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了!"
游救国的话很有道理,陈名富的本性决定了他的命运,可是也绝对不能否认那桩意外所起的作用──所以人的命运,形成的过程十分复杂,有内在的原因,又有外在的原因。
别说外在的原因无法控制,就算内在的原因,也同样无法了解,在两方面都是未知数的情形下,排列组合的可能也就成为无穷大的未知数──代表了命运的不可测。
当时我们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单是陈名富和游救国两个当事人感叹命运之不可测,大家都有同样的感叹。
游救国也向陈名富回礼,同时道:"那两次,吓倒你了!我在听说本地有一位银行家的名字是游救国之后,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一看他是甚么样人!"
这一点正和我们以前假设的情况相同,所以不必再多说甚么了。
而余波之五则相当重要,在游救国和廉正风离去之后的第二天,亮声主动连络我,第一句话就道:"卫君,你心中很担心对改变人类本性的研究成功以后会出现相反的效果?"
我苦笑承认,反问:"你能够提供甚么保证?"
亮声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道:"你其实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那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人类本性早已又经历了巨大的改变──像奴隶社会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一样,人类本性在不断改变之中。"
我很犹豫:"以你们的力量,也需要很久?"
亮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早就对人类本性进行广泛的研究,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甚至于无法知道人类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形象无从究诘、不知道它是光亮还是黑暗、它广大无边不可名状、说它有它又没有、说它没有它又存在、迎着它看不到它的前面、随着它却又看不到它的后面、把握着它久的可以一切、甚至于了解一切的原始……"
亮声一口气说下来,一开始我有点莫名其妙,可是越听越觉得他的说法十分熟悉,等他说到一半,我已经完全知道他是在说甚么了,所以不等他说完,我就接了上去:"……这就是'道'、是'道的规律'!"
虽然我接上了他的话,可是我心中却疑惑之极!
因为亮声所说的那番话,并不是他的创作,而是"老子"对于"道"所作的解释的其中一部份,在他所着的《道德经》中的第十四章。
(在这里我不引用原文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即使手头没有《老子》,在普通书店里也可以找得到。》我疑惑的是,几千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把老子所说的"道"和人类本性联系在一起。可是这时候经亮声一说,我却有豁然开朗之感,感到"老子"不嫌其烦、不断作出解释的"道",确然可以视之为人类本性──完全无从捉摸,可是却存在而且是人类一切行为的主宰!
亮声又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地球人研究自己的本性研究了几千年,还究全没有结果,我们这些外来者想要有结果,谈何容易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除了接受他的说法之外,我还能做些甚么呢?